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惨死的婢女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四五年的光阴仿佛脉脉秋水一般,在指缝间已然不经意地流逝于无形之中。
温县孝敬里的司马府内,司马懿每天过得充实而丰富:他上午便坐在榻床上与司马孚、司马馗、司马进等弟弟们研习典籍、吟诗作赋、评古论今;到了下午,他又让牛金、司马寅将自己抬到树荫底下,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和妻子张春华对弈品茗、琴瑟和鸣,当真是怡然悠游、其乐融融。
这几年里,张春华在司马懿身边耳濡目染,渐渐变得愈发博学睿智起来。她在和司马懿讨论经史大义、经纶理迹之际,总有一些字字珠玑的妙语令司马懿暗暗钦佩。司马懿有时便深深感叹道:“看来,这世间贤与愚、拙与巧、成与败的差别,完全在于其人能否好学勤习而已,不好学、不勤习,堂堂须眉丈夫胸襟见识未必能及一巾帼女子;能好学、能勤习,巾帼红颜女子,器识才华尤胜缺才乏术之男儿——春华,你便是专而终精、自学成才的一位女中智囊!”
张春华听着这话,心底里却轻轻地颤动:夫君,你可知道,经史子集上那些经天纬地的义理之学,历朝历代那些帝王将相的纵横之术,图簿古册里边那些山川形胜之迹,它们又枯燥又无味又艰涩又难懂,春华哪里喜欢得起来?若不是你心目之中萦绕不息的便是这些话题与内容,春华为了让你躺在病榻上不至于生出寂寞之感,便也不会硬起头皮啃这些书籍,整理出一些点子和要诀,陪同你共坐畅谈,欣然度日。就我本意而言,也只想帮你每天过得快乐一些、充实一些——倒不是我有心借着这博览群书之际而成为什么博学多才的“女中智囊”啊!
司马懿自然是不会清楚妻子这一番心声的,自顾自地与张春华读书对弈之余,埋头攻读典籍,写下了不少精辟深刻的心得批注。而张春华则将他这些批注整理记下,装编成一卷卷的书简,她时常称道:“夫君,妾身要将你这些警句箴言全部都收藏起来,以便将来制成集册流传天下……”
司马懿听了,却只是淡淡而笑:“人之求学,须以面壁自得为本,以炫智于人为末;以陶铸器识为主,以交流互补为辅。切不可本末倒置、主辅错位。这些心得体会,不过是为夫坐井观天的一孔之见罢了!昨日为是,而今日已成非;今日为是,而明日已成非……说不定有一天为夫自己看了都会哑然失笑——春华,你就不用再多费这个闲心了!”
“夫君,你真是太过谦虚了。”张春华仍是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我们司马世家的儒学造诣素来根深叶茂,须当薪火相传。你既对这典章义理颇有独到之悟、新颖之见,岂可湮没无闻?经纶世务是一时之趋尚,而立言传道才是千秋之基业啊!”
司马懿听罢,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这话讲得不错。你能有如此明达的见识,实在不愧是为夫的贤内助。我书香门第、经学世家,也该当如此。——这样罢,你便将这些心得箴言抄写几本,让三弟他们拿去切磋琢磨罢……为夫心性雄放不羁,喜好纵横捭阖,终是不甘在这笔砚纸墨之间立身扬名。”
张春华听他这话里隐隐然豪气逼人,就不再多说什么,依着他的吩咐去做了。倒是司马孚、司马馗、司马进等几个弟弟,拿到了二哥这些典章义理的心得箴言之后,一个个读得津津有味、手不释卷,对他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司马懿的隐居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缓缓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那么平淡无奇,都那么寂静无声。乡里之间,很多父老都在议论着:司马懿这个模样,恐怕是要在病榻上待一辈子了。
也许,除了远在许都的兄长司马朗还坚持着每隔数日送一卷简报信札回来之外,整个朝廷的清流儒林,仿佛都已经淡忘了这位当年敢在灵龙谷中单骑入围说服西凉流兵,敢在河内郡府以一己之力与豪强奸吏相抗的青年俊才。不过,让司马懿感到温馨的是,在这数年之间,每逢佳节,许都里便会有荀彧、杨俊等几位前辈派遣仆人给自己送来几份厚礼以示问候——而每到这样的关头,他心底总是禁不住暖流四溢。
这一日早上,司马懿见到红日当空,天气很好,想起自家藏书阁里不少典籍书简与绢册都已生了许多蠹虫,便吩咐张春华和婢女翠荷把它们全部搬到院子里曝晒。
“夫君,你在这里躺着,妾身到村东头田大夫那里买一些新鲜的草药回来。”张春华和翠荷在院子里放好了那些书简和绢册之后,便向司马懿打了个招呼。隔三岔五地到村东头田大夫那里买药回来煎煮,是他夫妻俩为瞒过周围邻居的耳目而必须要演好的一出“双簧戏”。这个戏法,是要一直坚持演下去的,直到司马懿在某一天康复为止。
“好的。”司马懿拿了一册《史记》正斜倚在榻床的枕头上认真阅读着,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句。
出了后院,张春华便让翠荷留了下来,吩咐道:“翠荷,你就在这前厅里打扫打扫罢。注意听着后院的动静——二公子行动不方便,你可要警醒着点儿。不过,你也不要有事没事就到后院去打扰他读书……”
“好的。”翠荷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去找扫帚扫地了。
司马懿坐在榻床上翻看《史记》,读得渐渐入神,竟忘了外面院落里的光景。不料,这六月的天气就像三岁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没过一个时辰突然阴云密布。
“噼噼啪啪”一阵暴响在屋檐瓦面上响起,司马懿抬眼往外一瞧:黄豆大的雨珠正劈头盖脸从半空里打将下来,密密集集的,在后院的地坝上溅起了朵朵水花。
糟了!我的那些书啊!司马懿心头一震,不禁大声呼喊道:“春华!翠荷!收书啊!来人呀——收书啊……”
不料任凭他喊破了嗓子,外面也没人应声进来。大概大伙儿正忙着在前院收那些曝晒着的粮谷和衣物呐。
我的《太公兵法》啊!我的《鬼谷子》啊!我的《战国策》啊!司马懿喊了好一阵儿,心焦如焚——这些宝贝书籍上的墨字被雨水打湿了可咋办呢?他终于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再装什么风痹之症了,从榻床上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地赤着脚冲出屋跑到雨中去抢收书籍。
他刚一冲出房门,便被匆匆赶进院来的婢女翠荷迎面撞了个正着:“二……二公子!您……您的腿好了?”
听到她这么一喊,司马懿顿时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天哪!我……我怎么会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这下他……他们岂不是都知道我司马懿装瘫在床的事儿了……心念电转之下,他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站在院落的屋檐下有些呆住了。这……这时候该怎么办啊——可是,现在还不是当众宣称自己病体康复的最佳时机啊!他口里嗫嗫着,说了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些什么内容的话。
“二公子的腿居然自己好了?”翠荷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一边手脚麻利地抢收着那些曝晒的书籍,一边不胜欢喜地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待会儿翠荷就去把这消息告诉老爷、夫人和众位公子去……翠荷还要让全孝敬里的人都知道,我家二公子真是吉人天相,连风瘫这样的恶症也能不治而愈……”
司马懿一听,只觉心头更是剧震不已,全身犹如化为了一缕青烟般恍恍惚惚地悬空飘了起来。什么?这藏不住话的小妮子还要把我这事儿到处宣扬……
正在这时,却见张春华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赶到后院。她站在院门那里,顿时把这一幕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她也惊得如木头人一般,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哎呀!夫人……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啊!”翠荷一见,欢天喜地地向她迎了上去,“您看——二公子的瘫病竟然自己好了……”
张春华瞧着她满面堆笑地越走越近,在愈来愈强烈的张皇震骇之下,突然间她脑际杀机一闪,胸腔间一股戾气暴涌上来——她暗暗一咬牙,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猛地扑上前去,伸出右手捂住了翠荷的嘴巴,将她往院坝一角里狠狠一推:“你这蠢婢——你……你乱嚷嚷什么?”
“砰”的一声,翠荷在地坝上跌滚出去一丈多远,前额一下撞到了院坝一块青石板尖利的棱角上。
一股殷红的鲜血立刻疾涌而出,染红了她身下大片的雨水……
“夫……夫人……”翠荷在院坝里奄奄一息地呼号着,满身混着血水和泥泞,十分触目惊心,“你……你为什么……”
“翠荷!翠荷!”张春华颤声叫着,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紧咬着牙说道,“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啊!你……你不知道,二公子装瘫一事关系重大,牵涉到司马家上下数百口人的安危啊!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你别怨夫人我心狠,你的父母家人我们一定会好好代你照料的……你就去吧!”
说着,她双目寒光暴射,又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了翠荷的天灵盖上……
瞧着这一幕惨景,司马懿扶着门框不禁身形剧颤,心头波浪滔天:春……春华!春华竟然为了自己而痛下辣手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她自己从张家带过来的贴身侍婢!这……这……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啊!刚才自己在阅读《史记》中那篇《吕太后本纪》之时,先贤大儒们对吕太后“置鸩齐悼、残彘戚姬”之残忍暴戾的评语可是历历在目啊!……张春华也是如吕雉般心狠手辣的巾帼枭雄吗?
“春华,你……你……”司马懿嗫嗫无语。
“夫君,你还不快进屋里躺下?这里的一切后事让妾身来打理。”张春华心神已定,转头向呆立在卧室门口的司马懿说道。
“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司马懿缓缓走进了卧室,他沉郁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雨帘一字一句地传来,“这事儿本该有更好的化解之道。”
“我残忍?我……我这是当机立断、不留后患!”张春华在雨中将翠荷的尸体缓缓向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那一口枯井处拖去。她的声音沉笃有力地响了起来,“哗哗哗”的雨声丝毫也掩不住,“夫君读了那么多的史书,岂不比妾身更懂得‘谋成于密,而败于泄’的要诀么?翠荷这婢女的脾性我还不比你更清楚?她是最藏不住什么秘密的人……你装病一事若是泄露出去,以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之心性,他岂会放过你?恐怕连父亲大人和大哥、三弟他们都会受你这事儿的连累……罢了!罢了!这个恶人终归是要有人来做的。”
她的话声在暴风骤雨中渐远渐去,而她身后院阶上的那间卧室里,再也没有什么话语传出来——司马懿深深地沉默了,他以这种寂寂的沉默接受了她所讲的这一切。
出山!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八月,袁绍之子袁尚、袁熙带着河北袁氏最后一支残兵,败逃到朔方,与塞外胡虏乌桓单于蹋顿互相勾结,组建十万骑卒南下,向追杀到北平郡的曹操发起了最后一次反攻。
曹操亲率三万精兵,以谋士郭嘉为参军,以猛将张辽为先锋,迎击而出,在辽西白狼山与胡虏联军展开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这场大战下来,素有匈奴冒顿单于再世之称的乌桓酋首蹋顿,被曹操手下的精锐“虎豹骑”斩于马下,十万敌军一战而溃,乌桓各部族纷纷望风而降。袁尚、袁熙抱头鼠窜,却被辽东太守公孙康擒杀,函首送给了曹操。从此,曾经盘踞朔方数十年的袁氏一族及塞外胡虏,被曹操以雷霆手段一举肃清。黄河以北数千里疆域、数百万兵民尽归曹操的彻底掌握之中。
而曹操在平定北方、肃清中原之后,随即亲笔颁下了一道钧令,传遍了四宇八荒:“吾起义兵诛暴乱,于今已有近二十年矣!而吾能所征必克、所向无前,岂吾一人之功哉?实乃贤士大夫之群策群力襄助也!天下虽尚未悉定,吾誓必当与众贤士大夫并辔共定之!天下有德有才者,须明吾之至诚,吾将开阁虚席以迎之!”
这道钧令在朝野上下搅起了层层波澜,果然,天下各州各郡的名士英豪闻之纷纷整装而起应召而出,犹如过江之鲫,从四面八方奔赴许都投往曹操麾下效力。
在这道钧令传到温县孝敬里的第六天,身为曹操司空府主簿的司马朗轻车简从悄悄返回了司马府。
是夜,司马懿的卧室里灯烛齐燃,亮同白昼。他已屏退了张春华与所有侍仆,就倚躺在榻床上与大哥司马朗密谈了起来。
“二弟,你且瞧一瞧这个……”司马朗从袍袖中取出一方朱漆木匣来,递给了司马懿。
“这是……”司马懿轻轻打开木匣,却见两颗大如鸡蛋的玉球在匣中静静地流转着一派绿莹莹的夺目光华,映得他眉发尽碧。
“曹司空对二弟实在是念念不忘、志在必得啊!自从郭嘉君在这次北伐乌桓途中病逝之后,曹司空仿佛对青年俊才的渴求比先前旺盛了许多……”司马朗指着朱漆木匣里那两颗碧玉球,徐徐言道,“他听闻于阗异域的凝碧美玉可以舒筋活络、治疗风痹,特地让西域长史府的特使去于阗购了这两颗碧玉球来,赠给二弟你。他还说,倘若你真是一病不起,他让人抬也要把你抬到许都为他效力。他承诺会让专人、侍妾来服侍二弟的日常起居。”
“唉!曹操愈是这般亲贤重才,广纳众士,他胸中所藏的图谋就愈是恢宏雄大,他所追求的成功就愈是非同凡响……”司马懿从木匣中拿出那两颗碧玉球,握在掌中缓缓地转动着,玉球碰撞之际传出了一阵阵浑厚绵密的清韵之音,“只怕袁绍先前在许都朝廷里一直霸占着的那个大将军之位,此刻已未必被他曹孟德放在眼里了罢?”
“二弟,你果然是聪颖过人!”司马朗听了司马懿这话,不禁霍然一惊,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才附耳轻声而道,“这一次曹司空挟‘平定河北、大获全胜’之赫赫功勋返回许都之后,他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想乘势而上,独揽朝纲。”
“唔……看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对这位曹司空改口而称‘曹丞相’了。”司马懿微微闭上了双眼,仍是不紧不慢地玩转着掌中的那一对碧玉球,“现在,也只有‘丞相’这个位子配得上他曹孟德了。”
“那么,二弟,倘若他此番再来征辟你,你又准备如何回应呢?”司马朗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司马懿依然闭着双眼,将掌中的那两颗碧玉球转得滚滚作响:“如今天下大势已然倾斜在他曹氏一族了,这曹孟德亦有雄霸之才足以崛立,小弟此番亦不得不顺势应辟出山了……”
“二弟这次终于决定顺势出山了?”司马朗深思片刻,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些太突兀了?”
司马懿手中那缓缓转动着的碧玉球忽地一停,悠悠说道:“不错。小弟久患风痹,陡然一朝而愈,竟能应辟入仕,只怕曹操难免心生怀疑——这也确实有些太过突兀了。小弟听闻曹操身边有一位神医,名叫华佗,是曹操的同郡乡里故旧,曹操信得过他。大哥你便将他重金请来,为小弟慢慢诊治一番,然后小弟这风痹之症便自然会‘渐有起色’,届时就可豁然而愈了。曹操再怎么多疑,也不会胡乱怀疑到华佗那一身的无双医术罢?”
“很好。一切就按照二弟的高见去办。”司马朗听罢,甚是高兴地点了点头,“其实,大哥在许都里也一直期盼着你能尽快来。这样,大哥肩上的千钧重担,就可以找到二弟这个好帮手一同分担共进了……”
百忍血书
司马府后花园的一座竹舍之中,司马防正坐在几案旁静静地研习着那一局据说是周公与姜尚对弈的上古残棋。
“笃笃笃”,竹扉被人在外面轻轻敲了几响。
“何人?”司马防拈着棋子的右手在棋盘上空应声一定,转头缓缓向外问道。
“父亲大人,孩儿前来请安了。”司马懿的声音从竹扉外传来。
“哦……原来是懿儿哪!”司马防将棋子慢慢放回棋钵之中,整了整衣冠,在席位上敛容端坐,徐徐开口,“你且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