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词,总是让男人浮想联翩,心花怒放,那便是“情人”。美人投怀送抱,甘愿做他的情人,哪个男人不想要,不嫉妒。北宋词人贺铸也不例外,那还不把他给嫉妒死?因为贺铸的相貌实在太吓人,外号“贺鬼头”。《宋史》记载贺铸“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身长七尺,按今天的计量单位来算的话,两米多高,和姚明差不多。而且,这个人的眉骨高耸,脸色黑得像包公,如果单纯黑倒也罢了,黑中还带着青。而且这哥们还秃顶,古人的头发是很讲究的,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能随便剪的,曹操率军打仗时,自己的马踏坏了百姓的庄稼,为了严明军纪,他以身作则,自行受罚,把自己的头发割掉一部分,历史上叫“丞相割发权代首”,可见头发是很被古人看重的。可是,这个贺铸头上就没看到几根头发,他所有的头发绑起来打个髻,只有梅子那么大。
两米多的大个头,面如青铁、怒目金刚,这人真应该去当保镖,而不是写风花雪月的词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样的人,偏能写出缠绵悱恻的香艳之词,而且写得柔情似水。比如温庭筠这个大才子,相貌长得像钟馗,鬼见了都怕,更别说人了,可就是这个“温钟馗”却把花前月下的词写得如此香艳。
贺铸长得如此惊世骇俗,难免吓跑女孩子。纵然有钱,纵然有才,想赢得女人的青睐也难。贺铸的情场就没有得意的时候,就没有碰到一个女子主动爱上他的。
贺铸,字方回,籍贯是浙江绍兴,但在今天的河南长大。出生在宋仁宗时代,那是个满朝文武皆君子的时代。和一般北宋词人不同的是,他不用经过十年寒窗苦,不用参加科举考试,一样有官做。因为他和皇帝家是亲戚,他是孝惠皇后的族孙,可以直接继承某一级别的官。贺铸被授一个官,叫右班殿直,大约就是在宫廷里负责保卫工作的官,也有可能就是御前侍卫官。
贺铸,生在一个武将世家,五世祖贺怀浦、四世祖贺令图都是当时朝中名将,后来他们在抵抗外敌——契丹入侵的战斗中牺牲。太宗即位后,对贺家这一门英烈并不重视,相反还是时时提防,所以,贺铸的祖父和父亲并没有成为朝中高层官员,而仅仅为八品小官。
虽生在王谢之家、长于妇人之手,但贺铸身上并没有一般纨绔子弟的所谓脂粉气,从小就梦想奋战沙场,羡慕义薄云天、慷慨大义之士,他身上与生俱来带着侠义之气,一旦路见不平上前就是一声吼,性格极其耿直。那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他也有过。在他的词《六州歌头》里,就流露出了这种气魄: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在做小小的七品县令时,有一个贵族公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富二代”,傲慢无礼,胡作非为,仗势欺人,贺铸在大堂之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这个“富二代”。有人说,“如果贺铸生在汉朝,就有可能成为卫青;如果生在晋朝,就有可能成为谢安。”他偏生在玩闲愁、即使当孙子也不喜欢打仗的宋朝,他自己也只能顺应潮流,改变自己,走惆怅、缠绵路线了。
家族到了他这一代,实际上已经家道中落,早已不是什么豪门子弟了。生活的波折,世事的苍凉,让他在褪去了脂粉气的同时,也渐渐褪去英雄气,取而代之的是消极、伤感、惆怅和婉约哀伤,甚至是缠绵悱恻。
御前侍卫,这个职业好像特别容易出大词(诗)人,比如长安人韦应物,15岁那年就进宫担任皇帝的贴身侍卫了,当时他是三等侍卫的官职——“三卫郎”。这个官职不大,但是由于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在众多官员眼里的地位很不一般,而且身居这个职务的韦应物,肯定不差钱,在皇帝身边服务,他的待遇自然很好。再比如清朝那个着名的词人纳兰性德,因为是皇帝的近亲,被康熙授予三等侍卫的官职,后晋升为二等、一等侍卫。他的父亲明珠也曾经是御前侍卫,这是他能够长期担任侍卫的原因。
贺铸也好,韦应物也好,纳兰性德也好,他们职业基本都是御前侍卫,经济上自然是不缺什么了,他们对一般人苦苦追求的房产、珠宝、名车等等都没有感觉了;他们在权力的最中心工作,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必须时时小心翼翼,所以心理上又比一般人敏感、脆弱,写起诗词来,感情更细腻,情绪更惆怅。
“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这是贺铸的词。可见他也是个好酒之人。这在宋仁宗时代再正常不过了。
宋仁宗时代出了很多历史上着名的大臣,比如说包拯、司马光、王安石,中国的古文八大家很有名吧,可是,唐朝那么辉煌,也只占了两家,北宋占了多少?六家,分别是三苏、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这些人又都活跃在宋仁宗时代。还有,四大发明中,有三大发明出现在宋仁宗时代,即:活字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
但是,整个北宋包括宋仁宗时代,也并非知识分子的天堂,至少有两点不好吧:第一,喝酒,男女老少都喜欢喝酒,士大夫们喝得醉醺醺上班是常有的事。
皇甫松甚至专门在《醉乡日记》中制定了醉事规则,诸如“醉花宜昼,醉雪宜夜,醉楼宜暑,醉得意宜唱……以与忧战也”之类。
为什么要“与忧战”?那个时代的文人那么闲,地位那么高,问题恰恰就出在太闲上。比如说,他会叹息,这么好的春天,为什么一定要走呢?这么鲜艳的花,怎么就凋谢了呢?这么美丽的女子,怎么可以老呢?这么繁华的城市,怎么就不能留住呢?他就整个伤春悲秋,琢磨这些事。
辛弃疾说,“闲愁最苦”。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与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被词评家们合称为三大写愁名句。
宋代知识分子太闲了,当时,官僚队伍庞大,几万官员要吃财政饭,但实际上用不着那么多人,但科考还是年年在招录官员,官员们的子弟还在不断地被充实到官员队伍中来,那个时代做官是唯一的正道,但政府实在用不了那么多的官员,一个职务只好安排几个人去做,人浮于事,自然免不了。当时的官职就有:
实职、虚职,所谓虚职就给你这个职务和待遇,但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做,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喝酒。以此来消解闲愁。可李白说了:“借酒消愁愁更愁。”愁可以用酒来消除吗?不可能的。
其实,正如王镜轮先生所说,忧愁是一种病,必得富贵悠闲才能患,按常理一无所有的人应该多忧,但此忧非彼忧。宋朝的士大夫忧的是春去匆匆,雨打花落,秋风无情,忧人生苦短,忧故人难得相见,而且中国文人还常以女性口吻发言,替女性闹相思病,忧情郎无情,忧薄命,忧红颜渐老……这些忧愁须用酒来化解,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看几首描写以酒消愁的词:
晏几道词:“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
刘过词:“行到桥南无酒卖,老天犹困英雄。”
苏轼词:“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
“相逢一醉是前缘。”“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
张孝祥词:“故人相遇,不醉如何归得去?”
辛弃疾词:“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若解尊前痛饮,精神便是神仙。”
吴文英词:“相吊年光浇大白。”
刘辰翁词:“碧桃花下醉相逢,说尽鹏游蝶梦。”
陆游词:“携酒何妨处处,寻梅共约年年。”
冯延巳词:“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
吴潜词:“为问新愁愁底许,酒边成醉,醉边成梦,梦断前山雨。”
前面我们说过,“贺鬼头”(贺铸)这个人长相实在太惊世骇俗,所以,在情场上比较吃亏。但贺铸是贵族的后代,又在朝里居着个官,再怎么着,找到老婆没有任何问题。
贺铸的老婆不光是个美女,还是宗室的女子——他老婆是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儿,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却嫁给了一个家道中落的贺铸,过着小市民的拮据生活,这位贺夫人所受的委屈有多大、吃的苦有多少,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闹出很多不快,那个年代又不能离婚,贺夫人选择委曲求全,可她心里不痛快,怎么可能痛快呢?贺铸当然明白,夫妻感情很不好,他很郁闷很难过。他把这样的郁闷写成了一首词《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的词牌来自于汉人张衡《四愁诗》中“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曹植对洛神的描写异常传神,其中有这样八个字:“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金庸大才,后来在写作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根据这八个字创建了一个新的武功招数,北冥神功里有一绝招,叫“凌波微步”,段誉和乔峰比试谁跑得快时,就用了“凌波微步”功,脚力快如鬼魅。
上面这首词,说那美人踩着鬼魅一般的“凌波微步”过来了,但她不愿意过我家门前的横塘路,我只能目送着美人的芳尘远去。锦瑟年华,哪个人如此幸运、能和这个美人共度良宵呢?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天知道吧。
美人就像云一样,我提笔写下了断肠的句子:“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有人说,这首《青玉案》中的“凌波微步”写的正是他的妻子,他妻子看不上他,贺铸在万分郁闷和愁苦之中写下《青玉案》。
也有人说,贺铸和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嫁给贺铸后吃了不少苦,但却能以苦为乐。证据就是贺铸的夫人死后,贺铸写了着名的悼亡词《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有人说,贺铸的《半死桐》可以和与苏东坡的《江城子》一比高下。我看这个评价很中肯。《半死桐》写得真好,虽然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种极度感伤,但是,“同来何事不同归”“头白鸳鸯失伴飞”这样的哀叹一点也不逊色于苏东坡。尤其是最后两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让人听后不禁泪流满面。
这首词是在他再次来到苏州时,看到物是人非的情景所生发的感伤。曾经和夫人一起鸳鸯成对的地点,如今已是物是人非,鸳鸯单飞,其孤独何堪!
原野上的草青青,上面沾着露珠,像痴情人的泪。太阳可以将露珠晒干,可是我脸上的泪水谁能够抹去呢?一边是旧屋,一边是新坟,天上人间,如今和爱妻阴阳两隔了。躺在空空的双人床上,卧听南窗雨,回想起过去那温馨的点滴家庭生活,不禁老泪横流,以后的夜里,还有哪个女人能为我挑灯补衣呢?
看了这首词,我是被感动了,不知道您怎么样。有点相信贺铸和夫人是伉俪情深的,而不是没有感情。但经验告诉我,不能仅仅凭文章相信一个人,文如其人不如说是一种善意的安慰或者说希望罢了。就比如说大诗人元稹吧,看他为亡妻写的悼亡诗《遣悲怀》,那更能感动得你不流泪都不行,比如这句“唯将终夜常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可谓情真意切,但谁能想到,元稹对妻子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呢?事实上,元稹是个风流浪子,朝秦暮楚,到处留情,这样感动人的话,他可能对很多人都说过。
所以,文如其人,实在不过只是一种善意的期望罢了。贺铸这样一个面目铁青的大汉,两米多的个头,写出的词却不是豪放风格,而是正宗的婉约词风,处处弥漫着婉约之音。金庸先生对武术一窍不通,却能将武打招式写得比真的还真。
人嘛,缺什么补什么,没什么吆喝什么,就那么回事。贺铸的外貌像鬼一般可怕,很难想象会有女人爱上他这样的人,但他写的词仿佛自己很风流,比如说《攀鞍态》一词:
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玉环风调依然在,想花下攀鞍态。
伫倚碧云如有待,望新月,为谁双拜。细语人不闻,微风动,罗裙带。
逢迎一笑的女子,樱桃樊素口,远山蛾黛眉,闭月羞花貌。这样的小女子,看着皎洁的月光,都那么虔诚地朝拜。美女拜月,那是一道怎样亮丽的风景啊。
细语人不闻,微风吹动了她的裙带,在这样温柔的夜色中,教我怎么不想她。
让我们再看一首贺铸用《踏莎行》改写的《芳心苦》: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贺铸的《芳心苦》,表面上看咏的是荷花,却写尽了失意之人的共同感伤。
荷花,多么高洁啊,出污泥而不染,《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就对荷花情有独钟,林黛玉特别喜欢李商隐诗中的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贺铸所描写的,表面是荷花,却使人感到“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白雨斋词话》卷一)。实际上,贺铸写尽了人生的失意。龙榆生说,和贺铸用同一手法,借物喻人,以自抒其身世之感的,还有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上片借梅花的冷落凄凉,以抒发忠贞之士横遭遗弃,兼受摧残的悲愤。下片表明个人无意争权夺利,只有长保高洁,也就是屈原《离骚》所唯“宁溘死而流亡兮,予不忍为此态也”的意思。“比显而兴隐”,这是较易看得出来的。
我们接着来谈谈贺铸的《芳心苦》。“别浦”,江河支流的水口。杨柳依依不舍地环抱着回环而曲折的池塘,一对对鸳鸯幸福地在水面上打情骂俏。采莲的小船所走的水路都被一片又一片的绿萍给堵塞了。蜂蝶对莲花的幽香不感兴趣,断然不会倾慕。莲花那粉红色的花瓣都脱落成尘了,只剩下中间的苦莲子了——像极了我的心。
云消雨霁,即将下山的夕阳映着浦口的潮水,空中的流云带着几分雨意,依依不舍地说:当年不肯和众花一起开放,无端地被秋风摧残,只剩得残荷,耽误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如今只能临风而叹了。
最后,我引用词坛大家龙榆生对贺铸词的一段评价来结束本卷:北宋词人如贺铸,有一部分作品是接近苏轼而下开辛弃疾的豪迈之风的。他常说学诗于前辈,有了八句心得,是:“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癖,题诗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王直方诗话》)这里面最主要的要算第五和第八两句。一个诗词作者,如果不能巧妙地掌握比兴手法而又有“浩然不可屈”之气,是不会有很大成就的。
且看他的《眼儿媚》: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郎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也只是触物起兴,淡淡着墨,寓情于景,自然使读者有黯然消魂之致。
这和《诗经·秦风·蒹葭》是用的同一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