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湘竹卸了妆回家,见父亲还没有回,大约在谁家吃酒去了,也不介意。老远听见屋里有“嘭嘭梆梆嘭梆梆”的鼙鼓声,她好奇地走进去,见母亲和几个大娘坐成一圈在笼火,象是村里常见的“坐歌堂”,一群妇女没事聚在一起,烧着茶,拿些点心瓜子和腌酸菜,唱歌谣诉苦情。今晚这帮老娘儿们却围着一个着黑袍的瞎婆子。那盲婆抱着一个竹筒样的细鼓,在唱《三姑记》:“苦口良言相劝君,为人切莫起黑心。起心害人终害已,明有官府暗有神。男子莫用两把斗,女子莫用两样心..。别的闲话都不讲,且把三姑说你听。此书不是远年事,光绪年间一新闻。家住湖南永州府,零陵县内王家村..。”湘竹一面热饭吃一面听那盲婆说唱。这段弹词叙的是一家三女,三姑嫁了穷人,回娘家备受冷落,后来三姑发家,娘家败落。三姑不计前嫌,收养父母。故事虽陈旧,然那盲婆涕泗横流,哀哀叙来,也十分动人。一屋的老娘儿们皆唏嘘不已。一盏摇曳的油灯,照着危坐的盲婆,空洞的眼中似要射出光来,肮脏的黑袍似在索索抖动。湘竹有些害怕,就过湘芹这边来睡。
湘芹正坐在床头纳鞋底,见湘竹进来,问道:“湘竹姐,晚上怎不去唱戏?”
“晚上演调子,我不去。——怎么老没见你去看戏?”
“怎不看?每次都是见你被那韩武生牵着进洞房,我都替你怪害臊的。”湘芹笑道。
“好呀,你这坏丫头!”湘竹扑过去呵痒。
湘芹痒不过,喘气笑道:“放手,再不放,用针扎了!”
湘竹停下来,问道:“还乱说不乱说了?”
“不乱说了。”湘芹理了一下头发,又道:“我听见韩呼噜说,老三叔正给他儿子刷新房哩,他儿媳要过门了!”
“他刷墙不刷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湘竹装作不懂。
“跟别人自然没关系,跟你可就难说了。”湘芹眨着眼睛笑道。
“你要死啊!”湘竹作势欲扑,湘芹侧身躲过,叫道:“你再乱来,我明儿就赶着韩武生叫姐夫!”
湘竹气得一下将她扑倒,按住她浑身乱摸,口里说道:“我不要他,我只要你!”
湘芹笑软身子,嚷道:“韩..韩呼哎呀噜,这里有人吃..吃人家的豆哎呀腐,快抓她去放电影哎!”
两人笑闹一回,睡下来。湘芹道:“其实到了咱们这个年龄,婚嫁本就平常,有什么说不得的。人人说你和韩武生般配,——戏里戏外都配。”
湘竹打断她说:“你说够没有,赌你再说!”
湘芹偏又说:“这里又没有外人,说说何妨。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也是想的。”
湘竹被她说中心事,只好默认。过一会,说道:“按说我不该瞒你。我和韩武生是有婚约的,我早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可我总觉得韩武生跟我有点儿生疏,他太客气。按说从小儿一起长大的,用不着这样。许是他书比我们读得多,有些想法我们不明白。”
“多读几年书又怎么啦?红梅比他还多读两年呢!他无非是假装正经,心里面才想你呢!”
湘竹气得翻身按住她撕嘴,湘芹告饶道:“姐哎,姐哎!我再不乱说了!”
静了一会,湘芹有些伤感地说:“不管怎么说,你终身总算有靠。可怜我没爹娘的人,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湘竹道:“何必说这个呢,你有兄弟,我没有。”
湘芹道:“我不是你妹妹?我弟弟不是你弟弟?”
湘竹道:“那我爹妈不就是你爹妈?”
湘芹偎在湘竹怀里,道:“果然是这样就好了。”
5
红梅天不亮就起床,蹑手蹑脚逃出家门,免得好古逼她跟红海进城。她昨晚上一夜辗转,对自己的选择既感到骄傲,又有点把握不定。她喜欢韩武生的真诚、正直、勤劳,他身上有一种令她着迷的气息,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以前在哥哥家,总有些城里的男青年有意无意到家中来坐,她开始没放在心上,后来有所察觉,也没一个比得过韩武生。她倒没想过户口啊城乡啊之类的,只想着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她对韩武生不太放心。凭直觉她知道韩武生是真喜欢自己,可他有不有自己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可就难说了。韩武生毕竟是独子。他和湘竹虽有婚约,可那又怎能作数?听韩武生说,他待湘竹只如兄妹。湘竹从小没主张,凡事都听爹妈的。自己好不容易刚强一回,可别弄得难以收场啊。韩武生不知在做什么,昨天一脚将他踢翻,现在倒不好去找他。
红梅一个人闷闷来到河边。天时尚早,太阳将未出,寒意正浓。她找个僻静处坐下,老远就看见韩武生推一辆板车过来,在河边铲沙。
红梅故意大声赶走一只麻雀,韩武生抬头看见了他,扔下铲子过来说:“红梅,你爹到处找你。”
红梅抱膝望河边,不理他。
“红梅,”武生凑过来说,“昨天你把我推下河,我受了风寒,直咳了一夜。”说罢急忙咳了两声,表示并没有说谎。
“是吗?”红梅转过脸认真打量他一下,知道他在讲鬼话,笑道:“病了?多可怜呀!你说,要怎样才能治得好?”
“这个容易,”武生涎着脸说,“我浑身发冷,你朝我嘴里哈气,我病就好了。”
“呸!”红梅乜他一眼。
“对对对,这样最好!”武生忙爬到她面前,将脸凑过来。
“少跟我肉麻!”红梅一掌推开他,“拉河沙作什么用?”
“这个这个..砌猪圈。”
红梅“嗤”地一笑:“韩武生,你的谎扯得也太没边了吧,还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武生只好说:“我爹说,刷房子。”
“哼,准备新房了!新娘子是谁啊?”红梅幽怨地说。
武生故意气她,装作无所谓:“谁都一样。”
红梅气得抓起一把沙撒过去,哭道:“韩武生,你得意了!你走桃花运了!我和湘竹两个姑娘家,任你挑,任你捡!”
武生赶紧哄她道:“逗你玩呢,急成这样。要说喜欢,我自然只喜欢你一个人,谁说谎谁遭雷打!湘竹人好,我和她也有婚约——那自然是作不得数的,现在什么时代了,我爹他们也是,还弄这个。只是,这事得慢慢来。”
“慢慢来?得多慢?比蜗牛还慢?比蚂蚁还慢?”红梅直问到他脸上。
“湘竹虽说平时不太说话,可性子刚强,我怕她..我怕她想不开。”武生愁眉道。
“你怕她想不开,你去和她过日子呀;我想得开,我明天就找人嫁了!”红梅站起来要走。
“你你..你走啦?”武生慌乱地问。
“我我我不走,还赖在这等人娶我不成?”红梅白他一眼,气鼓鼓地盯着河边的树,却不移步。
武生知道,他其实是配不上红梅的。红梅家是响当当的商品粮户口,他一个种田佬,何德何能?红梅跟了他,这辈子的苦是吃定了。可他又确实舍不得,这么多年了,除却红梅,他心里还装得下谁?若不是有个湘竹,他拼着在好古那饱吃几顿老拳,也要和红梅好。他只担心湘竹心重,他要和红梅好,这话如何出口?
红梅没武生想得远,只想着不过被老爹骂几句,饿两顿,也就过去了。她见武生直着眼,半天不做声,就问道:“想什么呢?”
武生故意笑道:“昨晚我爹问我,对成家是怎么想的,我说不急,追我的姑娘排着队呢。”
韩武生说是这样说,其实头天晚上,他因这事和老三差点干了一仗。武生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兴父母包办这一套。老三说你别看不起这父母包办,这一套什么年代都不过时,我们老俩口四只眼睛,加上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不比你强?别以为你当了两年兵就天老大你老二,你一个扛锄头的,家里头条件也就这样,不要想得太多。武生说,要是有得选,我就不能选一下?老三说,凭你?你还要选一下?你去照照镜子,把腿上的泥洗洗干净,再来说这话,别想得没边了你。韩武生梗着脖子说,反正你们包办的,就是不算数!老三气得差点要动家法。奈何那韩武生威武不屈,加上武生娘在一旁“崽啊崽啊”地护着,才免了一顿打。
红梅气得咬牙道:“好,我追你!我看见狗还要追一程呢!”说着掉头就走。武生喊她也不应。
夕阳懒懒地照着河滩,照着那一河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