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司马懿又顿了顿语气,缓缓说道:“无论宫廷之内皇上与郭太后之间如何冲突,为父身为顾命托孤大臣,都只能是与皇上同心同德、合力对外,岂可再生二心?郭太后无德无能,又贪权嗜财,为父怎能与她同流合污?况且,她郭氏一党,决非当今皇上之敌手,势必亡于须臾之间!我司马氏若不在皇上这等危难之时雪中送炭、再建新功的话,将来在朝廷中决然是得不到他全力支持的。为了司马家族的繁荣昌隆,为了大魏社稷的长治久安,于公于私,为父都只能站在皇上这一边!”
说罢,司马懿扬起长鞭,策马疾驰,将正在慢慢寻思他这番言语的司马师抛在脑后,绝尘而去。
失望,总是在你沾沾自喜的时候从天而降:来得那么骤然,又来得那么悄然;来得那么突兀,又来得那么生硬。正在长安城府第里私底下接受着同僚们道贺的征西车骑将军张郃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被皇上关于司马懿出任关中统帅的一纸诏书打得眼冒金星,几乎当场吐血。
华太尉、陈司空前几天不是还有密信送来,称自己升任关中统帅已成定局了吗?怎么这皇上的旨意说变就变了呢?张郃心底里愤愤不平地嘀咕着,同时向那些刚才还在齐声恭祝他即将荣升主帅而现在却一个个脸色如死鱼样儿的同僚们摆了摆手,极其尴尬地送他们出了门。虽然张郃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但是谁都听得到他心头滴血之声。于是,各位来宾都很知趣也很悻悻然地告辞而去,只留下张郃自己一个人像被狂风骤雨击打的一面大旗一样在自家门口苦撑。
张郃待到来客散尽、四顾无人之时,才将脸色猛地一沉,一摔大门,冲进了府中后院,仰天大叫一声,同时拔剑出鞘,挥舞起来!他的舞剑,是一种宣泄胸中闷气的独门方法。每一次在他猝然受挫心神激荡之时,他都是靠舞剑来宁心定神,摒除杂念。今天,他将手中宝剑舞得一轮白光般团团直转,耗了大半个时辰,也未曾平复自己胸中的勃勃怨气!老子今天在关中军队中的地位和威望,全是靠三十年来马不停蹄、人不下鞍地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死拼活挣出来的,眼看就要独当一面,像韩信一样带兵出征建下盖世奇功——却不曾想让这个只带了四年兵的所谓骠骑大将军司马懿突然半路杀出,抢了这关中主帅一职去!你让他这一口闷气如何咽得下?
正在张郃心潮翻滚之时,一名府中的家丁手里拿着一封信函,飞步而入,在他身前跪下报道:“将军,京城华太尉、陈司空以八百里快骑送来密信,请将军收阅!”
他话犹未了,只见眼前“刷”地一片雪亮,还未回过神来,手头蓦地一松,那封信函竟已被张郃用剑尖挑了过去,一把抓在了手中。张郃静立片刻,执信在手,冷冷吩咐道:“很好。你先下去吧!”那家丁会意,立刻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张郃待他走远,这才收剑回鞘,轻轻打开信函,却见上面写道:华歆、陈群致张郃将军亲启:
抱歉,抱歉,老夫二人力助张郃将军升任关中主帅而未成功,天耶?命耶?事已至此,万望张将军降心抑志,韬光养晦,屈中求伸。司马懿为人外宽内忌,城府极深,诡计多端,张将军不可不防!现在,关中大军之中,一切仰仗张将军代为制衡司马懿。切要谨慎行事,不可造次。老夫二人必在朝中为张将军继续左右周旋,全力帮助张将军最终取司马懿而代之。
张郃阅罢,这才觉得心头郁闷为之一消。看来,华太尉、陈司空二位大人并未放弃对自己升任关中主帅一事的努力。他心中不禁为之一暖,悠悠叹了口气,也只得暂时隐忍沉潜,然后择机而动了。
就在这时,又一名家丁进来报道:“将军,新任关中主帅、骠骑大将军司马懿大人携其子司马师现在府外前来求见!”
张郃一听,不禁吃了一惊:这司马懿来得好快呀!什么时候竟已到了长安?他为何一进长安便来我府?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张郃一边在大脑里紧张而迅速地思考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吩咐道:“速请司马大将军到客厅相见。”说罢,整了整衣冠,径自往府内客厅而去。
张郃站在客厅口处静立恭候着。远远的,只见一位长髯飘飘、气宇轩昂的青袍长者,身后跟着一位面目清奇、身材俊伟的青年少将缓步而来。不用说,来的人便是那骠骑大将军司马懿和他的长子千户都尉司马师了。
司马师远远地看了一眼静立在客厅门口候着的张郃,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本来,按照军纪军规,张郃虽身为关中副帅,军阶仅比父亲司马懿差了半级,但也应直接到本府大门外拜迎,更何况父亲还有皇上亲赐的黄钺在手,拥有着“如朕亲临”的权威!而张郃不顾军规与礼仪,只在府中客厅门口迎接司马懿,显然带有分庭抗礼之意,可见他对父亲上任主持关中战事是颇为不服的。一念及此,司马师不禁大为不悦,心道:我父亲乃是一心一意只想为国尽忠,根本不屑于争权夺利,只因他深感蜀寇难御,恐其坐大成势,这才放着宛城的“太平将军”不做,跑到这西北苦寒之地亲自指挥对蜀作战,你却以小人之心度我父亲君子之腹,真是枉称为一代名将!赵国廉颇尚懂得与蔺相如抛下权位之争共御外寇,你张郃也是饱读诗书经史的儒将,竟连一个古人也比不上!他愤愤不平地想着,转头瞥了一眼父亲。却见父亲满脸含笑,若无其事,正趋步上前,直奔张郃而来。
司马懿走到张郃面前,微微笑道:“哎呀!老夫何德何能,竟敢劳驾张将军亲自到厅前迎接?多谢了,多谢了。”
张郃见司马懿一脸的微笑竟是那么的平和那么的自然,心头不禁有些意外,急忙收起了脸上那最后一丝倨傲之色,道:“司马大将军光临本府,不知有何指教?”说着,弯下腰准备躬身行礼。
司马懿急忙摆了摆手止住他行礼,爽朗一笑,道:“老夫今日谒见张将军,别无他意,只想与你倾心一叙。说来惭愧,这关中大帅一职,本就该由劳苦功高的张将军出任较妥……”听到这里,张郃不禁一怔,没想到他竟这般坦然地说出这番话来。却见司马懿神色如常毫无做作之态,继续说道:“然而老夫素怀奋励有为肃清天下之志,不愿郁郁乎久居升平无事之荆楚,为免岁月流逝而功业未建之憾,才忍不住半路闯出恳求皇上赐给了老夫来这关中一搏之机!老夫位极人臣,名望盛矣,本无须借此御蜀之功立名。只因壮志未酬,老夫才不惜亲身涉险掌兵关中与诸葛亮一战!万望张将军体谅老夫一片苦心,不要存有芥蒂。”
张郃正听得有些意外,面前司马懿又是大手一挥,慨然道:“老夫有言在先,今日便与将军就此约定,此番对蜀作战,你与我有正副统帅之名,决无正副统帅之实,各领一军,各扎一寨,各立己功,沙场之上见高低!半年之后,你若立功较多,老夫二话不说,立刻上奏朝廷,自行辞职,把这大帅之位让给你;你若立功不及于我,那就请张郃将军冰释前嫌,与老夫一道齐心合力击败蜀寇,共立盖世奇功,保我大魏社稷!张将军以为如何?”
司马懿这一番话讲得坦坦荡荡实实在在,张郃虽然一时也摸不清他这话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但也不得不为他这种清澈明爽的话风所感动。无论如何,这位骠骑大将军一上场来,便显出了与部将“坦诚布公,大度能容”的器量,这在张郃从军以来几乎所有的上司当中,是一个罕见的异类。以刚去世的大司马曹真为例,他平时就是常常“半吞半吐”,说不出这般气度恢宏的豪言壮语来!当然,类似这等意气昂昂挥洒自如的话,张郃也曾听到过,那就是本朝太祖魏武帝生前所说的那些话。然而,时隔魏武帝去世十一年后,司马懿竟以同样的气魄、同样的胸襟、同样的方式讲出这些话来,却令张郃有一种久违了的震慑之感——这才是一位真正的大统帅面对部下时应有的泰然自若的言谈举动!那一瞬间,张郃忽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位司马大将军在魄力与度量上的差距。也许,自己说不定真的无法争得过他了!他一阵心旌飘摇,终于低下了声气,缓缓说道:“司马大将军所言恳切,张郃岂敢负有二心?一蛇岂能有二头?一军岂能有二帅?大将军黄钺在手,关中之军唯命是从,张郃亦自当力效犬马之劳。”说着,恭恭敬敬地将司马懿父子二人迎进了客厅。
在司马懿的脚步迈进客厅大门口之时,他若有心又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幸好刚才张郃将军未曾与老夫立下约定一人一半各统一军,否则以老夫二万五千之士卒,与诸葛亮十万大军对敌,老夫不禁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哪!”“什么?司马大将军……你这句话乃是何意?我们关中不是屯有十余万雄师吗?为何……为何你说我们只有五万人马可以动用?”张郃听罢,不禁一惊,在司马懿身后怔住了。
司马懿头也不回,自顾自说道:“这是皇上的密旨所决定的,严令老夫必须将对蜀作战的十万兵马中的一半驻扎在长安随时听候他本人的密诏调遣。同时,他交代老夫此番作战,只能动用剩下的另一半五万兵马,不许指望他在长安驻留的这五万人马。”说着,往厅内走了进去。
张郃站在客厅门口一阵发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皇上此次任命关中主帅,竟还有这样一个苛刻的附加条件。若是换了自己,真正知道了这一切内情,恐怕对执掌这关中主帅一职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兴致勃勃了。担任一个只能统领五万人马的大帅,这简直就像接到了皇上钦赐的一大盘“鸡肋”,食之无佳味,弃之又可惜了!真不知道司马懿心中是怎么想的,竟还要拼尽全力来争这个关中主帅之位!
“张将军……”司马师的声音将他从迷惘中唤回了现实中来。他一个激灵,连忙应了一声,却见已随父亲进了客厅的司马师脸上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站在门里向他说道:“张郃将军怎么站在门口没进来呀!父帅说了,张将军与诸葛亮交战多年,想必早已熟悉了他的用兵手法。为使此番西征胜利,父亲希望张将军不吝赐教,倾囊相告,则善莫大焉!”
张郃一边有些机械地应诺着,一边伸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细冷汗,脚下就像踩着棉花堆一样既不着力也不着地似的进了客厅,显得有些摇摇晃晃,仿佛一个溺水者刚刚爬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