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扑通扑通”连声水响,那一列农丁已是立刻领命齐齐下田,驱牛的驱牛,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地干起活来了。
远处山坳里一棵大槐树的树荫下,一位穿着一身从四品的蓝绸长衫的狮鼻老者和几个年轻将士模样的人静静地看着这边的一切情形,神态各异,仿佛各有所思。
隔了片刻,那狮鼻老者沉缓有力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大槐树树荫下的一片沉寂,说道:“唔……这个年轻人虽然讲话有些不太利索,但他言动之际颇有几分朝气,本帅倒是有些喜欢。他叫什么名字?”
他身后一个亲兵打扮的人急忙应声答道:“启禀大将军,此人乃是戴陵将军手下的一个典农校尉,名叫邓艾。”
原来这位狮鼻老者正是司马懿。他自昨日亲身下田耕作将重粮养战之意愿昭示于全军之后,为了考察各营士卒的行动情况,便身着微服、轻装简从地出来巡视。今天他已经走看了六个营队的屯田耕种情况,而邓艾这里正是他今日巡视之行的最后一站。
“邓艾?”司马懿听了那名亲兵的汇报,沉吟着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正恭然侍立在自己身后的司马师,缓声问道,“师儿,你清楚这个邓艾各方面的基本情况吗?”
一身普通将士装束的司马师将左肩下夹着的那本将士行状记录簿册拿在了手里,急忙翻开细细查看了起来。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找到了簿册上“邓艾”的那一条,念道:“邓艾,今年三十三岁,义阳郡人氏,出身寒门,非系世族,以精通书算而征召入军。”
“就只是一个‘精通书算’?”司马懿听到邓艾的这句行状评语,心念微微一动,不禁有些诧异,向那些将士问道,“你们中有谁清楚这邓艾在军营内各方面具体行状的?”
这时,刚才那答话的亲兵抬眼看了看四周,见其他将士个个作摇头不知状,便上前一步,向司马懿躬身禀道:“大将军,属下曾在戴陵帐下效过力,和邓艾亦有过数面之缘,对他在关中军营里的一些行状倒也略知一二。”
“哦?原来你认识这个邓艾?”司马懿微笑着颔首说道,“你且将他的那些行状细细讲来,让老夫听一听。”
“属下遵命。”陈武应声躬身一礼,然后站直了腰,侃侃答道,“这个邓艾,军中一向传闻他性格十分古怪,做事亦是迥异常人。每到一个地方驻扎下来时,他都是第一个闲不住,总要率领自己手下三四百名士卒跑到全军营垒四处打望,或是山顶山脚,或是山前山后,细细地巡看一遍。然后,他还非常大胆地找到戴将军直接报告自己对于军中营垒布设格局的建议和意见,东评西评、指南画北的,好像十分喜欢出风头一样。我们军中很多同僚都说他像蜀寇那边的那个只知道纸上谈兵的马谡,夸夸其谈,名过其实……”
司马懿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微笑。他伸手抚了抚颌下垂髯,仿佛漫不经心地向陈武问道:“哦?这么说来,这个小小的典农校尉,还有些自命不凡哪!他越职越级,跑到主将面前多方进谏,自炫己长,莫非是为了讨取戴陵的欢心,一味想借此加官晋爵?”
“这……这个,属下倒不清楚他有没有这些念头。不过,依属下看来,其实戴陵将军也很不喜欢他这种做法。您想,他天天跑来在主将面前指高点低的,一副显得比别人都高明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连戴陵将军的意见都敢顶撞,好几次险些让戴将军当众下不了台——戴将军又怎么会喜欢他?而且,这邓艾也不知是假装愚钝,还是真的木讷,见了别人开口闭口就是只谈公务、不涉私事,也不喜欢和其他同僚混在一起——所以,在关中军营内,也没多少人和他合得来。”陈武继续说道,“大将军,您看,他这么做还想加官晋爵?在属下看来,他能保住自己眼前这个典农校尉的位子就不错了。”
“唉!本帅也料他这么做必定会在军营之中落得个这般惨淡下场……‘世人只知国士狂,岂知国士有真才’呵?”司马懿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忽又问道,“那么,据你所知晓的邓艾的那些事儿,他向戴陵将军提出的建议通常都是错的比对的多呢,还是对的比错的多?”
“哦……其实,在我们大家看来,这个邓艾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有一次出战,戴将军耐着性子听取了他的建议,没在那个低洼的山坳里安营扎寨,迁到了高峻险要之处,这才避免了一场险些被蜀寇伏兵‘包饺子’一样一网打尽的厄运……”陈武一边仔细地回忆着,一边语气十分肯定地说,“我们上邽原守军中那些年老的将士们都说,这个邓艾啊,其实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换了在当年太祖武皇帝打天下的那个时候,恐怕早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了!”
“是呵!古人讲得对,‘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司马懿眯缝着双眼远远地凝望着前方田埂边邓艾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本帅今日这趟微服巡访,倒是不虚此行了!走,过去看一看!”
说着,他向前挥了挥手,率先一步迈了出去,向邓艾那边走了过去。陈武急忙小跑上前为他领起路来。
这时,邓艾在田埂边弯下了腰挽起了裤脚,正欲下田和士卒们一道耕作,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邓校尉,请稍等片刻……”
他应声回头望去,只见自己先前在戴陵帐下曾经认识的亲兵陈武带着数位将士打扮的人和一位蓝绸长衫的狮鼻长髯老者向这边走了近来。陈武满面含笑,朝他招手喊道:“邓校尉……这几位大人是司马大将军派来的‘巡屯使’,专门到各营巡视屯田事务的……”
邓艾急忙站起了身,微微笑着迎向他们点了点头。他无意中一瞥,看到那位蓝衫老者正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灼灼逼人,使他不由得微微一愕。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又听陈武开口说话了:“邓校尉,你就将你管的这七营三十万亩屯田的事儿向各位‘巡屯使’禀报一下吧!”
邓艾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搓了搓手,说道:“依属下之见,如果属……属下自己本……本身就十分重……重视屯……屯田事务,列……列位大人你们不来巡视,属……属下也能将它抓……抓得热火朝天的;如果属……属下自己本……本身就不重……重视屯……屯田事务,你们就……就是天天前来巡视,属……属下照样能……能让它一塌糊……糊涂!”
他结结巴巴地说出这番话时,那几位“巡屯使”听得都禁不住掩口笑了。尤其是那位蓝衫老者,笑容里似乎大有深意,还不时地向他轻轻点头。
大家嘻嘻笑完了之后,司马懿面容一肃,收起了脸上笑意,咳嗽一声,伸手向外摆了一摆,诸人立刻全都住了声,静了下来。他背负着双手缓步走上前来,在满脸窘得通红的邓艾面前站定,和颜悦色地说道:“邓校尉,你刚才的话很在理。老夫和这几位大人刚才有些失礼了,希望你不要介意。”说到这儿,他语气稍稍一顿,又深深问道:“老夫请问邓校尉,此番司马大将军大兴屯田垦荒、重粮养战之举,你是如何看待的?”
陈武急忙向邓艾介绍道:“这位马大人是司马大将军手下的‘巡屯使’总领大人,邓校尉可要小心应对了。”
邓艾听了,正了正脸色,肃然道:“既是如此,邓……邓某就直言相……相告了!司……司马大将军此番大兴屯田垦荒,实……实乃克敌制胜的务本之举!只有粮……粮足兵精,方……方能立于不……不败之地嘛!对……对这件事儿,邓……邓某一直以……以来都是全力赞成的……”
其他几个将士又“吃吃”笑了起来,只有司马懿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听着邓艾讲完了话,才“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你可对司马大将军这番大兴屯田养战之举有何建策?”
邓艾听罢,沉吟片刻,正欲开口讲话,却见司马师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冷冷插话说道:“马大人的时间非常宝贵,你‘期期艾艾’地耽搁不得,快拣了紧要的话给马大人讲一讲!”
“休得无礼!”司马懿双眸寒光一亮,往司马师脸上一扫,逼得他急忙噤住了声,垂手退开到了一边去。然后,司马懿向着邓艾淡然一笑,温温和和地说道:“别理他们乱讲乱来,你想好了就慢慢道来,不急不急。老夫洗耳恭听您的高见哪!”
邓艾从来不曾碰到竟有这蓝衫老者一样的上司对他这般和蔼可亲,顿时感动得眼圈一红,开口欲言,忽一沉吟,却突然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小的铜壶,又从背囊里取出几张纸和一支短短的毛笔来。
看着司马懿等人一脸的疑惑之情,邓艾淡淡地笑了一笑,盘腿席地而坐,拧开了那铜壶的软木壶塞,里边一股墨香扑鼻而来——原来壶中竟装满了墨汁。他又提起那支细短毛笔,伸进铜壶里面沾了沾墨汁,然后“刷刷刷”在纸上写了起来。
司马懿等人见他这般举动,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又明白过来:原来这邓艾因为自己讲话有些口吃,害怕诸位“巡屯使”听得吃力费时,便干脆来了个以笔代口,和司马懿一问一答起来。
过了片刻,邓艾抬起头来,将写好了答案的纸呈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伸手接过那张纸,静静地看了起来——只见邓艾在上面是这样写的:
属下以为,屯田养兵实乃我大魏关中雄师固本强基之举,不可轻视。自今而后,诸将中能多垦荒、广屯田、盛产粮者,与能多杀敌、广拓境、破坚城者同功同赏,则屯田养兵之事必能功成圆满。
司马懿细看数遍,不禁微微颔首。他将纸递还给了邓艾,沉思片刻,忽又问道:“老夫听说邓校尉平时里对天下大事也一向关注得很。说来不怕邓校尉笑话,老夫也是十分喜好揣摩研究这天下大事。你且帮老夫剖析一下,此番诸葛亮前来进犯中原,打出来的旗号是‘光复汉室,重续正统’,那么依你之见,他这旗号能否动摇关中民心为他所用?”
邓艾没料到司马懿接下来就径自劈头盖脸地问他这么宏大、高深的问题,不禁暗暗惊奇:这位“巡屯使”总领大人所思所虑无一不是军国大事,倒也颇有几分异乎寻常!他沉吟了许久,才又提起那支细短毛笔来,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属下认为,此番诸葛亮前来侵犯,虽然口口声声传檄四方大肆宣称自己是为了“光复汉室,重续正统”而来,但他这篇谬论,只可蛊惑蜀境遗民,实难动摇我大魏百姓之人心。
今日魏室之煌煌伟业,纯系大汉禅让而来,天下万民视为薪火相承,无不乐观其成。汉室正统,本在献帝刘协一脉,决非逆贼刘备可以伪冒而得。更何况如今魏承汉祚,对献帝刘协优礼有加、尊崇之极,魏室深仁厚泽之恩,亦可鉴日月矣!加之,自先帝以来,朝廷上下君臣同心,励精图治,民无不安,士无不养,大魏基业已然固若磐石,岂是诸葛亮一篇伪辞虚言可以扰之?!
司马懿俯身在邓艾背后静静地看着他写在纸上的这番话,伸手慢慢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长髯,暗暗点了点头,笑道:“看来邓校尉对天下大势当真是了如指掌啊!你在这里当一个小小的屯田校尉,实在是屈才了!”
邓艾听罢,眼中光亮闪了一闪,拿笔又在纸条上写道:
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如此而已。
司马懿看了这段话,心头不禁一阵剧震。他没料到这个青年将官竟有这等的襟怀与抱负,倒是颇有几分意外。正在他沉吟之时,邓艾忽然搁下了手中毛笔,向他一头拜倒,恭声道:“司……司马大将军大……大驾光临,属……属下失……失敬了。”
原来这邓艾竟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司马懿静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上前伸手在邓艾左肩肩头上轻轻一拍,也悠悠说道:“其实你今后不必再在这纸上写字来和我们‘对话’了。你还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得再难听也要大胆地说!你的话,是值得每一个人都应该认真倾听的!只要有真才实学,没有人敢笑话你讲话口齿不清的!”说罢,他一转身往来时之路走了回去。
“恭……恭送大……大将军!”邓艾一边含着泪急忙叩着头,一边在口中嗫嗫地说着。待他叩了几个头后直起腰来看时,司马懿一行数人早已走出很远很远了。
“张将军,这司马懿做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戴陵拿着一张手令,直通通就闯进了张郃的营帐里大声嚷嚷了起来,“他不声不响地来了一道手令把戴某手下的一个典农校尉就调到了他身边当秘书郎!连句招呼都不打,真是独断专行得很哪!”
“嘘!不可胡说!”张郃见了他这咋咋呼呼的样子,吃了一惊,急忙走到营帐门口往四下里望了望,看到周围没人,这才关紧了帐帘,转身低声问道:“哪个典农校尉被他调走了?”
“那个开起口来结结巴巴半天都说不出一段完整话来的邓艾呀!”戴陵撇了撇嘴,一脸的轻蔑之情,“就凭他那口才、他那模样,也配堪当关中大帅身边掌管机要大事的秘书郎?真不知道司马懿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
“这个邓艾,本将军也曾见过。”张郃一听邓艾的名字,便回忆了起来,“他说话是有些结巴,但他每到一地便能对我军安营布阵行军打仗之法时常提出一些真知灼见来,不可小觑!本将军记得三年前诸葛亮进犯关中,派参军马谡镇守街亭。当时邓艾运送粮草到我营中来,一见本将军案头上放着的马谡在街亭的安营扎寨之图,便建议道,‘这蜀将屯兵于山,远离水源,若张将军乘机断其汲道,围山而攻,不出五日,蜀寇进退失据,必溃无疑。’本将军正是依他所言而行,方才取得了街亭大捷!本来,本将军也想在最近把他破格提拔起来,却不料被司马大将军抢先做了人情……”说到此处,不禁连连拍膝而叹,惋惜不已。
“当年曹大司马说了,邓艾这样的做法,就是在纸上谈兵,就是第二个马谡!这样的人,言过其实,不能重用!”戴陵听罢,很是不以为然。他心想:你张郃口口声声说邓艾是个人才,而且依你所言,连街亭大捷都是你采纳了他的建议才一举成功的——但为何在这一年来你还是视他如无物,仍把他当作一个偏裨小将来看待呢?更谈不上去“不拘一格”地提拔他了!哼!叶公好龙!真是空有了一双识才之眼!戴陵念及此处,往更深的地方一想:人家司马懿是爱才如命、求贤若渴,说提就提,说用就用,大胆破格,无滞无碍,这样的作风甚是了得!哪像你张郃“闻善而不能进,知贤而不能用”,唯恐别人冒出头来超越了自己——看来,就胸襟、眼光和度量而言,你张郃也委实是差了司马懿一大截呀!
张郃见戴陵忽然瞪住了自己正若有所思,便深深叹了口气,兀自说道:“戴兄也算是一名老将了,怎会说出这等糊涂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人各有才,才各有用。邓艾这样的人才,当参赞军机大事的秘书郎,不是正好合适吗?”
“罢了,罢了,我们两个在这里辩什么呀?”戴陵摆了摆手,哼了一声,“这司马懿到了关中,不去驰援祁山大营,反而到处提拔亲信、拉拢人心,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戴兄又在妄言了!”张郃生怕他接下去讲出些更出格的话来,急忙发话打断了他,“司马大将军是有些专断自决,但他勇于任事,不避艰险,不计得失,实在难能可贵。皇上那么信任他,你可不要在下边乱说!”
戴陵见张郃畏畏缩缩一味地回避矛盾,不禁一怔,有意想激他一激,便慨然道:“我戴某倒无所畏惧不惧他,只是怕您张将军处于这种地位难于应付。论资历,论能力,论经验,您哪一样不在他司马懿之上?就因为他是顾命辅政大臣,就该从天而降骑在您头上?张将军,说实话,我们关中老将们个个都为您抱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