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杂志十年典藏从书:隽永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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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握一把苍凉

司马中原

童年,总有那么一个夜晚,立在露湿的石阶上,望着升起的圆月,天真成了碧海,白苍苍的一丸月,望得人一心的单寒。谁说月是冰轮,该把它摘来抱温着,也许残秋就不会因月色而亦显凄冷了。离枝的叶掌悄然飘坠在多苔的石上,幽叹着,俄而听见高空洒落的雁声,鼻尖便无由地酸楚起来。后来忆起那夜的光景,只好以童梦荒唐自解。端的是荒唐么?成长的经验并不是很快意的。

把家宅的粉壁看成一幅幅斑驳的、奇幻的画,用童心去读古老的事物,激荡成无数泡沫般的幻想,渔翁、樵子、山和水以及水滨的钓客,但从没想过一个孩子怎样会变成老翁的。五十之后才哑然悟出:再丰繁的幻想,也只有景况,缺少那种深细微妙的过程。你曾想抱温过秋空的冷月吗?串起这些,在流转的时空里,把它积成一种过程,今夜的稿笺上,便落下我曾经漆黑过的白发。

但愿你懂得我哽咽的呓语,不再笑我痴狂,就这样,我和中国恋爱过,一片碎瓦,一角残砖,一些在时空中消逝的人和物,我的记忆发酵着深入骨髓的恋情,一声故国,喷涌的血流已写成千百首诗章。

浮居岛上汁余年,时间把我蚀成家宅那面斑驳的粉壁,让年轻人把它当成一幅幅奇幻的画来看,有一座老得秃了头的山在北国,一座题有我名字的尖塔仍立在江南。我的青春是一排蝴蝶标本,我的记忆可曾飞入你的幻想?

恋爱不是一种快乐,青春也不是,如果你了解一个人穿经怎样的时空老去的,你就能仔细品味出某种特异的感觉,在不同时空的中国,你所恐惧的地狱曾经是我别无选择的天堂。不必在字面上去认识青春和恋爱,区分乡思和相思了。我在稿纸上长夜行军的时刻,我多疾的老妻是我携带的背囊,我唱着一首战歌,青春,中国的青春。但在感觉中,历史的长廊黑黝黝的,中国恋爱着你,连中国也没有快乐过。

忧患的意识就是这样生根的。我走过望不尽天边的平野,又从平野走向另一处天边;天辽野阔,扫一季落叶烧成在火中浮现的无数的人脸,悲剧对于我是一种温暖。而一把伞下旋出的甜蜜柔情,只是立于我梦图之外的幻影。但愿你懂得,皱纹是一册册无字的书,需要用心灵去辨识,去憬悟。恋爱可能是一种快乐,青春也是。

但愿我的感觉得到你感觉的指正。你是另一批正在飞翔的蝴蝶。

一夜我立在露台上望月,回首数十年,春也没春过,秋也没秋过,童稚的真纯失却了,只换得半生白白的冷。一刹间,心中浮起人生几度月当头的断句来,刻骨的相思当真催人老去么?中国,我爱恋过的人和物,土地和山川,我是一茎白发的芦苇,犹自劲立在夜风中守望。而这里的秋空,没见鸿雁飞过。

把自己站立成一季的秋,从烟黄的旧页中,竟然捡出一片采自江南的红叶,时光是令人精神错乱的迷雾,没有流水和叶面的题诗,因此,我的青春根本缺少“红叶题诗”的浪漫情致,中国啊,我的心是一口生苔的古井,沉黑幽深,满涨着垂垂欲老的恋情。

一个雨夜,陪老妻找一家名唤“青春”的服装店,灯光在雨雾中炫射成带芒刺的光球,分不清立着还是挂着,妻忘了带地址,见人就问:青春在哪里?被问的人投以诧异的眼——一对霜鬓的夫妇,竟然向他询问青春?后来我们也恍然觉出了,凄迟地对笑起来,仿佛在一霎中捡取童稚期的疯和傻,最后终于找着那间窄门面的店子,玻璃橱窗里,挂满中国古典式的服装,猜想妻穿起它们来,将会有些戏剧的趣味。若说人生如戏,也就是这样了,她的笑瞳里竟也闪着泪光。三分的甜蜜,竟裹着七分的苍凉,我们走过的日子,走过的地方,恍惚都化成片片色彩,图案出我们共同爱恋过的。中国不是一个名词,但愿你懂得,我们都不是庄周,精神化蝶是根本无须哲学的。

握一把苍凉献给你,在这不见红叶的秋天,趁着霜还没降,你也许还能觉出一点我们手握的余温吧!

梧桐树

丰子恺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却未必,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能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荫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幛,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繁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重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起,它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子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剩下几根枝头,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今家破人亡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寿命短促,犹如婴儿初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惜他,但因对他关系未久,回忆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叶,自初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但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拥有了它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从看它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下午茶

王一民

有时,是一个人。

清风悄悄吹过,暖暖的阳光下,家中收拾清爽,临窗而坐,喝一杯下午茶。旧青色花纹的口杯,泛着瓷白光晕,绿茶青涩的香气溢满屋子,摊开书,不疾不徐地阅读。偶尔撞入眼帘的佳句,静静品来,竟有一种重回白衣少年的滋味,闪烁着青春的光亮,执著而隽永,不及掩卷,已掉入感动的怀抱。柔软的心底,保持着轻微而敏感的触觉,为无数细致入微的情节捕获。某年某月某片断的自己,记忆的堆积,情感的散发,慢慢地听见内心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午后的阳光,平日里积累的浮躁,在这样温暖的梳理下,慢慢地沉淀下去。窗外的天,蓝得一望无际,我却有着安静的幸福。时光,用很江南的姿势慢慢流过。独处,内心最丰富的时刻。

有时,是二三知己。“偷得浮生半日闲”地猫在一起,心里的烦恼,辗转职场的压力,在酣畅的倾诉里尽情地绽放喜怒哀乐。在岁月里慢慢长大的朋友们,以特有的体贴与敏感,爱心与智慧,娓娓地道来,一闪而过暗合的事,唏嘘的流年,徐徐如6月午后的细雨,急风骤雨的心灵喧嚣慢慢散去,学会了坚持与放弃,回眸一笑间,纠结的心,已在适当的出口上。茉莉花茶在透明的杯子里,沁出温润的香;紫砂壶中的乌龙茶醇香绵厚地润着我们的喉咙。我心戚戚抑或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切都没什么,都是刹那,都是瞬间。在人生的冬天,平淡生命不尽如人意之时,在一场下午茶里,完成间歇与过渡,明日里仍是充满希望的人生。

心情渐好,却不一定来源于一帆风顺,而是生长于一种从容与淡定的勇气中,一如茶叶,因沸水才释出深蕴的幽香,生命也只有遭遇一次次挫折,才能留下人生的芬芳。

有时也许静静地沉默不语,相互依赖又相互独立,感受着一场心灵的沐浴,心灵的充电。在这个时间里,可以冥想,可以飞扬,与自己与生活和解,领悟人生之真谛,心里的明亮源源不绝。

夕阳的余晖,慢慢地蹭进屋里,一种懒洋洋的幸福时光。

细细地品茶,轻轻地触摸生之意义,闲闲地写下几段文字,给自己和朋友们,生活的历练已打磨出成熟的姿态,在下午茶的氤氲里,风定落花香。

乡村

〔俄〕屠格涅夫 张守仁译

六月里最后的一天。周围是俄罗斯千里幅员———亲爱的家乡。

整个天空一片蔚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彩,似乎是在飘动,似乎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暖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鲜牛奶似的东西!

云雀在鸣啭,大脖子鸽群咕咕叫着,燕子无声地飞翔,马儿打着响鼻、嚼着草,狗儿没有吠叫,温驯地摇尾站着。

空气里蒸腾着一种烟味,还有草香,并且混杂一点儿松焦油和皮革的气味。大麻已经长得很茂盛,散发出它那浓郁的、好闻的气味。

一条坡度和缓的深谷。山谷两侧各栽植数行柳树,它们的树冠连成一片,下面的树干已经龟裂。一条小溪在山谷中流淌。透过清澈的涟漪,溪底的碎石子仿佛在颤动。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依稀可见一条大河的碧波。

沿着山谷,一侧是整齐的小粮库、紧闭门户的小仓房;另一侧,散落着五六家薄板屋顶的松木农舍。家家屋顶上,竖着一根装上椋鸟巢的长竿子;家家门檐上,饰着一匹铁铸的扬鬃奔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辉映出彩虹的颜色。护窗板上,涂画着插有花束的陶罐。家家农舍前,端端正正摆着一条结实的长凳。猫儿警惕地竖起透明的耳朵,在土台上蜷缩成一团。高高的门槛后面,清凉的前室里一片幽暗。

我把毛毯铺开,躺在山谷的边缘。周围是整堆整堆刚刚割下、香得使人困倦的干草。机灵的农民,把干草铺散在木屋前面:只要再稍稍晒干一点,就可藏到草棚里去!这样,将来睡在上面有多舒服!

孩子们长着髦发的小脑袋,从每一堆干草后面钻出来。母鸡晃着鸡冠,在干草里寻觅种种小虫。白唇的小狗,在乱草堆里翻滚。

留着淡褐色髦发的小伙子们,穿着下摆束上腰带的干净衬衣,蹬着沉重的镶边皮靴,胸脯靠在卸掉了牲口的牛车上,彼此兴致勃勃地谈天、逗笑。

圆脸的少妇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不知是由于听到了小伙子们说的话,还是因为看到了干草堆上孩子们的嬉闹,她笑了。

另一个少妇伸出粗壮的胳膊,从井里提上一只湿淋淋的大桶……水桶在绳子上抖动着、摇晃着,滴下一滴滴闪光的水珠。我面前站着一个年老的农妇,她穿着新的方格子布裙子,登着新鞋子。

在她黝黑、精瘦的脖子上,绕着三圈空心的大串珠。花白头发上系着一条带小红点儿的黄头巾,头巾一直遮到已失去神采的眼睛上面。

但老人的眼睛有礼貌地笑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也堆着笑意。也许,老妇已有六十多岁年纪了……就是现在也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她可是个美人啊!

她张开晒黑的右手五指,托着一罐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没有脱脂的冷牛奶,罐壁上蒙着许多玻璃珠子似的水汽;左手掌心里,老妇拿给我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她说:“为了健康,吃吧,远方来的客人!”

雄鸡忽然啼鸣起来,忙碌地拍打着翅膀;拴在圈里的小牛犊和它呼应着,不慌不忙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瞧这片燕麦!”传来我马车夫的声音。

啊,俄罗斯自由之乡的满足,安逸,富饶!啊,宁静和美好!

于是我想到:皇城里圣索非娅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正孜孜以求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

向远处看

〔法〕阿兰

对于忧郁者,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向远处看。”忧郁者几乎都是读书太多的人。人眼的构造不适应近距离的书本,目光需要在广阔的空间得到休息。当你仰望星空或眺望海天相交处的时候,你的眼睛完全放松了。如果眼睛放松了,头脑便是自由的,而步伐就更加稳健,那么你的全身上下,包括内脏,无不变得轻松、灵活,但是你不必尝试用意志的力量达到放松全身的目的。

当意志专注于自身的时候,效果适得其反,最终会使你十分紧张。不要想你自己!向远处看。

忧郁确实是一种病,医生有时能猜到病因,开出药方。但是服药以后需要注意药力在体内的作用,还要遵守饮食规定,而你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正好抵消药力的效果。所以高明的医生会叫人去请教哲学家。但是你在哲学家家里又找到了什么呢?

一个读书太多,思想上患近视症,因而比你还要忧郁的人。

国家应该像开办医学院一样开办智慧学院,在这种学校里教授真知:静观万物,体会与世界一样博大的诗意。由于人眼的构造上的特点,广阔的视野能使眼睛得到休息,这就为我们启示一个重要的真理:思想应解放肉体,把肉体交还给宇宙——我们真正的故乡。我们作为人的命运与我们的身体的功能有很深的联系。只要周围的事物不去打搅它,动物就躺下来睡觉,一睡就着。同样情况下,人却在思想。他的思想使他的痛苦和需要倍增,他用恐惧和希望折磨自己。于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他的身体不断绷紧,无休止地骚动,时而冲动,时而克制;他总在怀疑,总在窥视周围的人和物。如果他想摆脱这种状态,他就去读书。书本的天地也是关闭的,而且离他的眼睛、离他的情绪太近。思想变成牢笼,身体受苦。说思想变得狭隘或者说身体自己折磨自己,其实是一回事。野心家做一千次相同的演说,情人做一千次祈祷。如果人们想使身体舒适,那么应该让思想旅行、游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