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大战中的大战——凡尔登——索姆河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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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消耗战(10)

卡尔·乔治·梅尔滕斯觉得自己的心就好象一块软东西似的悬挂在胸腔里。他把毯子掀开,浑身战栗,摇摇晃晃,迈着轻轻的步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幢房子是地方司令官赶走了原来的房主以后交给他住的。这幢房子存在已经多久了呢?大概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当这幢房子刚盖好的时候,歌德、贝多芬、黑格尔这些人的名字正晌彻全德国,欧洲正处在拿破仑第一的军旗暗影下。拿破仑第一用政治改革和民法弥补了战争造成的损害。一百年后的今天,除了道德的沦丧和一切个人财富的毁灭以外,从侵略和掠夺中什么也没有得到,三十年战争以后,文化道德的败坏更加深了。今天,德国人对战争还毫无认识,他们只是用德国的精神—好战的精神,一致赞扬战争,他们都决意粉饰战争,说谎和造谣,倘若梅尔滕斯的父亲还活着,亲眼看到这些景况,他该作何感想呢!有些法学家和神学家、哲学家和医学家、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首先是那些诗人、思想家和作家,他们不学无术,没有资料,也不肯研究调查,弄清是非,就利用口头讲演和报章杂志,在人民中间进行欺骗宣传,无中生有,造谣煽动,歪曲和否认确实存在的事实,仿佛造谣煽惑无罪似的。

梅尔滕斯近视眼,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就习惯了黑曙,用不着点灯就可以把方向辨别清楚。他走到衣柜跟前,换上一件温暖的睡衣和一双温暖的便鞋,然后穿过三个房间。直到目前为止,这几个房间都是他的起居室。他把抽屉打开又关上,在一张写字台里找一件东西,终于找到了,把它放到写字台上。他在卧室里还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暂时仍把它们放在原来的地方。

在这使他醒悟过来的一年的最后几小时里,他不想再象过去那样,僵化在欺驭之中了,过去甚至连最亲近和最受尊敬的人,例如自己的父亲都受了欺骗。伟大的歌持赫尔德·梅尔滕斯是一个新教牧师和麦克林堡官吏的后代,这位老人能不受欺骗吗?当然不能。这种欺骗已经传遍了德国,他们就用这种欺骗来掩盖他们共同的或是个别人的掠夺热狂所造成的暴行。我们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战争爆发时,有些青年人热狂起来,上了战场。战争爆发的第一年,他们出于“对祖国的深刻正义感”,始终为了捍卫祖国的事业和使命而战斗着;但是在战争的第二年,祖国面临着可怕的命运,必须把神圣的战争进行到底的欺骗宣传震动着他们的心弦,唤起了他们的责任威,他们要坚持下去,为了生活和拯救祖国人民而战斗。以后,倘若他的有学识的儿子,把今天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向他提出来,那么歌特赫尔德,梅尔滕斯最好怎样回答呢?他没有公开发表自己的这些意见,但是他想要在秘密谈话中和回忆录中去影响帝国的首相——白己的学生;想要继续在军事指挥部服役,想要在巳死亡的时代和欧洲法律史思想的不明确的引喻中寻找安慰,用这些引喻压制自己的激愤情绪;想要建立不可动摇的法律保证,保护和平的公民,提高社会道德,改进精神读物并且保护文化遗产,因为文化财富是一代传给另一代,使人类的生活具有有意义的东西。但是他,老梅尔滕斯的儿子,已经不再相信这些好听的要求和骗,人的甜言蜜语了。一个工兵少尉已经使他醒悟过来,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他越来越怀疑地研究这些问题,现在又按到了这个工兵少尉和他的被害的弟弟的东西,还有几页手抄的文件——两三个不充分的证件,他对这个案件已经完全了解清楚了。

回顾一下整个这一段时期的情况,艺术作品对他有很大的启发。使他对真实情况的认识锐敏起来了。画家的作品是不欺骗人的,画家观察现实的虔诚态度和对揭露所观察和描绘的自然景色和人物形象的实质,怀有巨大的热情。这一切使他们对假面只和别有企图的谎言,以及那些外表涂抹上颜色、实际只有四分之一其实性的政治报告和军事报告非常敏感,可是一般人竟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对这些报告满意了。

他现在已经不再满意这些报告了。碰到不可靠的报告,他就开始调查研究。他的明亮的眼睛绝不闭上。一定要做到事实鲜明、单纯、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是非分明为止;一定要誓死唾弃那些罪恶现象。他不太喜爱实际生活。无论是女人,还是享乐品以及男人的娱乐,在他的生活中都不发生作用。他的父亲影响他抛弃了这些娱乐享受,而用别的消遣代替了。他喜欢旅行。但是,自从德国发动战争使到处都遭到破坏以后,一个德国人如果不是脸皮厚,能够到哪里去旅行呢?他喜欢运用理智和追求真理,但是他认为理智和真理已经被滥用和玷污了。现在,他只喜爱音乐,但是音乐在他的生活中充满原始的悲惨力量,因而不能充实他的生活。明亮的音乐演奏厅里,永远是歌颂野蛮的世界,在五十个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动人心弦的演奏声中,奏出了亡命者和被害者、一切被剥夺了权利的人们的呻吟。他从来不敢看乐队指挥手里扬起来的指挥棒,因为他不敢去回忆那些创作乐曲的智慧,这种智慧用精密的词谱和规定的拍子,预先规定在各种公开谎言的节拍里,要每一个演奏者都服从它。顺从,顺从,人们,顺从吧!当克罗辛下士的案件第一次向他提出来的时候,他最初感到惊异,以后又感到激愤。这个案件复杂,很难审理,这一点并没有吓倒他。他认为这个案并虽然很不容易解决,但是终究是可以圆满解决的。大约经过两个星期以后,他知道了这个案件根本不能圆满解决。工兵少尉寄来的信,起初没有给他以处理这个案件的主要材料,以后多阿乌山陷落,他以为克罗辛少尉大概牺牲了。克罗辛的部队报告说,克罗辛下落不明(当时在部队的报告里把克罗辛列入了理落不明的名单中),因为要塞的守备部队十月就分散到各处去。再往后,又满怀希望地进行了儿个星期的调查寻找,才知道工兵少尉克罗辛还活着。人们是在普费颓尔山脊阵地的一个战壕里找到他的。工兵司令已经接到了他的报告,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两个星期以前,法国入进行了一次新的冲击,又夺去了德军的这些战壕和小土岗。从那时起,克罗辛少尉的下落就找不到了。最后,他的一个下士班长说,他看见克罗辛少尉在法军手榴弹的轰击下,倒在一个结冰的弹坑里,后来就不见了。工兵少尉又下落不明了,这次部队的报告中,在克罗辛的名字上加上了巳无找到希望的符号。在法军机关抢不断扫射的地区,怎样能够得到可靠的消息呢?不,小克罗辛的哥哥已经不在了。甚至从个别人和群众中间都得不到准确的消息。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对于部队和士兵们还能抱有什么希望呢?一点希望也没有。

“一点希望也没有,”黄昏时分,军法官梅尔滕斯在房间里低声地说,同时听到了自己的琴弦轻轻振荡着,传出自己的可怕语言的回音。

的确,卡尔,乔治·梅尔滕斯的耳朵已经灵敏起来了。无论别人是说小克罗辛的哥哥活着,还是说死了,现在他都不相信了。别人的话只能帮助他了解情况。不管是谁,听说一个最可爱的人的情况已经毫无希望,都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何况这里所说的毫无希望并不是什么比喻语或转义语,而是确确实实毫无希望呢。这里的问题并不是一个最可爱的人,而是一切可爱的东西的前提,也就是爱故乡,爱祖国,爱德国。

这个脸上带有学者风度,嘴巴上没有胡须,戴着金边薄镜片眼镜的入,身上打了一个寒战。在用黑白两色大理石砌成的华丽的壁炉前边,有一个普通的小炭炉,是司令官女装在这里的。目前,在德国许多家庭的房间里用这种小炭炉,已经感到难看了。炉子里的火正在燃烧着,;梅尔滕斯把沙发拉到发红的火光前边,火光透过镀镍的炉门上的玻璃一闪一闪地闪烁着。梅尔滕斯坐下来,把手仰开;在炉前取暧。他疲倦地蜷缩在很低的粗绒沙发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某些诗人的一些毫无意义的诗句,这些诗人现在还活着,当梅尔滕斯还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的时候,这些诗人时常展开论战,使他开始体会到科学和思想的幸福。

夜长了,越来越长了,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天上只是暗暗的黑夜。……

鸦群呱呱地叫着,

飞到市镇上,

立刻下雪了,

这里有家的,算是幸运了……

光亮仿佛以沙沙的轻轻响声,

闪闪地从树梢上滴到我们身上,

只能看见,静下来对也可以听到,

成熟的果子落到了地上……

他已经没有家了。他还幻想什么呢?为了最后离开和永远离开,他仿佛也可以选择第二天。不过,这次要把一切都布置得尽善尽美。的确,明天中午以前,绝不会有人来打搅他的。军官们象往常一样,有宴会,他们在明夫中午以前也不会来。参谋部的医官一定会想到,谁真要请医生;他一定不怕多跑几次路来找他们。兵站里没有人怕看病花钱,军官们几乎是为了消磨时间才生病的。因此,他尽可以选择他所要做的事情,有的是时间去考虑“离开尘世”还是“不离开尘世”的理由。

克罗辛案件使他醒悟过来了。然后,根据某种理由,经过了争论和否认,使他确信,德国人在侵略几乎成为联盟的卢森堡这个没有设防的小国家时,也不惜进行烧杀在卡尔·乔治·梅尔滕斯的心里,一位喜欢经过考证的可靠的历史资料的历史家睡醒了。卢森堡就在附近,军用汽车随时都可以到达它的国境,在许多星期天或平常日子里,他时常到卢森堡的被占领区去,最初是穿声军服,以后换上便装;起初,他只注意到遭到战争破坏后的废墟。以后,市长和当地居民的无情的沉默,使他感到不安。显然,他们把他当做间谍看了。只有数堂墓地坟墓上的十字架不谢绝调查。十字架是铁制的,显得枯燥无味,上边带有刻印着被埋葬者的椭圆形象片的瓷板,瓷板上的照片是根据死者的照片制咸的,很不象样子,看了就恶心,但是,坟墓上这许多廉价的标记,表明八、九月的那些星期……最后,他在阿尔隆城碰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友好的朋友美国教授。这位教授是美国:红十字会的代表,在二个德国军官的陪同监视下来到遭到战争;破坏的地区旅行,为的是反对那些说德国恐怖的非常巧妙的宣传。路透社和英国的报纸曾利用这种宣传,轰击了美国公民的健康思想,特别是轰击了住在美国的亲德的犹太人的健康思想。经过四个小时的谈话以后——从下午九点钟一直谈到滦夜一点钟;——马克,科尔文教授才确信梅尔滕斯教授跟欧肯先生以及德国的其他学者不向,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信念。以后,他向梅尔滕斯说山了心里话。光是在卢森堡就有—千三百五十多所房子被焚毁了,据可靠的估计,有八百个公民被枪杀了。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德军以同样的恐怖手段造成了页为骇人听闻的恶果。报社记者对个别事实和个别情况当然可能有些夸大,但是他们报导的中心内容还是正确的。

—个月以后,在对蒙麦迪战地面包厂的上等兵希姆克提起公诉时,梅尔滕斯敔投澈动不安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信念。这个小伙子喝醉了酒,夸耀起在马伦会战的那些日子里,他和两个伙伴在烧毁索米尔村庄时所完成的一项英勇的功绢,他们奸污和杀害了躲在自己家中地窖里的六个人—一个老祖母、母亲和几个孙女,结果六个人都死了。这个喋喋不休的士兵很天真,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谈话是真的,他提出一些证人,证明德军指挥部会下令烧毁村庄,命令中有对男女农民的生命不必姑息的辞句。军法官梅尔滕斯也相同的见解。他根据自己的这种见解,怀着潜在的同情感进行了调查。

军官们和未来的军法庭审判长跟梅尔滕斯完全不同。他们向希姆克的部队了解这个案件的情况,而且有兵站检查处作为最高监督机关跟他们一起进行了调查。他们处罚希姆克,并不是因为他犯下了这些军官不同意的某种罪行,而是因为他夸耀宣传令人憎恶的德军的暴行,使人们对德田的军事指挥部产生不良的印象。

“我们已经知道这里所发生的各种笑话,”有一个军官私下里这样说过,“可是希姆克这个倒霉鬼说的那些话,恰好是惩罚他就可以起到杀一敬百的作用的话。”

过了几天,希姆克在运输国民军的保护下,到以前工作的地方去取自己留在那里的东西,黄昏肘分在半路上,有几个陌生的骑兵突然从国民军手里把他抢走了。第二天,是最可怕的一天,希姆克被送到蒙麦迪守备军的野战医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