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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8·6之夜:满天繁星映衬着33万双脚步和泪眼(4)

老人叫谭治本,是上文写到的马龙台村一位妇孺皆知的人物。他年轻的时候就已在生产队名声很响,因为他是一位有名的最老实、最守法、最吃苦的“地主分子”。据说马龙台村土改时,他家因有几亩田被划为地主;不久又因他父亲亡故,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就戴在了还只有二十来岁的他的头上。此后,这位可怜人就顶着头上的重压,度过了他漫长的中青年时代。“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在那些极“左”路线的岁月里,就连“贫下中农”本身都常常饥寒交迫,这些被“踩在脚下再踏上一只脚”的“阶级异己分子”处境就更惨了。年轻的“地主分子”谭治本,生就的老实巴交,那个年月受的苦不仅比贫下中农多,而且比他同类的“四类分子”都多。夏天上堤防汛,凡碰上要跳到旋涡回流中去打桩护坡这类险活,干部总要喊:“分子”先下去,于是他就光脚赤膊第一个跳了下去。冬天,在田间开沟挖渠,凡碰上要下到冰凌闪烁的深沟里去的这类苦活,干部又要喊:“分子”先下去,于是他又脱掉鞋袜第一个跳了下去。由于多少年来这种表现,他成了马龙台村一个有名的守法“分子”。多年的守法名声终于给谭治本带来了好运。改革开放开始后,他成了马龙台第一个被摘掉“地主分子”帽子的人。头上的重压没有了,农村的经济政策一年比一年开放,儿子也长大成人了,于是这户以前最受奚落的人家,渐渐发家致富了,并成了村组里首屈一指的种田大户。今日的种田大户当然更比以前的“地主分子”妇孺皆知。

现在的这个人称“谭家大爹”的家,共种有水旱田30多亩,养了16头猪和一匹马,还有梨园、菜地,住宅则是一栋在远近都算讲究的二层楼房。且不说那30亩水稻棉花的长势,就说这16头白花花的肥猪和这匹高头大马,还有这一屋的家具、电器,哪样不浸透着这“谭家大爹”的汗水和心血啊!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要被水冲了!这位可怜的老人怎么承受得住这飞来的横祸呢?

使一般年轻人不解的是,老人怎么要急得叫“老东”来了?这只有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原来在抗战时期荆沙沦陷后日军南犯,铁蹄踏过荆江,占领了公安县的虎东地区,并在当时的虎东重镇麻豪口设立了日伪公安县政府。于是在数年的时间里,虎东沦陷区的人民受尽了日军的骚扰和蹂躏。马龙台是临近麻豪口的一个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留下了很多恐怖的记忆,只要谁喊一声“老东”来了,全村顿时就会鸡飞狗叫,家家户户马上就会扶老携幼仓皇四逃。谭治本当时已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跟着父母跑过“老东”。今天,听人喊开闸了、水来了,又见隔壁左右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不就像当年“老东”来了一样吗?一定是今天的惊慌场面引发了当年的恐怖记忆,一急一吓,老人的神经由此错乱了。

“‘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老人开始不停地叫喊,叫声越来越凄厉。一边叫还一边在屋里屋外跌跌撞撞地跑进跑出,似乎是想收拾点东西,但又什么东西也没有收好。老人这个反常的举动,把媳妇和两个孙子吓哭了。屋里的主心骨还没有回来,怎么办啊?一时间全家人只有哭、哭、哭。

“‘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是的,“老东”来了,再不能挨时间了,近处远处已经是脚步踏踏,人流滚滚了。

上门催促的干部见了“谭家大爹”屋里这个情景,也都陪着流下眼泪。但他们这时也只能履行一个职责:催这家人快点上路,快点把老人送走,家里的东西都不要管。因为这家人是外转到江北去的,路还远得很。

当沉重的夜色降临和满天的星星闪烁之时,这家人终于不得不踏上了转移路。两位孙子架着焦躁不安的祖父走在前面,媳妇牵着那匹马跟在后面。楼房、家具、梨园、16头猪,还有那田里的稻谷和棉花,就这样统统的丢在了身后。

老人的意识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一边走、一边叫、还一边不断地扭回头朝身后望望。身后,他和他的家人用心血浇筑而成的楼房,连灯都没来得及熄灭。走了老远老远,身后的那点灯光才渐渐暗淡,最后和天上的星光融为一体。

但一路上,老人凄厉的已经沙哑的叫声,一直没有停歇:

“‘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有趣的“沉杞庐”主人出走记

斗湖堤至闸口镇的一条移民公路上,有一个中岭村,村里有一户很特殊的人家。这户人家不是它穷得特殊,也不是它富得特殊,而是它的大门两旁一年上头都贴着对联,而且常换常新。如果留点意,还会发现它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三个篆体的铁字,懂点书法的人才认得出是“沉杞庐”三个字。即使认出了这三个字的人,也未必懂得其中的含义。

当笔者走进这“沉杞庐”采访时,才有幸破解这原是取自杞人忧天之意引申演变而来。

这是村民邹伏享的家。邹伏享三十七八岁年纪,样子看上去与一般农民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举止谈吐常露出点农村中少见的文气加迂腐。他是村里同龄人中少有的高中毕业生,不知怎么迷上了楹联这玩艺。前些年他就在自家门前贴上了“有诗书画联作伴,与牌将烟酒无缘”这副对子,这真可谓农村精神文明的表率。那几年他家里物质文明没有跟上来,住的还是两间土墙屋,他却常跑到外面去“与人作对”,导致妻子丢下他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改嫁走了。后来一位女人偏偏看上了他这种文墨人,与他组成了个新家。

从这时起他开始“两个文明一起抓”,一边继续“与人作对”,一边与新的妻子一起在自家屋后开辟了一块近两亩的橘园,同时也加强了几亩水旱田的耕作和管理。几年后家里橘园挂果了,水稻棉花也丰收了,原先的两间土墙屋变成了三间砖瓦房。此间他的联艺亦有了令人瞩目的长进:1994年6月,中国楹联学会与北京温泉百亭垂钓乐园联合举办全国性“金鹰杯百亭征联”,他以“暮霭依亭,清露欲沾游子梦;琴音浮水,沉鱼熟识故人心”这副妙联获奖。1995年他的橘园大丰收,产橘近万斤,盈利5000元。他一时高兴,突发奇想,竟做了一件在全国楹联界可算是破天荒的事:他在当年《对联》杂志第3期上刊登了一则“吟橘征联求友启事”,开始了中国楹联史上第一次农民个人征联活动。很快,全国各地的292位联友(其中不乏名家),将他们创作的1361副橘联,寄到了荆江分洪区内的这个中岭村,寄到了这个“沉杞庐”。那些天,可把我们的“沉杞庐主人”喜坏了也忙坏了。收信、回信,抄录、编号,筛选、审定,打印、校对,这几乎都是在夜里做的,而且是独自一人做的。评选(评委当然惟他一人)结果是:初选127副,复选20副,终选10副。终选10副作为获奖作品,奖品是给10位作者每人赠订一份1996年全年的《对联》杂志。复选的20副也都有一份小纪念品,初选的127副则全部打印成册分寄作者。他的这次破天荒的征联活动中,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情节,可是这离开了本书的主题,不得不就此打住。

现在,还是让我们话归8月6日的下午吧。

这时邹伏享刚从堤上防汛换防回来,坐在“沉杞庐”堂屋里歇气。当然他和一般农民不同,一坐下又习惯地拿起新到的《对联》杂志和《中国楹联报》,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已得到了转移消息的妻舅慌慌张张从屋前走过,瞄见他还在不声不响地看书,就大叫道:我的老子,你知不知道要分洪了?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对方这惊头慌脑的样子,心想这当舅舅的真不沉着,就笑着回答说:年年都有人要躁一下的,您不要自己吓自己。

舅舅见他居然不信,急得跳起脚来:你这个迂鬼,你出来看看,外面都有人动了!

他这才出门来望了望,果然见远远近近已有人在搬运东西了。不过他还是不相信,直到村组干部和上面下来的工作同志上门作了正式通知,他才信了。他觉得还不放心,赶忙把电视机打开收公安台。不想电视机没有图像,他想起是高压包坏了最近没时间修,好在还有声音,一听正在播送:“……指挥部紧急通知分洪区内的老、弱、病、残、孕、幼及低洼地区的广大干部群众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