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楚
恶梦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而事实是这个干燥的炎热夏季还没褪去。那个夏季我的梦特别多,可以做成一部连续剧,我是这么想的,然而当我睁开眼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脸额上浸满汗珠。那扇着郁闷的风的吊扇仍在夜幕中做三百六十五度的旋转,而且还“吱吱”作响。
这样的夜自然是让人无法入睡,我听见母亲干咳的声音。我打开灯,走出房间敲响了母亲的房门说:“妈,起来吃点药再睡。”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抽出一支烟,点燃,关掉了灯,走到阳台。许后我听到那座老式的摆钟响完之后就再也没什么声响时我确信母亲已经睡着了。而我,就这样叼这烟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等待天亮。
当我从那两侧是斑驳破败的墙壁、又陡又窄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母亲还没醒。倒是她早早的来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去车行取车。这是感到很惬意的时刻,我和她会相视而笑,其实在微笑中便包含很多未知以及一些难以隐喻的语言。我想我不了解女人,她宁愿花二十分钟的时间转过一条巷来找我,让我拉着她送她去上班,而不愿意自己去。就像当年我用很冷静的语言对母亲说和父亲离了吧的时候,母亲却死活不愿意,说了一句我知道但不懂的话:“他是我的男人。”我真的不明白,哪怕母亲身上还背负着父亲用皮带所打的伤。在“她的男人”因酗酒过多而死的时候她几次哭晕过去。我也许真的不懂感情,“她的男人”死的时候我没掉一滴泪,而是我终于有责任来养这个家。弟弟也没掉一滴泪,而且是一直笑着的。一生下来哭过以后便是笑着的,而且笑容固定,几年以后才知道弟弟是个傻子。我时常对弟弟说:“弟弟,你是最棒的,总是乐观地面对人生。”而他则拍着手说:“是啦!是啦!”我当作是一种回答。弟弟不会流泪但会流口水,我也把弟弟的口水看作是祭奠父亲的泪。
如果一个男人不费力地得到一个女人,那么他对于她的感情不会采取一种浪漫的爱的方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确实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所以不懂得浪漫的爱的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坦白的向她说过,但她说她知道。我说要和她在一起时,她没有反对,或许和我的母亲有关,她喜欢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爱我和我在一起还是因为爱我母亲和我在一起?我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困惑不解,又不敢直接地问她,我怕伤害她。关于感情,她是主动的,我是被动的,然而是我先提出和她在一起的。我想我可以给她安全感。都说男人会三心二意的,但我认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第一次都会去珍惜的。
当我蹬着车子经过家门的时候,母亲的麻将摊已经开门了,一群老人坐在那间潮腻、灰暗、带有腐烂气味的房间里喝茶、搓牌。而弟弟则安静地坐在茶炉旁守着,“咕咕、嘟嘟……”。冬天和夏天一样的距离。我对弟弟嚷着:“坐远些、坐远些。”然后就叼着烟走开了。母亲没有出来,我想她也坐下了。有人的时候让开,缺人的时候当个补手。无论怎样,我可以看见母亲的笑,听见她笑的声音,我很满足。如同我的她在我身边一样,我感到满足。虽然有人说过情人之间的感情风波会让对方更爱自己,婚后的感情风波是生活的一种调味剂,想想还是少要这种调料的好。比如父亲对待母亲的。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我和她是很融洽的。可是,我没有过多的才,我只是一个车夫,三轮车夫。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们处在中庸之下,我感到难过。但她依然执着地爱着我,这一点让我感动不已,因为她不仅是那种不用修饰就拥有一种端庄美的女孩子,而且内心善良。
很多次我都没有生意,我不想和比我年老的人争执,他们同样要生活、要吃饭、要养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还因为有那么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像个陀螺,旋转、重复、旋转。时节也在不停地变换,而生活还要继续。在一个无聊地蹬着三轮的日子,我看到她背着一个受伤的孩子要跑往医院。我赶上去帮她,她却盯着我看,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她说:“不用了。”最后还补了句:“谢谢。”她待人一直是友善的,但这一句话我却感到陌生。再之后她说搭的快,我认为也是,于是我帮她叫了辆车,才满意地蹬着我的三轮走了。我点燃了一支烟却让想起了一件悔恨的事,我忘了付那司机钱,这是不能让她付的。直到第二天她来我家,她的乐观使我忘了自责,而且让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我答应她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两个人一起创造自己的生活,可她却笑笑说:“那你的母亲和弟弟就没地方住了。”我想关于我的那个困惑正在解答,但随之而来的又将会是另一个。
有一天她却突然地问我:“你会只爱我一个人吗?”我说:“不会,我还会爱我的母亲和弟弟。”她“唉”了一声,我说不用担心,有一天我们会拥有自己的房。其实我很担心,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到有时候回家都让我找不到方向。那一次,我一个人在路灯下叼着烟走来走去,想着回家的路。走累了,我开始打电话,那边只有“嘟嘟”的声音。打牌?不可能。母亲虽然喜欢打牌,但在邻家,母亲是绝不会超过这个时间的。睡觉?就更不可能了,电话就在床边,响那么长的时间也一定会把她吵醒的。可能让弟弟陪她出去了,母亲也同我要求了好几次,可我总以“体乏”的理由拒绝了。是的,可能出去了,这样沉闷的夜,老人们是无法安心入睡的,尽管天气有点凉了。后来我就沿着街道一直跑,跑累了就走,不想走了再跑……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我走过那阴暗、潮湿还带着朽木气息的楼梯,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我开门进屋,看到他们都睡在沙发上,眼睛微肿,弟弟的口水流的满身。我推醒母亲说:“妈,回屋睡吧?”“你昨天在什么地方?我和你弟弟……”“妈,回屋睡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给弟弟擦擦身。”我点燃了一支烟,走进卫生间拧了条湿毛巾给弟弟擦着身体。我看着弟弟那张清秀的脸庞,可惜是个傻儿。我真的不知道傻人说梦话是不是理智的,但我分明从弟弟那呓语的嘴里听到:哥,你不要抛下我和母亲……在这之后,我决定向我的她表明,我们都应该有一个自己可以永久记忆的家了。我说来我这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包括母亲和弟弟。在她同意的那一刻你会不会明白我的心情,她的同意不仅仅意味着肉体的归宿,而是灵魂不再忍受寂寞和孤独。爱不仅仅是性交的欲望,更主要的是避免孤寂的主要方式,因为孤寂是大多数男女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会碰到的。
那一天我快乐地像一只小鸟,自由地、轻快地蹬着我的车。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我一定要寻到一份安定的工作,我想。我快乐的忘记了她答应时的眼神。我把这个使人幸福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是指我的母亲和弟弟。母亲似乎比我还高兴,吻着我的额头说:“儿子,你真棒!”我很自豪也很悲伤。因为以前在我失意时,总是母亲给我一种安慰、一种力量。她曾说:“只要我不嫌弃我的孩子,谁嫌弃都是多余的。”这句话曾使我泪流满面,像个孩子受了委屈一样流泪,泪水证明那时我真的是个孩子,需要保护。而今就要换个女人了,而且也要换另一种说法了。
那天,我们仨一起走出了家门,这可能是我在家有了一席之地的第一次。一刹那,我发觉我和母亲之间失去了很多。阵阵的凉风迎面扑来似要告知:秋天也将要过去了,迎来的会是一个没有污染、全身雪白的季节。
之后的日子我去找她,她却不在家,她可能上班去了?可这是星期天,一个我们约定的日子。也许她自己先出去了,女人在闲的日子是很喜欢逛商店的。可我们说好的,这个时间我来接她出去。两个人在一起便是整个世界了。下个星期天我依然去找她,仍没找到,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开始慌恐,越是想和她在一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发加深了。我感觉我的另一半世界将要消失。我的感觉是对的,结果正是这样。在以后的日子,我不知是我迷失了她的家门,还是她搬了家,我失去了她。那以后我又开始做梦,恶梦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而事实是这已经是飘着雪的冬天。既然恶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了,我学着面对,就像面对“我母亲的男人”的消失。其实在找不到她的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就该有预感:我一个人在广场孤独地放风筝,我把线放的很长很长,怎料这根线却断了?我不知她去时,是不是一个人?我只知道:我的风筝飞走时,另一个人的风筝也断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