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司马懿这番问话,荀彧双目中光亮一沉,忽然变得极深极深。他如渊涵岳峙一般静默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了:“仲达这个问题问得好。世人不明‘成’为何物,一生内迫于欲而外诱于物,营营碌碌,随波逐流,纵是争得了势倾天下、富可敌国,亦不过是以手捏水而终不能得,落个生前身后一场空罢了。
“本座是这样看待这个‘成’字的:成者,以蓄志为本,志之所在即是功之所在,念念于兹,生死不懈,尽己之力而奋之,尽己之德而立之,尽己之智而通之,千回百转而不迷其方,山重水复而不泄其气,柳暗花明而不失其正,誓与天地争毫厘之转机,纵是以身而殉,亦能薪火相传、殁而不朽!如此之为,方可谓之‘成’!”
“好!好!好!”孔融在一旁的贵宾席上听得热血澎湃,不禁跳了起来把手掌拍得“啪啪啪”直响,“令君大人对这个‘成’字真是讲解得太精辟了!孔某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啊!”
“令君老师这番指教,实乃振聋发聩的至理名言,足以书之竹帛而流传万世!”司马懿听得亦是心悦诚服,恭然拜道,“小生誓必永铭于心,终生践之而不息不怠!”
情为我所用
司马府的密室之内,烛光摇曳,将司马防、司马朗、司马懿三人的身躯在墙壁上映照出三个如白杨一般高挺伟岸的剪影。
“二弟近来未免有些太过骄矜自负了。”司马朗直言不讳地向司马懿说道,“为兄听闻崔琰大人谈起你昨日在育贤堂上大显口才、妙语斐然、轰动四座——你且不知‘骄乃万祸之源,傲系百殃之本’么?如此自炫其才、游猎浮誉,对你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大哥……”司马懿略一怔忡,开口正欲辩解,暗一转念,便又徐徐一笑,道,“多谢大哥教训。”
“二弟,为兄知道你昨日在育贤堂上大展才华、语惊四座,是急于在当今清流儒林之间树名立誉……”司马朗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尖锐了些,便缓和下来慢慢而道,“可是这官场之中,表面上人人一团和气、你掬我扬,似乎个个都是正人君子——然而人心之褊狭猜疑、人性之嫉贤妒能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你之所长正彰他之所短,你之所优正显他之所劣,谁又真正服得了谁?而且你如今年轻位卑,却已才华崭露,更会令那些以阅历资深而自诩自负的前辈大人心生暗忌。他们明面上会吹捧你,暗地里却不知道会给你下什么‘绊子’。到时候你栽他一个大跟头,还茫然不知自己是在哪里被哪一条暗索给放倒的!为兄周旋官场十余年,亲眼目睹这类活生生的事例和教训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司马懿听了,只是含笑颔首,却不作答称是。司马防站在一旁看得明切,一摆手止住司马朗,沉思着说道:“朗儿所言固然不错——但懿儿于大庭广众之际一展自身典籍义理之造诣,以示无愧于文学掾一职,上彰曹操征辟他时的知人之明,下显己身学术素养的自得之精,大大方方,磊磊落落,尽呈一派高士俊杰之风,亦无不可。能进荀门育贤堂中的人士,大多都是大节不堕的清流贤望。像华歆、郗虑之流的伪君子早已被荀令君拒之门外——所以,懿儿还是可以放才一显的。只不过,懿儿你还年轻,不懂得声名实乃累人之物,便如压在肩头的包袱一般,日后你该卸还是得卸啊!”
“父亲大人指教得是,孩儿记住了。”司马懿这才肃然敛容,躬身而答。
“父亲大人,您可不要曲意回护他了——请恕孩儿坦言,他昨日竟公然拜投在荀令君门下为徒,这可是大大的冒失啊!”司马朗沉吟了一阵儿,咬了咬牙,还是禁不住硬邦邦地说道,“孩儿近来在曹操身边静观潜察,深深感到荀令君与曹操之间的关系已然到了貌合神离的地步……先前曹操未任丞相之时,荀令君与他常常是‘一日三晤、同席促膝、无话不谈、亲密无间’;自从曹操担任了丞相之后,他俩的来往是愈来愈少了,就是见了面后也多涉公务而言不及私……照这样下去,荀令君与曹操的关系彻底破裂是迟早的事儿。然而此刻二弟他竟贸然拜投在荀令君门下,只怕曹操会视他为荀府亲信而暗生芥蒂,日后对他在丞相府中的仕途发展会有些不利啊……”
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浓眉一扬,双目一抬,便要开口与司马朗争辩起来。
这时,司马防却向他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发言,对司马朗讲道:“朗儿为我司马家之宏图大业忧深思远、谨小慎微,防患于未然,这是很好的。但是,你亦不可太过狐疑多虑。懿儿拜荀令君为师,也许将来在曹操心目中会暗暗对他怀有芥蒂,但是这种危机只要懿儿自己应对得当,自会金蝉脱壳,一无所损。
“人,总不能因噎废食吧?荀令君那一头联系着满朝上下十之七八的名士大夫与贤能俊杰,他们都是荀令君这些年来一手栽培的。曹丕、曹植、曹彰他们都还是他的门生弟子呐……懿儿拜投在他门下,是绝对不会吃亏的。通过荀令君的引荐与关照,他会结交到许多的名士大夫、贤能俊杰。那些人也会因为懿儿是荀令君最青睐的关门弟子而对他另眼看待的。这对我司马家将来在儒林清流、名门士苑之中扎下深厚的人脉根基是极有裨益的。”
司马朗听得父亲这一番解释,方才恍然大悟,暗暗佩服自己这个二弟的谋算和胆识,不禁深深一叹:“多谢父亲大人的开解——二弟,你果然是识量过人、谋略非凡,大哥实是佩服——再也不敢在你面前妄自指点了。”
司马防听罢,却是双目一横,目光凛凛,蓦然便向司马懿逼视过来:“朗儿,你这话可又有些错了。你二弟纵然是识量过人、谋略非凡,却也并非无懈可击——懿儿,你且给为父谈一谈那曹丕的爱妾方莹擅自扮装登门密会这件事儿罢!”
他此话一出,宛若凭空滚下一个霹雳在司马懿头上轰然炸响——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微微变了。
“懿儿——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情’字一关似乎有些勘它不破。”司马防目光亮如利剑,灼灼然逼视着司马懿,“方莹是谁?方莹是曹丕的爱妾!你如何能与她私下秘密幽会?倘若被人发现,你如何应付得了?曹丕又是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大略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你岂可轻易与他发生嫌隙?他若是知道你和方莹的往事,你还能够得到他的真正信任吗?——懿儿哪,你不能为一个女子便不顾大局、失了分寸!”
“父亲大人,孩儿与那方莹实乃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知己……”司马懿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过了半晌,竟是“扑通”一声给他跪了下来,“孩儿对她的情意实在是割舍不断啊!”
“再怎样割舍不断也得咬紧牙关一刀割断!‘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你是今天第一次听说吗?春秋之时,称霸一方的吴王夫差是怎么身死国灭的?是因为遭了西施的魅惑!昔日汉成帝刘骜又是如何荒淫失政的?也是因为遭了赵飞燕的溺陷!就是前些年威震朝野的董卓,不也是败在王允、貂蝉父女二人的‘美人计’之下吗?”司马防的语气犹如结了凌冰一般坚硬而寒冷,“你必须将她当做早已埋葬在你记忆深处的一个死人来看,你必须要把她当做一个陌生人来看——这样,你才不会为情所困而周章失措!”
司马懿听着父亲的训斥,只觉心如刀绞,全身乱颤,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和方莹情根深种,哪能如此轻易做到对方莹如此绝情绝义?
“父亲大人……”司马朗却眉头一皱,向司马防缓缓而道,“孩儿认为,以二弟之刚明果毅,只要假以时日,他是必能摆脱这一缕孽缘牵绊的。但是,您若逼着他一味强拒方莹——那方莹毕竟是曹丕的宠妾,给曹丕吹一吹枕边风还是有些厉害的。谚语有云:‘最毒妇人心。’二弟若是强行斩断与她的关系,她万一怀恨在心,反过来噬他一口,又当如何?”
“唔……朗儿提醒得对……为父倒是忽略了这一层……”司马防听了,心头暗暗一凛,不禁抚须沉吟起来。
“依孩儿之见,对这个方莹,要双管齐下。一要防备她,不能让她扰乱了二弟的心曲;另外还要利用她,倘若运用得当,她可是我司马家在暗中影响和监控曹丕的一着妙棋!”司马朗瞧了瞧伏在地上垂泪无语的司马懿,继续向司马防说道,“所以,二弟就应该和她保持一种‘藕断丝连’、‘若即若离’的联系——王允司徒当年用来对付董卓的‘美人计’,我司马家亦可拿来活学活用。父亲大人以为如何?”
司马防缓缓颔首,盯视着面色沉痛的司马懿,抚着胸前长长的垂髯说道:“朗儿此番意见言之有理。好吧,懿儿,关于方莹一事的处置,为父定出三条纲略,你听后务必要遵行到位。一是自今而后,你不可与她轻易私相密会,除非你已然做到了‘心如止水而情为我所用’。
“二是这段时间,可以由你大哥代你出面与她周旋,最好能将她暗中拉拢过来,成为我司马家打入曹丕身边的一个‘楔子’。
“三是你一定要勘破情关——区区儿女私情算什么?与我殷国王室司马家薪火相传的‘一统六合、天下一家’之雄图大业相比,它简直就是微不足道!身为司马家的子孙,你一定要会时时处处坚持以本族大业为重啊!”
司马懿伏身在地,默默地听着父亲大人如冰刃般冷峻的训示,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不寒而栗,整个心脏都已在不知不觉之中绞痛得有些麻木了。在蒙眬的泪光中,他依稀看到一滴一滴血珠从自己紧紧咬破的嘴唇边缘缓缓落下,在地板上洇开了一点点浓浓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