越是这样越叫人起疑。新班主任就跟福尔摩斯似的,把考试卷子左右核对,眼睛都快瞪出血来。终于,她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苏林的试卷和班长助理的试卷都是一个人的笔迹,不消说,是班长助理帮苏林做的试卷。
新班主任气坏了,她气的不是苏林弄小聪明来蒙混过关,她气的是前任班长这样的好孩子竟然配合苏林来骗自己,而且是在考场上,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班主任越想越心痛,那可是个好学生啊!事实上,除了学习成绩稀烂,苏林管理班级还是可圈可点的,起码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就拿每天的卫生包干区来说,同学在家大多是祖宗级的,扫把簸箕很少摸过,扫起地来潦潦草草,做过卫生的地方比没做过强不了两分钱,劳动委员没少挨批评。苏林每天到学校最早,他就在一旁帮忙打扫,协助劳动委员指挥同学,扫不干净的再打扫一遍,迟到的罚做一个星期的卫生,没多久,他们班的卫生就得到全校点名表扬。
高年级有个胖子绰号“来一桶”,他家境不错,但家人怕他贪吃就克扣零用钱,那小子就经常威吓同学给他买方便面。只一看到不顺眼的,他就一把搂着对方的脖子亲昵地说:“喂,来一桶怎么样?”久而久之这个称号就这么得来了。前些时,班长助理被“来一桶”紧紧盯上了,隔三岔五就被搂,苏林知道了这事带上了班里的几个高个男孩去找来一桶“谈话”。“来一桶”怎么会把这个瘦小的低年级同学放在眼里,他措不及防飞拳击中了苏林的鼻子,那血就跟庐山瀑布似的淌了下来。苏林也不含糊,以拳王泰森般的英勇上前一口咬住了对方的鼻子,以牙还牙,“以鼻还鼻”,双方当下就此扯平。“来一桶”从此就不再找他们班的麻烦了,班长助理从此就忠心不二地跟随苏林为他奔走为他处理班中“杂务”,同学们从此对苏林也是心服口服。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新班主任能说什么呢?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听之任之吧。
韩老师说你还是要多说说他,毕竟是个孩子……
新班主任说,是啊,找机会吧。语气里明显带着推脱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没机会”。
韩老师很是失望,觉得现在的老师没以前负责了。以前她家的老闫,别的不说,对孩子那是一心一意的,不夸张地说,他对他的学生就像对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学生没吃饭,他给到食堂里打饭;学生病了,他给背到医院去打针;学生掉了课,不管什么原因他就找到学生家去给补上……对了,找他家去。老师管不了,家里总不能不管吧?
韩老师说到做到,赶紧打听苏林的家庭住址,这不难,学生报名的时候都有留户口簿复印件的。
她抄地址的时候班主任提醒她:“他家里人可怪着呢,开家长会从来不到场。”
苏林家住得离学校不远,整片都是七十年代那种三层楼的红砖房,虽然陈旧,但还是看到有人家刚费尽心力装修过,门窗上还贴着大红色的“喜”字。
敲了好一会儿门里面才有人应:“你找谁?”随之房门仅仅开了一指宽的缝隙,里面射出警惕的目光。
“您好,我是苏林的老师,我想找苏林的家长谈谈。”韩老师随口扯了个谎。不管怎样,她要告诉苏林的父母,她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养活自己容易吗?不成,这样说掉价,管他的,先控诉一顿再说吧。
“找错了!”门迅速关上了,再任她怎么叫都叫不开了。
韩老师气得脸通红,这家人怎么能这样呢!好歹看她拄着拐,也不该防备成那样啊。
“你找谁呀?”对面的人家伸出一个孩子的头,他口齿还不是很伶俐,个头却不小,满脸笑嘻嘻的。
抱着一线希望,韩老师来到他面前,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来:“我找苏林,小弟弟,你认识苏林吗?”
“不——认识。”小孩子摇摇头,这就奇怪了,地址是从户口簿复印件上抄下来的,没错呀。
“奶奶,你迷路了吗?”小孩子好奇地问,童言无忌,这一声“奶奶”喊得她心都粉碎了,难道她有这么老了吗。
孩子的母亲在里面呼唤“宝贝进来”,韩老师生怕对方关门赶紧站在门口问:“请问您知道对面人家有个九岁大的男孩叫苏林的吗?”
“不好意思啊,我们是租的房子刚搬来没多久,不清楚。”虽然没见到人影,但回答的声音还算客气,“你再到别家问问吧!”
终于,拐角一个正在路灯下修自行车的老人知道苏林:“哦,苏家的小孩子嘛,跟着外公到我家来玩过的。他们家原先是住这里,后来把房子卖了,搬走了!搬哪儿?不知道……”
这可真成了问题,这孩子的住处还成了个谜了。
好在韩老师也不是只有小卖部一件营生,小卖部就是上学放学那会儿忙,其他时间几乎没什么生意。韩老师前思后想半年前就找了个隐秘的营生——在外面帮人做饭。她进货的那家小商品市场雇了四个工人,老板在市场后头给工人租了间两室一厅的房子住,韩老师就每天过去给他们准备两餐饭,刨掉路费,一个月可以净挣四百块钱。
可好日子才过了没几个月,做饭的事就黄了。倒不是因为她骨折,她骨折的事老板都还不知道,她一过去就把拐藏起来,一人独自在厨房跳来跳去地忙活,也能把饭菜弄齐整。主要原因在于小商品市场,他们的生意最近也萧条了,因为对面二十七层大楼的第一层新开了家大型文具超市,里面好多文具都是进口的,把顾客拉走了不少。小商品市场的老板为了节支,就开掉了两个工人,自己亲自看店子。租的房子给退了,工人就住在店子里,也在店子里开火,反正没人的时候工人就轮流炒菜做饭,不讲究口味,果腹就行。
每月少了四百块钱,韩老师心里更凄惶了。人年纪大了,身体的各个部件就开始出毛病了,眼睛开始模糊,腰腿都不好使,手里不捏点钱睡都睡不安稳。
“请问有不灌水的钢笔卖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问她,韩老师回过神来,苏林,这个圆脑袋的孩子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是这个吧?”韩老师赶紧取出一支水性笔,它的外形像圆珠笔,写出来的字比钢笔细一点。
苏林摇头:“不是。我是问外面是钢笔,里面是墨水囊的那种有吗?”
“没有。”韩老师失望透顶,难得这个孩子光顾一下,她这里居然没有货,不用灌水的钢笔,水性笔,不是一回事吗?连小商品市场里的伙计都摇头说听都没听说过。
小商品市场对面的那家文具超市就在新华书店旁边。新华书店原来占地很大,现在大半个门面都被这家文具超市给租用了。文具超市叫“文博士”,乍眼一看跟水晶宫似的,外墙全透明,大白天都点了好多灯,一个月得不少电费吧。里面全是一水的不锈钢货架,光各种圆珠笔就占了整整一面墙。
店子里的姑娘长得年轻漂亮,加上收银的有七八个之多,都很和气:“不灌水的钢笔?有有!请往前,那边都是。”往前?韩老师茫然走着,这店子真是太大了,走在里面就像“扑腾”一声沉进了海里,让人直犯晕。她就奇怪,东西都这么洒脱脱地摆在眼前,就不怕人偷?找了半个小时,不用灌水的钢笔终于找到了,外观看上去和普通钢笔没什么两样,七块一支,还附送五支墨囊,墨水用完了将墨囊“咔”装上去就行,的确方便,小孩子用起来就不会因为灌墨水脏了手,亏这些人怎么想出来的。
“韩师傅?”一个男的在身后试探地喊她。
“疤子?”眼前这个人高大黑胖,笑容可掬,和她也算是老街坊了,有段时间她在外面做钟点工,曾经在疤子家帮忙做过一两次清洁。
疤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打小出了名的调皮捣蛋,特长是打架,受伤无数,故而得了这个外号。书没怎么读,就在路边盘点水果摊子糊口。常见他骑辆很夸张的摩托呼啸而过,车上的音响震耳欲聋。
“你的店?”韩老师猜测,疤子人模狗样穿了身西服,印象中这小子好像就没穿过带袖子的衣服。
疤子抠着他脑袋后面的疤,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唉……”他像国王一样环顾着四周,踌躇满志,“小本生意,赚个喝酒的钱。”
疤子遇到熟人高兴坏了,非要请韩老师吃饭,原先在他家做清洁工的时候他也这么热情来着,非要留人吃饭,韩老师从来都是宁死不去的。她不喜欢疤子,一道长长的疤划过半张脸,眼睛又亮得吓人,长相凶险。更何况,他们还没到吃饭的感情上:“别破费,我还有事呢。”
疤子执意要吃,那份几乎算得上“绑架”的热情真是令人生疑。一番拉扯,韩老师逼不得已坐进了文具店旁的一家小吃店,疤子不由分说点了几个菜,就东南西北地扯上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太久没有倾诉过,拉着韩老师就跟见到亲人似的说开来。说他跑过不少生意,服装、装修、煤炭,闹得好的时候资产也有百把万了,曾经也有过老婆,现在呢,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图个自在。
“您呢?”疤子反问她,难得他用个“您”,韩老师心里一凛,觉得担当不起这个尊称,面带愧色,忽然就不知从何说起了,闷头喝酒。
疤子看她不说话就给她夹菜:“吃吃,难得见面,多吃点。”
“您那位,姓闫吧?”疤子吞吞吐吐地问。
喝了酒,韩老师表情有点恍惚,她家老闫啊,年轻时真叫一表人才。说句不过分的话,就跟现在韩剧里的男主角似的,永远干干净净的,对谁都脸带笑样。就是舍不得花钱,抠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这毛病就表露无遗,天气热得要命,她想吃支冰棒,还不敢点五毛的,就要两毛的而已,“吃那干啥,好几毛钱,还不如喝点凉茶实惠。”什么人呐。
怪她被他迷住了,一味死缠着他,其实他对她不怎么上心。她们认识的时候她在学校附近的餐馆端盘子,来吃饭的客人中数他对她最客气。她人虽长得还不坏,书却读得太少,不说话还好,一张口大咧咧的让人牙齿发冷。旁人看她巴巴地总去找他,谁都说她没戏,喜欢他的女子多,不乏清清爽爽,斯斯文文的。她却是不管不顾,给他织毛衣,织围巾,织袜子,他不要,她扔地上就走。不管他身边有人无人,她都直不愣登地去找他,该说话说话,该大笑就大笑。把他身边的女人挤走了一拨又一拨,可能那些女的受不了他的吝啬,也可能他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最后终于接纳了她。
“唉,他,过世好几年了。”韩老师干脆来个轻描淡写,这个没良心的,连件像样衣裳都没给她买过。
疤子一脸的抱歉:“啊呀呀是啊,真是……我们喝点酒吧,韩师母,您也不容易啊。”这师母一叫,他不由分说又续上酒了,酒嘛,她也没少喝过。老闫老不回家,改作业呀,家访啊,他备课晚了就睡办公室。有时候都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成心的,他最恨跟她说话时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可怪她吗,她也很努力想弄懂他说的那些话呀。她一个人在家,孤清着,睡不着就喝几口酒。酒呢,其实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东西了,醉了,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好好睡上一觉了。
喝多了酒她也不把疤子当外人了,开始哭起穷来:都这把年纪了,房子是没有的,住的是学校的教工宿舍,学校拆了咋办?她就跟这老城区一样老化了,城区老化了可以拆了再建,她呢?身体越来越不中了,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酸,个死老闫,死了也不积点德,硬是一毛钱都没留,说出来谁信啊?
“我信我信,闫老师,那可是个难得的好人啊!”疤子好像是有点醉了,他喝了不少,喝酒就跟喝水一样能不醉吗?疤子说我读书少没啥文化,但我是见过世面的人,闫老师,那可是个一等一的好人啊……
小卖部刚一开门,疤子的黑脸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韩老师吓了一跳。疤子的确问过她的住址,她含混过去了。醉得再厉害她心里也明白,这小子身上有股邪乎气,她得避着点。
“说实话,这么个小地方要找个人还不容易吗。”疤子不无得意地说。
“你——有事吗!”韩老师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的不悦,开始后悔和疤子去吃那顿饭,真是不该啊,和这种人扯上有啥好处?
苏林正好从店前经过,他不无好奇地对着店外的这个男人猛一通打量。
“你的店?”疤子左右看看,瘪嘴,面露不屑。老闫说过,没读过书的人就是这样浅薄,龇牙咧嘴,丑态百出——其实老闫这话主要是用来评价她的,她觉得疤子比自己更受用这评价。
韩老师说:“是啊,叫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小生意。”她索性抖落开抹布,开始认认真真打扫她的小店子,把玻璃擦得锃光瓦亮,以示她的底气十足。疤子讪讪的。
“你到底有什么事?”把人家晾到一边十分钟,她才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
疤子说:“其实也没什么事……”他吞吞吐吐,直统统地站在那里看她忙碌,期期艾艾地样子倒像个女人。
“疤子,你就开门见山吧。”韩老师已经没耐心了。
疤子正了正色说:“是这样,我妈,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老太太病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寻思你能不能帮着照顾她,价钱好说,您是熟人,我放心。”
韩老师愣神的时间有点久,他妈?印象中依稀有这么个人。她做钟点工的那时候老太太还给过她几件旧衣服,衣服的料子不错,她没推辞,改改小就穿在身上了。
“事情也不多,帮忙做三餐饭,打扫打扫,每月六百。”六百,算公道,做饭和打扫现在的行情一般是五百到七百。
“喂!”韩老师打断了疤子一个人的絮絮叨叨,“疤子!这么好的差使估计不少人抢着干吧,我呢,有这个心没那个空,你看我正忙着,我就不送你了啊。”她打定主意不去,她也想透了,现在的生活蛮好,小卖部一个月怎么地也可以闹个两三百回来,够吃就行。做保姆?那是丢人的事,会让老闫的同事们怎么看?老闫在地下也会睡得不安生。
疤子一路走一路挥手:“再想想啊!”
韩老师一回头看到苏林正在角落里藏着,搞不好他是在偷听,她一挥手:“去去去。”
“他妈是个精神病,”苏林一点都不计较她的驱赶,“送了几次精神病院,他们家现在就想找个人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韩老师莫名其妙,这小子是百事通吗?
苏林诡异地一笑:“我就知道。我告诉你吧,他家之前请过几个人,一个月连吃带住花费是一千,你记得跟他们开价,开价你该会吧?得,我教你,你开个两千,咬住不放,他们还价的话就让一百,慢慢跟他磨,多挣一个是一个,懂吧?”早读铃响,他跑掉了。
韩老师还想问问他,之前其他人是为什么不干了,是主动辞掉的还是被炒?但苏林身子一摆头一晃,就跟一尾鱼进了大海,夹杂在其他学生中很快就不见了。
放学的铃声是一段激昂的钢琴曲,韩老师张着嘴脖子伸得老长等待苏林的出现。钢琴曲她是不懂的,但今天这首曲子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潮澎湃。她思想斗争了一整天,也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早上换零钱的时候多找了两块,清理货品的时候又弄撒了一地。一个月连吃带住一千?这比开个小店子强太多了。钱,谁不爱啊,只是多少的问题。不过,毕竟是精神病人,严不严重?打人吗?如果被打了有医药补贴吗?
她的精神亢奋得好像烧红了的钢筋,就等着苏林来几句凉话“哧溜”一下给她降降温。
她看到他了,他的圆脑袋在人流中特别显眼。但是,他跑得飞快,头发呼呼生风,书包扛在肩头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背。
韩老师也没多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对着拥到店里来的几个孩子大声嚷嚷着:“不卖不卖了,明天再来啊!”她利落地把卷闸门“哗啦”一声放下,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沉重的步伐使劲追赶着苏林。
好久没跑了,她觉得身上的每块肉,每个关节都在横生枝节地阻拦着她的追赶,她意识到自己不仅胖了,而且老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