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潜疾步退出厅门之后,司马懿才向榻床的锦绫靠背上缓缓倚了上去。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脸庞上那一派刚毅沉稳的表情犹如层层轻潮一般渐渐消退了下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焦虑和疲惫之色。
“大都督,如今大计已定,您还有何事如此焦灼?”牛恒瞅了司马懿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司马懿微微眯着双眼,森森然反问道:“古语有云,‘祸患常生于所怠忽。’牛君,你猜本督此刻在为何事而焦灼?”
牛恒双眸滴溜溜一转,轻声答道:“大都督莫非还在为孟达一事而焦灼?”
“不错。”司马懿双目一睁,向他直盯而来,“这孟达为人反复无常、倏东倏西、难以捉摸,倘若他在本督东攻夏口城,与吴寇斗得难分难解之际而狂性大发、狼奔豕突,外结神农山东面的伪蜀江州都督李严为援,而向内则直捣襄阳而下——我等又该如何应付呢?”
“大都督,您已虚悬出荆州牧一职为‘香饵’,向他施放了‘烟幕之阵’,他这个人贪权嗜利,两眼直盯着顶上官帽,只怕不会轻易就与我大魏决裂吧?”梁机沉吟着在旁边讲道,眸光如水游移不定。
司马懿没有接他的话,仍是自顾自缓缓而道:“这些都是本督用以暂时稳住他的权宜之计罢了,拖不得太久的。说直一点儿,它们只是本督‘软的一手’。要想让这个孟达彻底不生侥幸渔利之念,本督还须得再有‘硬的一手’来监控和防备他才行。”
“司马大都督实在是过虑了。孟达应该不会选择在这个关头来‘浑水摸鱼’的。”一直沉默着的牛金蓦然开腔了,“您可以假设一下:就算孟达铤而走险,一咬牙迈出了这一步,从我军背后狙击襄阳城——这样的后果是,我军可能会溃散,但孟达也未必讨得了什么便宜去啊!因为我军败后,陆逊、诸葛瑾必会挟虎狼之威北上侵吞而来,其势已是易客为主,孟达在他们面前又有何利可图?李严尚还远在神农山东面,于孟达而言,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孟达乃是何等精于算计之徒,像偷袭襄阳这种损人而不利己的事儿,他怎会去做?他应该还是一味游移观望而待时局之变……”
司马懿一听,心下暗自称奇:没想到数年不见,牛金从一介赳赳武夫竟已成长为今日这般通明时事的大将之才了!他的目光之犀利、见解之练达,当真是迥非昔日“吴下阿蒙”了!他在心底暗暗高兴了一会儿,慢慢说道:“牛金此言甚是。不过,本督行事一向务求严谨周密,还是不能让孟达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游离于咱们的掌控之外……这个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他将来会捣出什么乱子来呢?”
牛恒听了,微垂着头慢慢沉吟了起来。过了半晌,他眼中忽地灵光一闪,双掌一拍,喜道:“对了!大都督,牛某险些忘了,属下此番从新城郡带回了一个人,他十分熟悉新城郡、魏兴郡等西南一域的诸多内情,或许对大都督您以‘硬的一手’监控和防备孟达有所裨益。”
“谁?他是什么来历?”司马懿目光亮亮地一跳。
“他是咱们在荆州境内多年蓄养的一个死士,是寒门孤儿出身,拜了牛某为义父,名叫州泰,今年二十八岁。此人年纪虽小,但聪敏好学、有勇有谋、行事干练,是个可造之材。牛某三年前听从大都督您的指令,为了及时监视孟达,就让州泰一直以一介售铁商贩的低微身份潜伏于新城郡、魏兴郡等西南一域暗暗刺探孟达的内情。”
“周泰?荆州沔阳一带的周氏家庭颇有盛誉,他莫非是出自那里的周家后人?”司马懿对荆各姓各族都了如指掌,随口便问了一句。
“启禀大都督,这个州泰的姓是‘荆州’的‘州’,而不是太史令周宣大人的那个‘周’。州泰自己给自己取了这个姓,声称自己是以名寓志:‘州泰者,可保一州之泰也。’”
“哦?州泰?‘可保一州之泰’?”司马懿微微而笑,“听起来这小子还蛮有志气的嘛!身为售铁贩货的杂流之士,他居然亦有‘可保一州之泰’的大志?有趣!有趣!难得!难得!本督倒是很想见他一见了——行!你去传他进来答话吧!”
牛恒应声出门而去之后,司马懿伸手端起案几上那盏绿玉双耳杯,慢慢啜了一口朱枣碧荷茶,眼角斜光一扫,瞧着牛金、梁机在自己案侧仍是恭恭敬敬地肃立着,便向他俩招了招手,笑道:“你俩这时怕也早就站乏了——就在那坐枰上坐下休息了吧!”
牛金和梁机口里嗫嗫地应着,却并不挪步。司马懿知道他俩怕是失了礼数,就也不好多劝,平和了语气,开言道:“牛金哪,本督到这荆襄之域来,也幸得当初安插了你们两兄弟,还有裴潜等几员得力干将在下面撑持着——不然,本督一到这荆州地面上落个‘两眼一抹黑’,成得了什么大事?你们也须得体谅本督的一些难处:说起来荆襄行营人才济济,但一个夏侯儒是夏侯尚的堂弟,一个曹肇是曹休的儿子,扯起来都是来头不小的皇亲国戚,本督怎好轻易使唤得他俩?而你们兄弟和裴潜,都是我司马家贴心贴肺的知交,关起门来不是外人,本督的训话有时说得重点儿或轻点儿,你们也莫往心底里去——你们只要明白闯过眼下这道难关之后,大家前边的路也都必将豁然开朗了!”
牛金听得热泪盈眶,双拳一抱,躬身而道:“大都督,属下兄弟等誓死为您效忠!您若有差遣,一切尽管直言!”
司马懿深深点头,满眼皆是赞许之意。他正欲讲话,却见厅堂木门一开,牛恒领着一个身着劲服的高大青年疾步趋上前来:那青年一眼见过司马懿,竟忽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向司马懿迎面拜倒,扬声呼道:“小人州泰拜见司马大都督!”
“免礼吧!”司马懿放下手中双耳杯,容色一敛,缓缓答了一声。
州泰抬起头来,在地下直直地仰视着司马懿。司马懿仔细瞧去,只见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戴着青帻巾,方方的国字脸,一对黑珍珠般的眼睛不停地一眨一闪的,淡黄的茸须之下,两撇八字胡髭微微上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悍伶俐之气!司马懿一看,便辨出了这个人是从三教九流的纷纭场合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机灵角色,只要调教得当,倒真是一块难得的“社稷之材”!他定了定神,目光一亮,正视着他徐徐问道:“州泰,本督听闻你曾在新城、魏兴等郡县多方游走,应该对我大魏西南之域的一些地理人情有所了解——你且详细禀来,让本督倾听一番。”
“启禀大都督,那新城、魏兴、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县的内外形胜、地理人情几乎都藏在小人的胸中,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州泰那对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下,“却不知您究竟想倾听哪一方面的详情?您若不明问,小人又从哪里开始细说呢?”
“好个州泰!当着大都督的面,你居然还是这般油嘴滑舌!大都督乃是何等睿智明达之士,岂是你能出言冒犯的?你还不快快向大都督逊辞谢罪!”梁机一听,不禁变了脸色,当场就向他劈头盖脸叱了下来。
那州泰把头一歪,满不在乎地斜了梁机一眼:“这位大人言重了!小人刚才这话并无失礼之处——若要讲起新城、魏兴、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县的内外形胜、地理人情来,小人若是不分轻重、不论虚实,只怕在这里滔滔不绝地讲上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讲得完!大都督您想问什么就直说,小人也好有的放矢。”
司马懿也晓得自己刚才那话问得有些唐突了,便摆手止住了梁机,敛容问道:“州泰,你这话讲得不错。本督便单刀直入问你:倘若新城郡太守孟达心怀异志而起兵作乱,本督须得在他出兵之前先行占据西南一域的哪个要塞方能扼其来路?”
“这孟达一向鬼头鬼脑、变化无常的,朝廷老早也该调走他了!先前的那个夏侯镇南手太软,纵容得他愈发狂放了!”州泰两眼精光流动,先是咕哝了几句,然后朗声答道,“不过,大都督您别担心,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人之见,孟达那厮真要起兵袭往襄阳而来,您便可速速派出一支劲旅,抢先占据汉水上游的华阳津口,在那水陆交汇的衢道要冲之处,给他一个‘关门打狗’之势,则孟达非但难以东下,而且进退失据、必败无疑!”
“‘关门打狗’!怎么个‘关门打狗’之势?还有,倘若到了那时,本督还来得及调兵把守住华阳津口吗?”司马懿听到后来,不禁悚然变色,探身过来直盯着他继续追问。
“当然来得及。因为孟达若要起兵作乱,他首先要做的第一步并不会是顺流东下进取襄阳,而是调过头来挥戈向西直夺魏兴郡!大都督您想——到了那时,咱们东有华阳津口,西有魏兴郡城,就像两扇大门那么紧紧一关,岂不正是将孟达这条‘疯狗’关在里面打得他无处可逃了?”州泰两手一边左右比画着,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解着。
梁机听他讲得有些粗鄙,立时便觉得他果然未脱市井商贩的流俗之气,不禁冷冷皱眉斜睨着他。而那司马懿却似毫不在意,对州泰的话,听得煞是认真,嘴里还喃喃道:“魏兴郡?对啊!申仪就在那里值守啊!本督怎么把它一时给忘了……”
“大都督您也明白过来了?您大概先前也有所不知晓:那孟达与魏兴郡太守申仪其实一直都是貌合神离的。”州泰看出司马懿确是十分重视自己的建议,心头顿时愈发得了意,继续侃侃而谈,“当年申仪和他的大哥申耽与孟达一道投附了大魏朝。申仪本以为他兄弟俩的功劳定然不在孟达之下,结果却没料到孟达精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一路青云直上,不但窃取了他兄弟俩的战功,还向先帝进了谗言,害得他大哥申耽被调往内地做了一个豫州别驾的闲差。所以,申仪兄弟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和孟达的关系是水火不相容的。也正因如此,孟达若是起兵,最为害怕申仪从魏兴郡向他猛捅一刀子!”
司马懿双眸亮光不时地闪动着,一直静静地听着州泰的进言,过了半晌,忽然开口又问:“州泰君,本督听闻你在新城郡曾经潜伏多年,那么你必是与孟达打过交道的了?依你看来,孟达此人的德行才略到底如何?”
“嗨!大都督,照小人看来,这孟达虽然官秩高得出奇、架子大得吓人,其实只不过是一头纸扎的老虎,没什么可怕的!”州泰谈起孟达时就把嘴一撇,满脸的不屑之色,“您听小人给您摆一些关于他的那些事儿:有一日他在郡中酒楼大摆宴席款待辖下的三教九流之士,小人也在被邀之列。只因酒楼厨师上菜稍稍晚了一些,短短一盏茶的工夫间他以太守之尊竟一连起席催促了七八次,那副大呼小叫、面红耳赤的模样,让小人一下便瞧出了他是个十足的孬种,终究成不得什么大器!”
“好!好!好!州泰君一席话,实在是让本督大受启发啊!”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面露笑容,向州泰欣然而视,“州泰君年纪虽少,知人料事的本领却非同一般,是一棵值得好好栽培的好苗子!听你说来,这孟达实乃性躁而心多、喜诡变而乏沉着的庸碌之材,当是不足为忌了!本督现在也知道该当如何以‘硬的一手’对付孟达了!”
他讲到此处,语气顿了一顿,蓦地肃然发令道:“梁机——你稍后带上本督的亲笔信,迅速前去豫州牧府,让豫州刺史贾逵出面说服申耽,请申耽给他弟弟申仪写去一封绝密家书,就说朝廷新帝即位,已然查明当年孟达在先帝面前进谗排挤他兄弟二人之事,现在对他兄弟二人将要重新起用,徐图取代孟达而接掌西南守疆之任。要嘱咐申仪切要与本督密切配合,在西面暗中监控和掣肘孟达!
“还有,牛恒你下来之后,马上带领一支死士劲旅,衔枚潜行,悄悄占据华阳津口,以防时势万一生变!”
说罢,他一转头又看向州泰:“州泰君,本座现在任命你为镇南大都督府兵曹署秘书郎,官秩八百石,担任牛恒的副手,专管应对新城孟达之事!本督即将东下直攻夏口,你要在后方全力协助牛恒君为我东征大军守好西南门户,免生后顾之忧!”
州泰在他案前听得一阵心神恍惚:先前牛恒兄弟在他面前谈起司马懿时总会洋溢出满面敬佩之情,他见了还有些不信不服——今日自己亲眼目睹了司马懿的谈吐风采之后,却不禁暗暗为之倾倒!他用人行事当真是“从善如流、不拘一格”——刚才自己还是一介布衣商贾的身份,眨眼之间已被他一举擢拔为八百石官秩的朝廷命官!这一份雷厉风行、立竿见影的手法,在州泰耳目所及的荆州上下谁人能及?
巧胜吴军
亥子之交,星月失辉,天地之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汉水河面上,隐隐约约只听到一片“哗啦哗啦”的划桨破浪之声——一艘艘大船小船正飞驰而行,它们的船头都挂着暗红的灯笼,犹如一头头长鲸短鲨,迅猛绝伦地往夏口城方向游弋而去。
一舟当先的中军旗舰指挥台上,司马懿一身铠甲鲜明,昂然端坐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之上,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河面前方,猎猎的夜风吹得他盔顶的红缨如一簇跳动的火焰!
征南参军梁机和现任军中千夫长之职的“马斯”——也就是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正在他胡床两侧肃然握刀而立。
“启禀大都督,我军水上斥候陆续来报,汉水沿途一线全无吴贼把守,我军再往前驶二十余里路程,便可安然抵达夏口城上流处的南岸津口了!”一名亲兵快步跑上来在司马懿面前屈膝禀道。
“唉!诸葛瑾用兵实是不如其弟诸葛亮谨慎——一味只知舍舟楫而取步骑抢攻沔阳,居然却在汉水沿河两岸连一个斥候哨卒也不派,这是何等的大意?又焉能防备我军乘夜潜舟东下耶?”司马懿脸上表情一松,眉宇间透出一丝喜色来,“托陛下之洪福,本督此番东征夏口城已然可谓成功了一大半矣!”
“父亲大人,既是如此,您尽可放下心来,也就不必再在这里冒着寒风守候军情了。这外面的河风太大,您还是回舱室中好好休息吧!”司马师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宽大的玄色披风,捧了上来准备覆盖在司马懿的胸腹之上。
“师儿啊!这点儿小风小浪岂能扰动得了为父这身板一分半毫吗?”司马懿一摆手挡回了他,徐徐道,“你还是自己披上吧,别着凉了!这两三年来你在你岳父手下从一名亲兵侍卫做起,靠着自己的真拼实干,做到了今天这个‘千夫长’的位置上——你有什么感想吗?”
司马师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将目光深深地投入了船头前的河流之中,沉吟了片刻,方才肃然正容而道:“父亲大人,孩儿自随同岳父从戎报国以来,心中时时所萦者,乃是一首东阿王曹植以前所写的诗歌……孩儿觉得他这首诗完全写出了孩儿愿将这一腔热血投身报国的慷慨奋扬之气!孩儿也正是在他这一首诗的激励之下,不断地奋勇杀敌,最后才凭着扎扎实实的战绩做到了今天的‘千夫长’一职!”
“东阿王的一首诗?”司马懿微微眯上了双眼,脸上表情却静定无波,“让为父猜一猜——你那首时时萦绕于心的妙诗,一定是他的那首《白马篇》了。”
“不错!父亲大人您怎么会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