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我循例每日晨起必写900字,900字即900个方格子,亦900亩也;人如老农,乐在其中,入夜则孤灯人影与5000年相对。这五言联读来似乎遣词夸张,其实就是把生命握在手里看了仔细,摩挲不辍,观照自我的那颗跳跃的灵魂。在900亩中,我只想根植且灌溉将芜的心园,不希冀一朵蓓蕾的绽放,或者一枚果实的撷取,也许生命就在这无心随缘中成长不息。在5000年中,想是浩瀚无涯的放浪,纵然只是契合的片刻,也是许多发光的灵魂偶然相遇的顷间电击的神话。
夜与晨曦之间,你总是逡巡于这段时光隧道,守望着你窗外的树和园中的草叶,你不忍遗弃于梦的边缘。或者也有一二只不眠的禽鸟,惊飞于高高的寒枝,如果这是秋日,想必也会“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的!人无须苦于悟禅参佛,能把一颗洗涤过的心,置于这般透明清澈的时光里,我想那即是净土一方,而不是武陵人暂游桃源里,更非刘阮上天台了。泥巷之中也有大智的人,东篱之下一样见得着悠悠的南山。只看你的心境能否容纳得下这宇宙!这人间!不过景美溪的水仍然流向汪洋,不留涓滴在沟壑之中,昼夜不息的正是逝者如斯!这自然间所有样相,无不是人的一面可鉴的妆镜,也是我们摹临的一本万古不废的碑帖。
趁着你还未入梦,夜色与晨曦还遥遥衔接的时分,你和那山冈醒着来听我的夜话,亦如我听那弦音般的溪水,蜿蜒而过彼此的枕畔,那是自然为夜话铺叠的背景音乐,而话语依稀是写在水上,写在云上,那样的节奏和色调!
秋天的落日
〔美〕亨利·大卫·梭罗 高健译
接近十一月的一天,我们目睹了一轮极其美丽的落日。当时我正漫步于一条小溪发源处的草地之上,那天际的太阳,终于在一个凄苦的寒天之后,暮夕之前,涌出云层,骤放澄明。这时但见远方天幕下的衰草残茎,无边的木叶橡丛,登时沉浸在一片最柔美也最耀眼的曙光般的绮照之中,而我们自己的身影也长长地伸向东边的草地,仿佛是那缕斜晖中仅有的点点微尘。周围的风物是那么妍美,一晌之前还难以想象;空气也是那么和暖纯净,一时这普通草原实在无异于天上的景象。于是我想,这眼前之景岂不是绝不经见的特殊奇观?
说不定自有天日以来,许许多多个暮夕便都是如此,因而连跑动在这里的孩童也会觉得自在欣悦。想到这些,这景象益发显得壮丽。此刻那落日的余晖正以它金子般的灿烂与辉煌,并不分城市还是乡村,甚至以往日也少见的艳丽,尽情斜映在一片境远地僻的草地之上:这里没有一间房舍———茫茫之中只瞥见一只孤零零的鹰,背羽上染上了金黄,一只麝香鼠正探头穴外;我还在沼泽之间望见了一条水色黝黑的小溪,蜿蜒向前,绕行于一堆残株败根之旁。我们漫步于其中,是这样的纯美与熠耀,满目衰草木叶,一片金黄,晃晃之中又是这般柔和恬静,没有一丝涟漪,一息呜咽。我想我从来不曾沐浴在这么幽美的金色光波之中。西望林薮丘岗,色彩绚丽,恍若仙境一般。我们背后的秋阳,仿佛一位慈祥的牧人,正趁薄暮时分,赶送我们归去。
我们踟蹰于天国的历程当中也是这样。总有一天,太阳的光辉照耀得更加妍丽,会照射进我们的心扉灵府之中,会使我们的生活充满更彻悟的奇妙光照,其温煦、恬淡与金灿熠耀,恰似秋日的河岸。
夕照透入书房
冯骥才
我常常在黄昏时分,坐在书房里,享受夕照穿窗而入带来的那一种异样的神奇。
此刻,书房已经暗下来。到处堆放的书籍文稿以及艺术品重重叠叠地隐没在阴影里。
暮时的阳光,已经失去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它变得很温和,很红,好像一种橘色的灯光,不管什么东西给它一照,全都分外的美丽。首先是窗台上那盆已经衰败的藤草,此刻像镀了金一样,蓬勃发光;跟着书桌上的玻璃灯罩,亮闪闪的,仿佛打开了灯;然后,这一大片橙色的夕照带着窗棂和外边的树影,斑斑驳驳投射在东墙那边一排大书架上。有阴影的地方书皆晦暗,光照的地方连书脊上的文字也看得异常分明。《傅雷文集》的书名是烫金的,金灿灿放着光芒,好像在骄傲地说:“我可以永存。”
怎样的事物才能真正地永存?阿房宫和华清池都已片瓦不留,李杜的名句和老庄的格言却一字不误地镌刻在每个华人的心里。世上延绵最久的还是非物质的——思想与精神。能够准确地记忆思想的只有文字。所以说,文字是我们的生命。
当夕阳移到我的桌面上,每件案头物品都变得妙不可言。一尊苏格拉底的小雕像隐在暗中,一束细细的光芒从一丛笔杆的缝隙中穿过,停在他的嘴唇之间,似乎想撬开他的嘴巴,听一听这位古希腊的哲人对如今这个混沌而荒谬的商品世界的醒世之言。但他口含夕阳,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昨天的哲人只能解释昨天,今天的答案还得来自今人。这样说来,一声不吭的原来是我们自己。
放在桌上的一块四方的镇尺最是离奇。这个镇尺是朋友赠送给我的。它是一块纯净的无色玻璃,一条弯着尾巴的小银鱼被铸在玻璃中央。当阳光透入,玻璃非但没有反光,反而由于纯度过高而消失了,只有那银光闪闪的小鱼悬在空中,无所依傍。它瞪圆眼睛,似乎也感到了一种匪夷所思。
一只蚂蚁从阴影里爬出来,它走到桌面一块阳光前,迟疑不前,几次刚把脑袋伸进夕阳里,又赶紧缩回来。它究竟是畏惧这奇异的光明,还是习惯了黑暗?黑暗总是给人一半恐惧,一半安全。
人在黑暗外边感到恐惧,在黑暗里边反倒觉得安全。
夕阳的生命是有限的。它在天边一点点沉落下去,它的光却在我的书房里渐渐升高。短暂的夕照大概知道自己大限在即,它最后抛给人间的光芒最依恋也最夺目。
此时,连我书房里的空气也是金红的。定睛细看,空气里浮动的尘埃竟然被它照亮。
这些小得肉眼刚刚能看见的颗粒竟被夕阳照得极亮极美,它们在半空中自由、无声,缓缓地游弋着,好像徜徉在宇宙里的星辰。这是唯夕阳才能创造的景象——它能使最平凡的事物变得无比神奇。
在日落前的一瞬,夕阳残照已经挪到我书架最上边的一格。满室皆暗,只有书架上边无限明媚。那里摆着一只河北省白沟的泥公鸡,雪白的身子,彩色的翅膀,特大的黑眼睛,威武又神气。这个北方著名的泥玩具之乡,至少有千年的历史,但如今这里已经变为日用小商品的集散地,昔日那些浑朴又迷人的泥狗泥鸡泥人全都了无踪影。可是此刻,这个幸存下来的泥公鸡,不知何故,对着行将熄灭的夕阳张嘴大叫。我的心已经听到它凄厉的哀鸣。这叫声似乎也感动了夕阳,一瞬间,高高站在书架上端的泥公鸡竟被这最后的阳光照耀得夺目通红,好似燃烧了起来。
读张爱玲
贾平凹
先读的散文,一本《流言》,一本《张看》,书名就劈面惊艳。天下的文章谁敢这样起名,又能起出这样的名,恐怕只有个张爱玲。女人的散文现在是极其得多,细细密密的碎步儿如戏台上的旦角,性急的人看不得,喜欢的又有一班只看颜色的看客,噢儿噢儿叫好,且不论了那些油头粉面,单是正经的角儿,秦香莲、白素贞、七仙女……哪一个又能比得崔莺莺?张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连续性的感觉不停地闪,组成了石片在水面一连串地漂过去,溅一连串的水花。一些很著名的散文家,也是这般贯通了天地,看似胡乱说,其实骨子里尽是道教的写法———散文家到了大家,往往文体不纯而类如杂说——但大多如在晴朗的日子,窗明几净,一边品茶一边瞧着外边;总是隔了一层,有学者气或佛道气。张是一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招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
看了张的散文,就寻张的小说,但到处寻不着。那一年到香港,什么书也没买,只买了她的几本,先看过一个长篇,有些失望,待看到《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那一系列,中她的毒已经日深——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鸦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嗜好上瘾的东西都是毒品。张的性情和素质,离我很远,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是要读。这使我常常想起画家石鲁的故事。石鲁脑子病了的时候,几天里拒绝吃食,说:“门前的树木只喝水,我也喝水!”古今中外的一些大作家,有的人的作品读得多了,可以探出其思维规律,循法可学,有的则不能,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张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我往往读她的一部书,读完了如逛大的园子,弄不清了从哪儿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到这里。又像是醒来回忆梦,一部分清楚,一部分无法理会,恍恍惚惚。她明显的有曹氏的才情,又有现今人的思考,这就和曹氏有了距离。她没有曹氏的气势,浑淳也不及沈从文,但她的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诡谲以及弥漫的一层神气,又是旁人无以类比的。
天才的长处特长、短处极短,孔雀开屏最美丽的时候也暴露了屁股,何况张又是个执著的人。时下的人,尤其是也稍耍弄些文字的人,已经有了毛病,读作品不是浸淫作品,不是学人家的精华,启迪自家的智慧,而是卖石灰就见不得卖面粉,还没看原著,只听别人说着好了,就来气,带气入读,就只有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无损于天才,却害了自家。张的书是可以收藏了长读的。
与许多人来谈张的作品,都感觉离我们很远,这不指所描述的内容,而是那种才气如云,以为她是很古的人。当知道张现在还活着,还和我们同在一个时候,这多少让我们感到形秽和丧气。
《西厢记》上说:“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
《西厢记》上又说:“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
溪水
苏雪林
我们携着手走进林子,溪水漾着笑涡,似乎欢迎我们的双影。这道溪流,本来温柔得像少女般可爱,但不知何时流入深林,她的身体便被囚禁在重叠的浓翠中间。
早晨时她不能向玫瑰色的朝阳微笑,夜深时不能和娟娟的月儿谈心,她的明澈晶莹的眼波,渐渐变成忧郁的深蓝色,时时凄咽着忧伤的调子,她是如何的沉闷啊!
在夏天的时候。
几番秋雨之后,溪水涨了几篙;早凋的梧楸,飞尽了翠叶;黄金色的朝霞,从杈桠树隙里,深入溪中;泼靛的波面,便泛出彩虹似的光。
现在,水恢复从前活泼和快乐了,一面急忙地向前走着,一面还要和沿途遇见的落叶、枯枝……淘气。
一张小小的红叶儿,听了狡狯的西风劝告,私下离开母枝出来玩耍,走到半路上,风偷偷儿的溜走了,他便一跤跌在溪水里。
水是怎样的开心啊,她将那可怜的迷路的小红叶儿,推推挤挤的推到一个漩涡里,使他滴滴溜溜的打圆转儿;那叶向前不得,向后不能,急得几乎哭出来;水笑嘻嘻地将手一松,他才一溜烟地逃走了。
水是这样欢喜捉弄人的,但流到坝塘边,她自己的磨难也来了。你记得吗?坝下边不是有许多大石头,阻住水的去路?
水初流到石边时,还是不经意的涎着脸撒娇撒痴的要求石头放行,但石头却像没有耳朵似的,板着冷静的面孔,一点儿不理。于是水开始娇嗔起来了,拼命向石头冲突过去。冲突激烈时,浅碧的衣裳袒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臂,肺叶收放,呼吸极其急促,发出怒吼的声音来,缕缕银丝,四散飞起。
噼噼啪啪,温柔的巴掌,尽打在石头皱纹深陷的颊边——她真的怒了,不是儿戏。
谁说石头是始终顽固的呢?巴掌来得狠了,也不得不低头躲避。于是水得以安然渡过难关了。
她虽然得胜了,然而弄得异常疲倦,曳了浅碧的衣裳去时,我们还听见她断续的喘息声。
我们到这树林中来,总要到这坝塘边参观水石的争执,一坐总是一两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