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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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梦冰山(1)

6

一年年,一月月,就是这种摄人心魄的诱惑,让我不断地打起背包,千辛万苦而心甘情愿地走进新疆的巅峰幽谷、冰川雪原、戈壁大漠,去阿尔金山腹地耐受缺氧的痛苦,去孔雀河三角洲追忆古老的辉煌,去库鲁克塔格追踪野骆驼的足迹,去罗布荒漠凭吊先民的遗骨,去轮台沙漠体验胡杨林的生生死死,去呼图壁大峡谷畅饮喀拉乌成雪山的融水,去南北天山触摸新疆大地的脊梁……这片土地,你非得深入到它的戈壁大漠、冰峰雪岭、山峦沟壑和湖沼野泊中去,深入到它的街市巴扎、民居小巷、草场牧舍和杂色人群中去,全身心地浸润其中,不只是用躯体触摸,还得用心灵去体味,方知其果。新疆盛宴的真实味道,不是沾不得一口高粱烧的人所能品尝得了的。长久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游历,雨雪风沙和寒风酷暑帮你褪去的,是热闹的现实世界带给你的浮躁的印迹,而刻写上去的,却是产生于内心深处的那种久远的感受。它是个值得你沉沦、值得你动情的地方。虽然它过于博大,过于野性,以至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断言走完它的全部。但,它却是我在有生之年一直要走下去的地方。

七月高原,一个从未接近过的高度

7月7日到达苏巴什的当天下午,我就急不可耐地由204基地(此地因距喀什204公里而得名)南行6公里,穿过苏巴什达坂北侧那个砖瓦颓败的道班房,沿那条弧形公路的切线方向直接攀上了达坂的最高点。

我的光顾惊跑了几只正在阳光下嬉戏的旱獭。我当仁不让,索性暂时征用了它们这片丰饶的领地,居高临下,开始重温我与这片热土的旧情。

苏巴什达坂是一个地理上的分水岭,还是南部塔吉克人和北部柯尔克孜人聚居区的结合部。这里的海拔高度达4200米,是一个重要的高程点。从这里向正东方向远眺,有昆仑三雄之称的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和慕士塔格峰自北向南一线排开,常年积雪的山峰孕育出无数条东西走向的冰川,将丰富的融水源源不断地送出。正西方向,绵延无垠的萨雷阔勒岭的脊线呈锯齿状展开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直到视野的尽头。

正北方向,被东侧的雪山和西侧的草滩环抱着的,是美丽的高山湖泊喀拉库勒。而正南方向的低地上,塔合曼绿洲朦胧的树影一直延伸到远山峡谷之中。回转身来,在我左侧东北方向距达坂4公里远处,是我以往曾经踏访过的江布拉克。那里是一道宽阔而平坦的绿色山沟,沟中坐落着几顶浅褐色的柯尔克孜毡房,懒散的狗叫和间或出现于毡房之间的妇女的身形,总显映着牧村的祥和气氛。当视线离开牧村向东南方向逐渐推移,那一抹诱人的绿色就渐渐褪去,广袤的山野过渡成土黄和浅褐色,一种苍凉感随着大地的铺展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经过一些土丘石岗以后,地面就急速向上隆起,折转处出现了那道延伸得很低的卡尔塔马克冰川,以及冰川源头那道大裂谷。紧接着,慕士塔格山巨大的蓝白相间的山体,就以那种亘古不变的庄严,冷峻地显现在我的面前。

为了它那不可抗拒的魅力,我已经是第三次来帕米尔高原了。

7月的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晒得裸露的皮肤有轻微的蜇痛感,但由于习习清风的降温作用,却并不使人感到热。站在这个一览山川的位置上,想到此行的目的,我不由得追思古人。根据前英属印度政府驻喀什噶尔总领事夫人戴安娜·西普顿所著《古老的土地》记载,江布拉克曾经是她的丈夫艾瑞克及其同伴台尔曼·格雅勒根于1947年7月试登慕士塔格峰时的大本营所在地。从那里到慕士塔格峰之间,横亘着那条为慕士塔格增添了无限壮丽色彩的大裂谷。但在壮丽之余,这条大裂谷又为慕名而来的探险者们增添了无穷的艰险。每当我凝神遥望慕士塔格时,总是对艾瑞克建立登山大本营的选址原则产生许多不解。从江布拉克出发,要么横切深邃的大裂谷,要么绕道向西,大老远地绕过冰川去接近那条与大裂谷平行的漫长的山脊底线。用我那初涉山野的眼光来看,沿前一条路线攀登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选后一条路线,又明显暴露出大本营选址远离出发地的不合理性。不知何时开始,西脊路线的登山大本营已经舍弃那道绿色的牧沟,南移到了卡尔塔马克山麓下两道冰川之间的台地上,这或许可以作为对我迟到的拙见的一种支持。当然,我是在替古人担忧。

但是,那条大裂谷给人的印象却是很深刻的,它无疑是造物主最杰出的妙笔之一。如果当初它打个盹而忽略了这一笔,那么,慕士塔格的外观就会平庸得像是一个略微走了形的发面馒头。而如今,大裂谷高耸壁立的断层之上承托着百米厚的雪被,钢蓝与银白的山体互相映衬,直矗云端。山体四周环绕着羊脂玉色的大冰川,基部是延伸无际的中山丘陵带。这里的景色雄伟遒劲,使得大裂谷像是镶嵌在英俊骑士面庞上迷人的刀痕,使人生出几多遐想与赞叹。

距艾瑞克那次失败的登山尝试50多年后,由于一次公务的原因,我曾进入昆仑山,结识了慕士塔格,从那以后,就再也无法忘记它。第一次,由于被巨大的内心冲动所激励,我和我的伙伴竟然疯子一样无所顾忌,穿着旅游鞋,用28小时从苏巴什牧村一鼓作气冲到了慕士塔格5420米的冰雪覆盖区。当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之后,我们才懂得,登山并不是旅游消闲,而是赴约死神的挑战。那次,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狼狈下撤。幸好,那天的冰山是慈祥的。

第二次,我挤进一个以南疆重镇喀什为主要目标的三人旅游团队里,并且成功地鼓动他们继续南行,进入了昆仑山。那一次,我们曾驻足喀拉库勒湖畔,流连于苏巴什原野,夜访美丽的塔什库尔干,而对于梦牵魂萦的慕士塔格,却只能从各处跷脚远眺,无缘靠近,留下几多遗憾。

从那以后,我加入了业余登山者行列,介入了一种异样的生活。

这一次,得益于互联网的帮助,我们征集慕士塔格的崇拜者,竟然跨省组建了一支15人的业余联合登山队,在自治区登山管理中心注册以后,踌躇满志地进入了昆仑山,在苏巴什原野上扎下了红红绿绿的营帐。当然,这一次,我们的队伍中已经不再有企图脚踩旅游鞋攀登7000米雪山的疯子了。两年之间,我学会了打抓结、使用冰具,初步学习了一些冰雪技术。队伍中甚至有首批成功登顶过博格达峰的中国业余登山者,以及从麦金利巅顶归来的香港同胞。当然,对于我们15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而言,海拔7546米都是一个从未接近过的高度。

现在,从苏巴什达坂顶部遥望我们的营帐,看到的仅仅是苍茫原野上几点隐约的色斑。当视野慢慢地扩大以后,它们就被融化进苍穹与大山组成的无限画面中,仅剩下一种充满渴望的情思,久久徘徊在天地之间。

在苏巴什骑驴行军

苏巴什牧村西南侧,有一个记录着柯尔克孜人世代沧桑的墓葬区——麻扎,这里是由苏巴什牧村前往慕士塔格登山大本营的必经之路。经过这个肃穆的麻扎,绿色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眼前摊开的仅剩下漫长的砾石戈壁。这片砾石戈壁沿着倾斜的地势一直向南延展,不可避免地将旅人们的视线导引向一个颇具诱惑的神圣地界——慕士塔格峰。据说,当年前来考察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询问这座山的名称时,他的向导用本民族语言回答他,“塔格(山)。”然后,出于对学者和长者的尊敬,又谦恭地补上一个称呼,“慕士(父亲)。”而斯文·赫定把这个给予他本人的尊称理解为这座山的名称,于是,“冰山之父”的美称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形成了。

这个说法有待考证。但不管是历史沿袭也好,阴差阳错也好,将“冰山之父”这个名称冠以一座海拔高度7546米,顶部冰层厚度达200米,有无数条冰川环绕的大山却是不过分的,甚至可以说非它莫属。它有一种庞大的气势,孤傲的姿态和冷峻的气质,有一种让人远眺一眼就梦牵魂绕的魅力。这种魅力让我三次跨越1600公里行程前来拜谒它。

眼下,15名旅人被这种无限的魅力所感染,正拼尽全力,克服一切羁绊,渴望早早投入它的怀抱。我们已经完全被情绪所调动,放弃了高山行军应该均匀用力的法则,几乎是狂热地奔完最初的3公里路程。

在接近江布拉克山口时,平坦的砾石戈壁被一些乱山野冈切断了。

原本笔直的道路,如今左弯右折,九曲回肠,使人失去了方位感。更要命的是,坡坎的陡度和长度也在急剧增加,腿肌失去了间歇松弛的机会。时间一久,在最需要发力的时候,肌肉开始颤抖了。与刚出发时那种雄赳赳的架势相比,此时还真有点英雄气短。我被迫调匀了呼吸,调整了步伐,转而用毅力和耐心取胜。

我们这支混编的队伍从拔营行军、迈上前往大本营的路程一开始,就立即暴露出作为非专业队伍的不成熟。基地到大本营约8公里,高程差670米,是展开适应性行军的好机会。但队伍开拔不久,就被紧紧尾随我们兜售脚力的柯尔克孜山民瓦解了。不是由于毅力不足,而是由于策马行军颇具高原风情,众人乐于一试。

出发后1小时,我抄近路赶到一个山冈的高处总览我们这支队伍时,不禁暗自发笑:那是一支由1匹马、6头驴和一些骑技拙劣的骑士以及热情奔放的马夫组成的散乱的队伍,拖了有半公里长。多年前由于当过知青而练就一身好骑术的汤高举,骑着一匹健壮的枣骝马前后驰骋,维持着这支几近溃散的队伍的统一。在队伍的最后面,是为了维持骑乘状态而在驴背上苦苦挣扎着的女队员武博寒,以及同样骑着毛驴、为保护皮肤而弄成个蒙面大盗模样的张玉芳。由于坡陡路险,不时有人从驴背上滑脱,又挣扎着爬上驴背。在雪山蓝天的审视下,我们这支队伍的初次行军,给人以滑稽的感觉。

当然,我从没有因此而低估这支藏龙卧虎的小队,甚至有理由对这支业余队伍的组成充满信心。队长王铁男于1998年8月4日率队登上博格达峰而成为中国登顶博格达峰第一人;香港队员姚伟伦一个月前刚刚由美洲麦金利山登顶归来;北京队员马一桦足迹遍及全国;在户外颇有建树、号称“孤行马”的海南队员陈骏池则是一名攀岩手,十几天前刚刚结束喀纳斯大峡谷探险,就加入了慕士塔格登山者的队伍……相比较之下,倒是我自己初涉登山,没有多少底气,还完全属于小儿科之列。

对眼下这支队伍的苛求,也许又是某种理想主义在作祟。

从这里居高临下看去,原本坦阔的苏巴什原野已经变成小小的一抹深绿,如同大幅画布上潇洒的一笔。一条逶迤的银带从苏巴什达坂北侧穿出,画出优美的弧线注入黑绿色的喀拉库勒湖。萨雷阔勒岭白色的脊线从北到南贯穿整个视野。前面不远处,已经传来卡玛吐勒加山涧激人心弦的咆哮声,预示着冰川末端已经离我们不远。

下午2点45分,我们终于拖着疲软的双腿,从冰川南侧一公里处进入了巨石累累的慕士塔格登山大本营。

盛开在大本营的野花

七月上旬,正是慕士塔格登山活动逐渐展开的季节。星罗棋布的帐篷在正午的阳光下点缀着彩色的营区,一道湍急的流水从南侧冰川中涌出,弯弯曲曲地向西流淌,将大本营切割成南北两块。两名外国队员正在溪水下游搓洗着健壮的身躯,还发出阵阵欢畅的笑声。营区周围的坡地上,四散着一些悠闲踱步的毛驴和骆驼。冰川侧碛的上方某处,不时地传来雪鸡长长的啼鸣。就在四顾之中,在坡道和砾石中踢打了几个小时的双脚突然感到一种奇特的柔软。俯身一看,天哪!在这海拔4350米,夜间气温接近零度的贫瘠之地,竟然无比繁荣地开放着一片片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团状小花,蚕豆大小的花朵像一张张清丽的小脸仰望着太阳,花瓣间还承托着细碎晶莹的露珠。如此弱小的生命,竟然也能在如此严酷的地方无忧无虑地绽开生命之花,使人平生出许多的感慨。

我俯卧在地上,用微距摄影留下了它们可爱的影像。

这时,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使我疑惑不已的消息。记得一位旅游局官员曾在这里不无遗憾地说,如果有资金的话,将立即开辟一条从204基地直通登山大本营的机动车道,彻底改变登山辎重靠畜力运输的状态,吸引更多的国内外游客来此登山旅游,创造更多的经济效益。

于是,我想象着沿这条车道不断运来的砖石、瓦块、木柴、煤炭、钢铁和水泥。那时,在这块位于两条冰川之间的高山台地上,灰色的房屋或取代彩色的帐篷,浓黑的煤烟将在羊脂玉般的冰川上空飘浮,汽车的轮胎将无情地碾碎这些灿烂的野花……

那,会是登山者的所求吗?

生活,其实是由丰富多彩的层面交织而成的。一厢情愿地把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放在单一经济利益的尺度上去衡量,最终总是不但让我们失去了梦寐以求的经济利益,也毁灭了这个多彩世界的许多有价值的层面。

但愿这位官员是随便说着玩的。

隔山遥望,西面8公里处就是我两年前攀登过的阔什乌托克吞鲸昆果依。由于这个饶舌的名字,我记住了它。此时,它已经处于略低一些的位置上,面向西南,显示着自己无限的沉静与尊严。

下午5点整,大本营建营完毕。为避开那些灿烂的小花,我们将帐篷分扎在一片由细碎的小石子铺盖的卵石滩上,而未注意到卵石滩上游那道被茅草覆盖的不起眼的冲激沟,因而埋下了几天之后一场洪水劫营的祸患。

黄昏时分,几乎每个人都开始感到呼吸的艰难。轻重不一的高山反应的到来,使那些平日入睡前颇为张狂的荤素笑话难以展开。队长王铁男进入大本营以后开始咳嗽,队医周岚在忙完她的炊事工作后,又转而履行她的医生职责。

入睡前我们获知,在我们上方高于我们2350米的雪域冰原上,一支西班牙登山队已经成功地建立了三号营地,正在待机突击慕士塔格顶峰。

这个消息让我们迅速调整好心态,回到应该扮演的角色之中。

在风雪中扎营

在大本营作适应性休整后的第二天清晨,周医生带着职业性的严肃轻声告诉我,王铁男出现肺水肿前兆,正在接受甘露醇点滴,建议降低高度以求缓解。我立刻到隔壁帐篷去看望他。由于一夜发烧,铁男平日里黝黑健康的面庞此时透出几分憔悴。用手帕测试,咳嗽中带有猩红的飞沫。我立刻记起,在一次冬季黑沟探险活动中,他也出现过类似症状。

1997年7月,他带领7名队员跨越北天山。一天夜间,突然遭遇大雨袭击。在营地抢险的过程中,他被淋个透湿,引发了感冒,又很快发展为肺水肿。这次严重的伤害给他留下了时而作祟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