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跋涉中,不少人掉队,留下暗夜中荒野山林里独处的恐惧。二十六军司令部卫生员邱方才属于极少数不是由于冻伤的掉队者,但是,那一夜的掉队经历,却让他意外地从此有了“可炫耀的奇遇”。那是入朝后行军第三天晚上,他一夜在山路上摔倒了八次,中间传令休息时,他“未解背包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醒来一看,人影全无”。他惊慌爬起去追赶队伍。“林区内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也找不着队伍走过的脚印”,他正焦虑之际,“听见一阵吼叫声,就像日本老丰田车的发动机声”,他连忙朝“汽车响声”的方向摸去,“林中积雪很厚,乱树枝很多”,但一想到,“只要找到汽车,就找到了公路”,便鼓足劲向前摸索。这时候,那“汽车响声”又连续叫了几次。当第三次吼声响过后,他才突然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汽车发动机声”,停下脚步一看,他背上顿时渗出冷汗,“前方二三十米处,距离地面七八十公分的黑暗里,一对蓝绿发光的眼球在转动。”他立刻意识到这是猛兽。那时,他居然可以镇静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一边调头离开,一边痛恨为什么不给卫生员发一支枪。开始他还怕惊动猛兽,尽力压轻脚步,后来忍不住越来越快,直到大步猛跑,最后,“从雪坡上飞一般滑跌下去,一直滑到谷底”,居然刚好“骑到另一个掉队者的背上”。
后来,邱方才从一位会说中国话的朝鲜老乡那里得知,他遇到的那种“如汽车发动机般吼叫的猛兽”是东北虎。邱方才回忆道:“掉队的地点距中国长白山才一百多里,朝鲜老乡说,那一带东北虎经常出没。一般情况下,东北虎并不主动伤害人。”那个年代并没有什么动物保护意识,只是目前东北虎濒于绝境,很难被人遇到,所以,邱方才五十多年前的掉队遇虎的历险,才在他的回忆中愈显得珍贵。
就这样,九兵团十五万大军以每个人都有的对朝鲜东部山地苦寒的感受,迈着冻得又麻又疼的双脚,拖动着几乎冻僵的身躯,坚韧地奔向命令指定的集结地,之后又几乎没有停歇,立即向作战攻击出发地域开进。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士兵们扛着制式不一的陈旧的步枪:汉阳造、“水连珠”和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少量的火炮因难于运输而被遗置后方;轻机枪和手榴弹成了他们作战的重武器。他们没有用于遮蔽风雪的营帐而不得不每日露宿山野,没有起码的冬季御寒服装而被冻伤。由于躲避敌机轰炸而连日得不到热食供应,随身携带的口粮也不充足以至很快陷入饥饿。但是,这是一支被信念和纪律锻打过的队伍,官兵们惯于吃苦,忍饥耐寒是他们的本分。“一把炒面一把雪”的形容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从红军初创时期就被开始培育的艰苦奋斗的传统和“一切行动听指挥”的铁的纪律束缚着他们、支撑着他们……
就是这样一支队伍,以十五万之众,在朔风凛冽中晓行夜宿,在美军侦察飞机的整日巡行中秘密开抵到长津湖东西两岸而未暴露,完成了入朝后首战长津湖的第一步。
当然,严酷的现实已经让众多官兵开始打消了最初那种可以轻松退敌的盲目乐观情绪,不过,随即到来的冻馁之战的悲壮惨烈,还是大大出乎官兵们的预料。
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在江界以东三十里远的胜芳洞九兵团指挥部,东线战场的最高指挥员宋时轮披着大衣从指挥部所在的矿洞里走出来,在清冷的寒气中揉着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双眼,来到附近一棵小松树旁站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树干上事先挂好的一个温度计。
温度计上的小银汞柱毫不客气地降落到零下二十几度!这让宋时轮盯着它的双目感到一阵阵刺痛,寒意即刻浸透了司令员的周身。
宋时轮抬头望望东天,刚刚出升的太阳似乎只发光而不发热,在寒流中缓缓地抬起一张冰凉的圆脸。“太阳已出来了还零下二十几度,那要是黑夜最冷的时候呢?”宋时轮喃喃自语着,又像是说给身后跟随的警卫人员。他的担忧是对的:一个星期之后的某一天深夜,这棵小树上的温度计像是被施了魔法,水银柱陡然下降,曾经直落到零下四十五度!
从一入朝开始,宋时轮就让秘书找来这支温度计。突然而至的寒流让他忧心忡忡,他担心,这从西伯利亚袭来的肆虐寒流会让他的衣着单薄的队伍陷入困境。然而,温度计的汞柱却并不理会这位东线最高首长的心情,只管一天比一天降到更低的刻度。每天的不同时段:早晨、中午、深夜,宋时轮都要察看温度计,有时让参谋和警卫人员察看,更多的是他亲自观察。遇到中午时分,温度计也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向上回升个十度八度,那时他便会轻松一些。但是,更多的时候,在深夜、在凌晨,他总是看到温度计的汞柱一天低于一天,让他的心脏时时感到紧缩而疼痛。
由辑安入朝之初,兵团指挥部设在江界以东二十五里的亭阁洞。那些天,温度计一般是在零下七八度到零下十七八度。尽管如此,也让这位刚刚从江南过来的将领感到惊诧。在亭阁洞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志司通知,要求九兵团指挥部再向东移,原因是金日成率领的朝鲜政府机构准备移驻亭阁洞。于是,兵团指挥部开始了入朝后的第一次搬迁:由亭阁洞移至东边五里的胜芳洞——再向东去就没有什么矿洞了,难以保证指挥部的安全。
金日成移住亭阁洞,这个事实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宋时轮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据报,在江界东南方一百多里远的长津湖柳潭里一线,美军正向北向西开进,如果不把美军围歼或击退,后果可想而知。但是,几天前指挥部移驻胜芳洞后,气温一再下降,以至低到了零下二十几度!宋时轮知道部队入朝前的着装情况,而他又是行伍出身,不难想象部队在如此寒冷条件下行军、宿营的困难。一旦这些困难变得无法克服,那么九兵团入朝第一仗就谈不到什么胜利。可是,让他忧心如焚的是: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他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毛泽东将他由山东曲阜招至北京,当面向他交待:长津湖地区位于我西线部队侧后,九兵团要在这一带开辟东线战场,以打美陆战第一师为主,保障西线战场我主力部队的侧后安全。毛泽东叮嘱他:要切记,东线作战的成败关系到朝鲜战场的战略全局!并且毛泽东在以后给他的电报指示中,明确提出:此战役要立足于你的兵团独立作战,不要寄希望于增援,德怀同志也没有兵力支援东线;战役部署和指挥由你全权承担,我们不遥制……
总之,毛泽东的信任等于是压担子:东线战场就是你宋时轮当家。打胜了没人与你争功,打不好唯你是问!更何况,兵团指挥部西边不远就是金日成的政府机构所在地,一切都非同小可,让宋时轮小心翼翼地处理作战事宜,不敢有丝毫懈怠。遗憾的是,战争的突发性使得九兵团没有获得应有的准备时间,仓促入朝的问题已开始显现:各军、师相继报来的冻伤人数都是几百上千……在宋时轮不断地责问和催促下,兵团后勤供给部门和各军的后勤机关不停地向东北军区、向总后勤部、向分属供给的后勤分部发去电报,催要冬装粮弹,而国内的有关机构也早就发出了一列列满戴物资的车皮和长龙般的运送辎重的汽车队,鸭绿江靠中国境内一侧的辑安、临江、安东以及其他一些小的口岸,各类物资堆积如山。但是,由于敌机轰炸封锁,由于东线山路崎岖且冰封雪盖,前方所需物资的运输非常艰难。宋时轮曾和陶勇商量,如果后勤供给困难,特别是冬装跟不上来,那么,战役倒是早打几天更好些。两人围着作战地图反复推敲考虑,决定让先进入东线战场的二十军向南插下去,五十九师割断柳潭里之敌与下碣隅里之敌的联系;五十八师攻击下碣隅里美陆战第一师师部及所属部队;六十师最远南插到富盛里,阻断下碣隅里以南敌人的增援。正面进攻由二十七军担任:八十师和八十一师向长津湖东岸新兴里之敌进攻;七十九师和九十四师向长津湖西岸柳潭里之敌进攻。另外,以八十九师向社仓里美三师一部实施攻击,以阻断敌西线的援助;以九十四师一个团向赴战湖西岸广大里攻进,阻击美七师的增援。二十六军置于厚昌江口做预备队。
按照志愿军司令部的统一部署,第二次战役,东西战场定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同时打响。宋、陶将作战部署上报志司和军委被批准后,陶勇便率一批精干的参谋人员到柳潭里以北不远处开设兵团前线指挥所。却不料事与愿违,各部向作战地域开进并不顺利——缺少向导、缺少新地图,一些日伪时期的老地图连长津湖这个水库都没有标上;冰寒雪冷、山路难行,而且开进都是在夜间……当陶勇将各部开进情况及难以按时发起攻击的实情报告宋时轮后,宋时轮没有过多地犹豫,便向志司发电,陈述原因,要求推迟进攻。志司作战处认真研究了九兵团的建议。处长杨迪回忆道,由于九兵团刚刚入朝,准备不及,“二十五日发起进攻,时间确实仓促一些,是作战处事先考虑不周。”杨迪等人研究认为,“东、西两线相隔近百公里,采取不同时间进攻是可以的,说不定还会产生迷惑敌人,使敌人产生错觉的效果。”于是,作战处据此想法报告彭德怀。彭德怀批准:西线各部仍按原计划十一月二十五日发起进攻;东线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战场,可以推迟两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发起进攻。
却不料,这一因不得已而改变的计划,后来却成了妙招:由于西线提前攻击敌人,且迅速将美第八集团军击溃,迫使麦克阿瑟向东西两线的部队下达了全面南撤的命令,才使得九兵团的攻击部队在美军放弃固守而后撤的追歼中,避免了因不断强攻而遭致的更大伤亡。
但是当时宋时轮却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推迟两天进攻的建议虽获志司批准,可越来越冷的天气却给部队带来更大的威胁,每推迟一天攻击,部队都要忍受更多的严寒,都会增添战前的冻伤减员,削弱部队的战斗力。早打难,迟打也难——宋时轮左右为难。所幸大部队隐蔽开进尚未被敌发现,唯愿九兵团将士能忍过饥寒,趁敌人兵力分散且对我军没有更多的防范之机,以优势兵力将其分割包围。
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宋时轮忧心忡忡地在指挥部外察看温度计的时候,距离胜芳洞一百公里左右的西线战场上,第三十八军、三十九军、四十军、四十二军、五十军、六十六军已于二十五日黄昏向敌发起攻击。战至二十六日晨,主攻部队已经在德川、宁远地区打开战役缺口,正在向南攻进,发展战果。而东线战场上,二十军和二十七军正在预定作战地域隐蔽接敌,二十六军也开始向南移动。那时候,宋时轮从挂着温度计的小树那里走开,到附近的林子里散了一会儿步,试图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
指挥部洞外的林间,这里那里搭建着一些板棚,附近林子周围有一些哨兵在游动。宋时轮呼吸着清冽的凉气,听到从一些板棚里传出电键敲击声。几根树起在外面的网状天线以及接进指挥部洞里的电话线,将他和志司、军委以及散布在东线战场山谷间的十五万军队联系起来,而他的指挥部,便是东线各师团的神经中枢。重大决定将在这里做出,而作战行动的命令一旦下达,便再难更改。
这天早晨开饭前,二十六军副军长张铚秀来到了兵团指挥部,见到了战役发起前的“熬红了两眼的”宋时轮。
入朝前,张铚秀还在二十七军八十师师长的位置上,在曲阜的时候,调他担任二十六军副军长的命令就已经下达,但是“因部队要北上无人接任,被二十七军留下推迟了上任”。现在,张铚秀指挥八十师在新兴里以北展开,准备作战的当口,却被紧急调往二十六军担任副军长。张铚秀坐车连夜赶往兵团部,“在三浦里以北大山遇到炮团”,因道路拥挤难行,“停了三个钟头,走到第二天拂晓才到江界东胜芳洞。”
当张铚秀带着警卫员找到兵团指挥部的洞口,见到正在散步的宋时轮时,宋时轮即刻“抓住就问前边准备情况,能否按时发起攻击”,张铚秀向他报告,“已制订八十师歼敌作战计划,并移交二十七军副军长詹大南。二十七日发起攻击当无问题。”宋时轮叹道:“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但也没办法,二十六军那里嚷得凶,只好调你去……张仁初人称张疯子,比我的脾气好不到哪里,你作为副军长要和他配合好……”
宋时轮和张铚秀交待着去二十六军后要注意的情况,带着他向指挥部洞里走,“走到洞口附近一棵树旁,看到一个温度计,宋司令员在温度计旁停了一下,说,温度越来越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洞里走”,当时,张铚秀觉得宋时轮“好像忘了有人跟在他一旁”,似乎是“过多的忧虑和缺乏睡眠,使他看上去比四十三岁的实际年龄多出十几岁,就像一个心事重重的老人”。
当天,宋时轮做出最后决定——无线电波将他的指令下达到各军:二十七日夜,东线战场各部按时向敌人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