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大战中的大战——凡尔登——索姆河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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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大战收场的前夕(1)

一、幸福之岛

凡尔登之战,德军早已失败了,但还没有人这样说。德国的一切报导别出心裁地发明了“消灭战”这个名词,颠倒黑白,掩盖事实真象,偏偏有些大孩子们还相信了这种神话。德国的原料和日用必需品的贮存,已经延续到最后时期,所有的东西都变了质,掺杂上代用品。战略物资只够维持到战争第二年的冬天,到第三年各天就无法维持了。黄油、肉类非常缺乏,虽然用糠和马铃薯来“延续”,但是粮食奇缺,豆类作物和新鲜蔬菜都很少,没有脂油,蛋类也几乎看不见影儿了,外国也不再供应德国面条、粟类、麦片和机米。皮革用尽了,麻布和毛织品买不到了,人们只有凭配给票才能买到主要是用棉纱代用原料做的衣服。当水果和糖在果子酱工厂里绝迹的时候,贴出了鼓励孩子们去拾果核以便用来榨油的广告。此外,为了增添油料,种了向日葵,还利用山毛柠实和亚麻籽榨油。织补袜子的毛线,补衬衣的合股线都成了宝贝,愁闷不安的家庭妇女时常费尽心思去寻找这些东西,装在盘里和管子里的植物浆和化学化合物都成了代用食品;各种纸都成了做衣服的原料,另外,还用纸来制绳子和口袋、鞋带。报纸和研究烹饪的书籍上,写满了各种处方,要象变魔术似地用没有味道的化合物,变出吃的东西来,变来变去,最后还是马铃薯、甜荣和盐水。没有维他命,没有碳水化合物,更没有蛋白质,但是却能有强壮的劳动能力——生理学家和医学家就是这样为了保证早就失败了的战争获得最后的胜利进行着宣传。他们千方百计,企图反对全世界、违反理智与历史的进程和最近几世纪的发展来获得胜利。德国的统治者们宣传说,为了对付英国的封锁这种魔鬼式的作战手段,利用潜水艇袭击各个海面上的运轮船,也行同样的作用。不出半年,英国就一定会要求和平。人们相信了这种宣传。人们还不习惯拿实际情况去衡量这些统治者的言论,向他们要求对自己流出的鲜血和浪费掉的宝贵时光担负全部责任,人们依然在工厂、田地和城市里劳动着,而把自己的孩子们送去当炮灰,人们用粘土制的肥皂洗衣服,用纸制的手巾擦脸,坐没有暖气设备的火车,住在低温的房子里挨冻,而把希望寄托在伟大的未来和没有事实根据的胜利的报导上、人们替死者哀悼,麻醉活着的人,人们忍受着一切苦痛,走向毁灭的边缘。

当巴尔科普中士允许贝尔廷到丹渥战地医院去探望保尔病况(实际上,首先是探望埃贝哈尔德·克罗辛)的时候,在烟雾弥漫的天际还有最后的晚霞。战地医院的后边,有一条不太引人注意的人行路,弯弯曲曲地升上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岭。这条人行路沿着刺铁丝网和木板墙直通战地医院。许多侧房围成一个大四合院。医院的营房好象一座耸立在平地上的高峰。

战地医院里的人们接待新来的客人很糟糕,使人感到愤愤不平。贝尔廷为了会客,浪费了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情形跟医院前门上贴的那张纸条上写的一样。他被反复盘问和解释以后,才得以通过后门,登上了一个很小的木阶梯。现在他直接来到一个刷得很白的走廊里,这个走廊大概是通往重病室的。贝尔廷的心情非常激动,也跳得很厉害。呻吟的声音透过他的自我防御的薄雾,侵袭着他,碘酒和来苏尔的气味向他扑来。当一个女护士端着一个带盖的盘子急急忙忙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因为突然在切近看到脓和那红丝丝的脏血,他几乎呕吐出釆。通过敞着的门,看到了很厚的白绷带,一列病床,缠着绷带高悬起来的脚,还有两个女护士的背影。这一切情景,都使贝尔廷深深地意识到克罗辛少尉的伤势是十分严重的。但是,他象一个落到不欢迎自己的水流里的贝壳一样,紧紧地闭起双唇,默默不语。在另一条长走廊的尽头,左边是三号病房,右边是十九号病房。

埃贝哈尔德·克罗辛看到羞怯而惶恐的贝尔廷,心里感到非常高兴。他脸上放出喜悦的光彩从床上坐起来,伸出他那大手,把贝尔廷的手紧紧地握住。房间里充满了他的沉重的声音。他大声说:

“噢,贝尔廷!这大概是你在这美好的新年中最理智的举动吧,你的这种举动一定会得到善报,进入天堂。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你我都从这天堂的旁边滑过去了。你真象一个灰色的大葱头,现在先把葱皮剥下来吧,去把这件有虱子的工作服挂在房门右边走廊里的衣架上。”

贝尔廷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问衣服挂在走廊里会不会被人偷去,这句话引得全病房三张床上的人都大笑起来,甚至在他来到走廊里站在关得很严的门外边时,还可以听到这种笑声。贝尔廷顺从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脱下了军大衣、工作服,身上穿着军服又回到房间里。

病房里有绷带、伤口、香烟和肥皂的气味。房间里很温暖,光线很充足,也很洁净。贝尔廷觉得这里真好象是天堂一样,这里的生活是值得人羡慕的。这时,他本来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痛苦、流血和受伤是享受这种朴素的舒适生活的入门券,我们真是生活在一个多么疯狂的时代。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战争的气氛过分强烈地笼罩着他,他对战争的估价太高了。而且,他这时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克罗辛身上了。他请贝尔廷坐在床边,并且向同病房的两个少尉——麦持内和弗拉华作了介绍,说贝尔廷是已故弟弟遗留给自己的朋友。克罗辛从样子上注意到,贝尔廷现在过着挨饿受冻的穷困生活。他自己的生活怎样呢?当然很不错。要把自己的生活告诉给贝尔廷知道吗?他拿不定主意。他不善于描述生活,在这方面贝尔廷要算是内行。各人有各人的专长呀。的确,自从在野猪谷分手,他们一直再没见过面,从那以后,他就陷入了不愉快的生活中。他们没有能再夺回多阿乌山炮台,只在普费尔山脊上过着平淡的生活,大规模地展开活动,布了很多地雷,可是正好在要大举进攻狠狠地打击法国老爷们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十二月十五日的大灾难,从此,有趣味的活动一下子宣告结束了。

他——克罗辛大概是因为在要塞和战壕里呆的时间过于久了,所以丧失了机动战和从战场上巡回跳越所必需的各种灵敏性,否则他不致于这样倒霉;当前进炮队向他发射万恶的炮弹的时候,他卧倒在一个很浅的弹坑里。弹坑本来也许是够深够陡的,可是里边冻了,结满了冰;克罗辛的右脚——这个讨厌的长爪子便不留心地露在弹坑外面,虽然打着绑腿,但是一块很有力量的锢弹片打穿了露在外面的一只脚,还好,没有把脚经骨打成两半。他象一只精神错乱的螳螂一样,拄着一枚拐杖,单脚跳到救护站,以后就在那里昏倒了。他预先向法国人偿还了自己的债务,所以,他应该休息。

在这所野战医院里,有医术最好的医生和头等的照顾,目前什么都不缺乏,据说腿骨是完全可以治好的,用一块象牙代替了那块被打碎并且溃烂成粥状的伤口处的骨头。这个医院的医生精通本行业务,而且创造了奇迹。克罗辛现在还没有打算病好以后怎么办和干什么,他还有的是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

现在贝尔廷要说话了。的确,他有许多话应该说。首先是他和克罗辛的“老朋友”尼格尔上尉先生的生活怎么样?眼下,他们是在属于马斯河西岸的西区军团的管区内,在地理上来说不过一河之隔,但是他们对东部地区的情况简直就象对檀香山的情况一样,知道得很少。

贝尔廷说:的确,我有很多新消息想报导一下。他是从尼格尔上尉先生的升官和受到重视谈起的。

“一级铁十字勋章!”克罗辛大声说,“这个卑鄙的猪猡,这个听到炮响就吓得浑身发抖、胆小如鼠的东西!”

克罗辛粗野地哈哈大笑起来了,并且咳嗽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因为他笑得呛了嗓子。

这时,有二个人推门冲了进来;这个人额上自然地下垂着三绺淡黄色的头发,用令人听着很舒服的莱因口音说:

“先生,别这样怪声怪气地大声笑啊!护士长也许会申斥你的。”

“护士克列尔小姐,”克罗辛嚷道,“请你等一等!听我说呀!”

但是,女护士摇头拒绝了他,喊了一声时间不早啦,就随手把门带上了。克罗辛面色苍白,坐在床上,眼睛里流露出很粗暴的目光。

“今后我若是再挂了彩,干脆就来个痛快吧!”

他同病房的两个伙伴跟他一样,也是在前线受伤的,不过他们是步兵。他向他们描述自己怎样在多阿乌山用爪和牙齿跟杂役兵上尉尼格尔坚持斗争,这个家伙每一秒钟都打算逃跑,从来也不愿意到前线上去。同房的两个少尉嘲笑了他毫无代价的激怒。

“你简直是一个乡下佬,”麦特内少尉很沉着地说,“我总是这样想。你自己不应该因为一条癞狗得了勋章就激愤起来。你应该为你自己获得了铁十字勋章感到惊奇。”

克罗辛很恶毒地回答他说:你虽然还一点也不懂哲学,但是毫无疑问你还有学哲学的天才。消瘦的贝尔廷静坐在床边上,笑着谈起罗格斯特罗少尉呈请奖给贝尔廷铁十字勋章的事情是怎样结局的。克罗辛几乎没有听到他讲些什么。

“尼格尔也升少校了吗?”克罗辛疲倦地问,“不能反对吗?等着吧!”他挥了挥手。“亲爱的朋友,他们对你的报复,可真把你折磨苦了。你为什么还老是在这些满身虱子的杂役兵里边混呢?你为什么没有清楚地认识到皇帝陛下的工兵需要新生的力量、优秀的指挥人材和出色的军官呢?你自己不觉得害羞吗?先生,你有能力,难道就永远当杂役兵吗?根据上级的决定,把你编入杂役兵队伍,这不过是暂时的措施。不,亲爱的,我们并不同情你。在五分钟以内,你就能摆脱这种悲惨的境地。只要你上个报告,要求调到我所在的光荣的团队——从前驻在布兰登堡哈威尔的一个营里来,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吧,那时候,你将在柏林近郊度过你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的那位年轻的妻子一定会因此而感激你呢。同时你还将穿上漂亮的军装,以一个下级军官的身分重返前线。你已经在前线上整整呆了十二个月了。”

“十五个月,”贝尔廷纠正说,“若是把在里勒要塞的时间也算在内。”

“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佩剑的军官了,就象你的朋友胥斯曼下士一样……是贝尔廷副班长,以后就是贝尔廷少尉。你要理智些,赶快地清醒过来!”

贝尔廷倾听着克罗辛的话,从这个受了伤的人的话里听来,他现在似乎是理智了,能克制自己了。他真的要在这奴隶阶级中寻找什么吗?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再变成人吗?当然,以后,莱纳拉会来信告诉他:家里住的房子就要到期了,如果她不能利用她父亲的关系,把贝尔廷调到波茨的团队里,那么她一定会到布兰登堡来看他,住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这一片刻间,他浸沉在这样的美梦中;怎样设法从没完没了、毫无希望、不会减轻的痛苦环境中逃出来,定上天堂……这时候克罗辛发现他的话使贝尔廷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说干就干,”他大声说,“你说得对!”

弗拉华少尉躺在与克罗辛的床靠同一面墙的床上,他用很紧张的目光望着贝尔廷的面孔,这个可诅咒的家伙——克罗辛所演的戏剧,已使贝尔廷欣喜若狂了。

“亲爱的先生,”麦特内少尉躺在床上说道,“你别高谈阔论啦!最好还是等解除了绷带再说吧!”

麦特内少尉一面说着,一面把他那只缠着绷带、残留下一段很难看的胳膊根伸给贝尔廷看,阴暗地冷笑了一下。

“麦特内!”克罗辛嚷道,“你这够朋友吗?一个新兵差不多已经全听从了我的话,可是你要让他离开我。你不会希望这样,也不能这样做。”

“没关系,”麦特内无精打采地回答说,“不管我能不能这样做,你已征募了一名新兵。你应该弄点东西给你这位牺牲者吃啦,他的肚子大概饿了。我没有判断错吧?嗯,候补博士先生。”

贝尔廷笑着承认肚子饿得很厉害,很想尝一尝医院里的美味食品。贝尔廷半幽默地描述了他们每天喝的罐头汤,大家管这种汤叫做“太子汤”,这时麦特内少尉从房子里走出去了,他穿着医院里白色带蓝条纹的衣服,与其他的人比起来,他显得很有气魄。

“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下地活动,”克罗辛解释说。弗拉华用讥笑的眼神盯着他那雄壮的动作和绅士派头,同时又看了看骨瘦如柴、天真幼稚和十足受到克罗辛引诱、梦想当军官的贝尔廷。

一个一只胳膊的人端着一个白盘子来到门外,用一只脚敲着门,贝尔廷赶忙替他开开了门,并且感谢他端来了吃的东西。贝尔廷吃了一盘牛肉汤,这盘牛肉汤是用战时的老而瘦的牛的肉做的,肥壮的牛是绝不会送去屠宰的。肉汤上漂着骰子般大小的肉块,可算是珍贵的牛肉汤了。黄色的浓肉汤里还有面条,战时的面条里边很少掺鸡蛋,面条的黄色是用沙黄之类的颜料染的。这种加上水芹菜和韭葱调料做得咸淡可口的菜,可以说杂役兵贝尔廷从结婚和休假到今天,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他忽然为过去的幸福生活和目前这种一落千丈的非人的可耻生活感到羞愧,不由得眼角里流出了几滴泪,他从前听到伟大的音乐和读伟大的诗篇时所产生的激动心情,同现在吃牛肉汤所产生的激动心情是完全一样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能在这里经常吃牛肉汤,那么他的境遇就应该算很不错了。

贝尔廷弯腰坐在那里,汤盘子放在膝盖上,低着头,默默地用匙子舀着牛肉汤。他吃得有滋有味,三位军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发现他那深褐色头发,在太阳穴那里已经变得灰白,顶发已经稀了。但是,并没有人想到他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想到这一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我知道,”贝尔廷把匙子放在汤盘里抬起头来说,“我现在是发现了幸福之岛。”

“可是入门券也真不便宜,”肥胖的麦特内点点头说。

“象您这样,也不算太贵呀!”贝尔廷很勇敢地回答说。

麦特内少尉看了他一眼。

“还需要有证明,”他沉思地说,“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学法律的,”贝尔廷回答说。

“用不着谦逊,”克罗辛插嘴说,“他还写小说。”

“真有两下子,了不起,”麦特内接着说,“你能看出我是一个学数学的吗?我是哥丁根大学马克思·克莱因的学生。现在,我有的是闲工夫,不是吗?为了消遣,我想解那麻烦的三次方程式。年轻的朋友,我已经不会解三次方程式了。我已经不能理解什么是对数了。我现在已经堕落到这样无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