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在下先前是曾经这么说过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时移而事变,我们的对策也应该随之灵活改变。”司马懿的声音仿佛就是从一个无底黑洞之中缓缓传出的,“首先,据懿所知,三公子已经托病不起,似乎还在暗暗地生着丞相大人诛杀孔融的闷气,所以他是绝对不会陪同丞相大人南征立功的了。既然三公子不会南下荆州,大公子你一个人再去南边就没了比较,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了。而且,依懿之见,丞相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地方,只怕还是咱们脚下的这个许都。大公子,你好好想一想罢……”
贾诩做了一个梦
七月十六日,最后一次南征议事大会在丞相府白虎堂召开了。在这次大会上,太中大夫兼丞相府左军师贾诩第一次坐到了曹操右手一侧长席的首位上,在此之前,这个位置是专门留给尚书令荀彧的。丞相府另一位右军师荀攸没有参加这次大会,他被曹操派去许都城外驻军行营里安排挥师南下的筹备事宜了。
白虎堂上,自贾诩而下,钟繇、华歆、曹洪、曹仁、夏侯渊、董昭、司马朗、崔琰、毛玠、杨修、司马懿等,按照往常的惯例分左右两条长席依次恭然而坐。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丞相府大公子曹丕、三公子曹植在曹操指定的大堂东角处也列席参加了此会。
“今天是本相在许都最后一次召集大家共议南征荆州事宜。”这二十多天来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军务操劳,让身板一向硬朗的曹操也有些吃不消了,脸上隐隐显出了几分疲态。然而,当他一坐到会场中心的主位之上时,整个人一下仿佛比吃了华佗炼制的什么灵丹妙药还要精神抖擞、意气昂扬。他的整个身躯在无形之中似乎也陡然变得魁梧了许多,顾盼之际竟有一股汹涌澎湃的雄壮之气顿时笼盖了全场——这是一位天生帅才在战鼓号角吹响之际,自然流露出的凛凛威风。南征之役尚未打响,曹操已然提前进入了那种饱满紧实的战斗状态中。
他扫视了一下会场,一个字一个字就如铁铸一般地说道:“本相在此恭请在座诸君针对南征事宜各抒己见、查漏补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当面指着本相的鼻子直斥本相先前部署当中的举措失当之处,本相也一定会笑脸相纳、重重有赏!”
他话音落地,场中却是一片沉默。丞相府南征议事大会在这二十多日里已经开了不下五次了,每位臣僚都觉得自己该进献的几乎都差不多进献完了,该建议的也几乎都建议完了。
然而,曹操仍是坐在方榻之上,一脸诚恳地等待着他们发言。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华歆咳嗽了一声,举手一礼,在得到曹操点头同意之后,才起身在堂中地板之上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讲道:“丞相大人……华某特冒死请求辞去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之职,望予恩准。”
“华大人何出此言?”曹操脸上表情有些愕然。
华歆把额门碰触在地板上紧贴着不敢抬起来正视曹操,似乎很是惭愧:“禀告丞相大人,华某实非经纶庶务的精干之才,这十多日来埋首南征军需粮械供奉之事,实是深感力不能支,长久下去只怕会误了丞相大人的南征军务……华某恳请丞相大人另择高明之士以代之。”
曹操默默地听完了他这番诉苦,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自己事先也很清楚,以华歆的才干能够接下这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之职,本就是难以想象之事。这是需要“萧何之才”的,华歆他哪有这“萧何之才”?想当年,官渡之战时,荀令君也是担任坐镇许都后方以及军需供应之职,竟能统举兖州、豫州两州二十三郡所具之人力物力,对抗袁绍辖下的冀州、幽州、并州、青州、辽东五州六十二郡所积之人力物力。面对对方强盛于己近十倍的压力,他犹能游刃有余,何曾叫过一个“苦”字?而这华歆才接手此职十余日,便已是手忙脚乱、叫苦连天。唉,人与人之间的才能悬殊何其巨大也。可惜……荀令君又一直养病在家声称不耐繁剧、不能应事……他蹙了蹙眉头,冷然而道:“华大人不必推辞。朝廷目前正是亟需用人之际,还望你奋力而为、尽心报效朝廷才是。倘若您你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地方,本相建议你前往荀令君处多多请教。”他话声顿了一顿,又给他打气道,“你放心——以我冀州、幽州、并州、豫州、兖州、徐州六州中原全境之力,直往那荆州区区八郡之地倾压而去,岂非以石击卵乎?”
“这……”华歆微微抬头斜眼一看,见曹操已然变了脸色,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再硬拗下去了,便十分知趣地闭上了嘴。
“况且,本相一向长于‘以战养战、资粮于敌’——”曹操仍是盯视着他,继续缓缓而道,“只要此番南征能在两个月内荡平荆州,本相这三十万大军所需的钱粮军械有大半的负担就无须你在后方操心了,你只要给本相打理好这两个月内的一切军需事务就够了。”
“丞相大人既然成竹在胸,华某也唯有勉力而为、恪尽职守,只求不负丞相大人所托。”华歆听得曹操话语间竟还如此顾及自己的难处和感受,自己当然也不能“不识抬举”了,急忙顺势“滑驴下坡”而去。
安抚好了华歆的畏难情绪,曹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在堂中在座诸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投向了离自己坐得最近的贾诩:“贾大夫,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建议和意见吗?”
“这个……这个……贾某没有什么要补充。”贾诩急忙侧身一躬,淡淡地答道。他身形坐正之后,仿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说道,“对了,贾某听闻丞相大人一向是精通解梦、释梦之术的,贾某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冒昧恳请丞相大人指点解析一下,不知可否?”
白虎堂上众人一听,几乎都暗暗失色。这贾诩也太有些胡闹了。在白虎堂上参议南征事宜,这是何等庄重严肃的活动,他贾诩居然当成了儿戏,还公然有请丞相大人当众为他解梦、释梦?当真是西凉陋儒之习未脱,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诸人窃窃私语的议论中,只有司马懿神色如常不为所动,紧紧盯视着贾诩的一言一行。
“哦?贾大夫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怪梦?”曹操初听他所讲之话时微微怔了一下,突然暗暗醒悟过来,顿时一下来了兴致,“您且讲来给本相先听一听。”
“那……就请丞相大人恕属下冒昧叨扰了。属下昨夜在梦中见到了一座金碧辉煌、气派非凡的巍巍宝殿,它凌霄而立、壮观无比,看得属下实在是忍不住目醉心迷、啧啧称叹……”贾诩容色一正,却是煞有其事地娓娓道来,“属下慢慢走上前去,认真看着看着,却渐渐发现这座宝殿有些隐隐的蹊跷之处。它殿顶西边的檐角吊着几只铜马风铃,晃晃荡荡,被风吹得叮叮直响;它殿顶东边的檐角却是吊着一只斗大的铜猴风铃,沉甸甸的,摇摇欲坠;最不够完美的地方,是它殿顶正中那根最大的横梁,脱落了不少金漆,仿佛还钻进去了一些蛀虫。丞相大人,依您的高见,属下这个怪梦应该做何解析呢?”
“哈哈哈……贾大夫,俗谚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大概是你平日里想住新房想得太执着了!所以你才会梦见这座殿宇的。”曹操暗暗思忖了一阵儿,倏地便有所悟,眼珠一转,脸上却并不显出异样的神色来,笑道,“这样吧,倘若您此次辅助本相取得南征全胜,本相定要让将作大匠满宠按照你梦中所见殿宇的模样,好好地修建一座全许都城中除了皇宫之外最豪华、最壮观的殿府奖赏于你!在座诸君皆可作证,本相绝不食言。”
贾诩瞧见曹操一边放声笑谈,一边暗暗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明白他已全然领悟了自己话中深意,也便拈着颔下的一绺胡须,点头笑答:“丞相大人一言既出,自是驷马难追。属下今日就在这里先行谢过丞相大人了!”
堂上诸人一听,也都哄然而笑。司马懿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转头向坐在自己身侧的杨修轻声说道:“贾大夫真是有些逗人,绕了个圈子是想在自己南征立功之后请丞相大人赏赐他一座华丽非凡的殿宇豪宅啊!”心底却暗暗想道,什么“铜马风铃”“铜猴风铃”“横梁有蛀”,全是他在巧妙设喻暗谏曹操呐!这个贾诩,说话做事真是圆滑之极,简直让人逮不到他半点儿把柄。
杨修却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头,轻轻答道:“这个贾大夫最是喜欢故弄玄虚、神神叨叨的了,杨某可不欣赏他这种风格。”
司马懿听了他这话,不禁暗暗斜眼瞥了他一下:你这杨修,虽是才识出众、文笔不俗,怎么一开口竟是这般的浅薄?唉,又是一个孔融一般的书呆子、卫道士……
那边,曹操表面上随着众人正自纵声大笑,心底却是一片雪亮。贾诩煞费苦心编出这个“怪梦”,是在暗暗告诫他——所谓的“华丽宝殿”,就是指他的曹家大业嘛;那几个“铜马风铃”,是指西边关中一带,马超、韩遂等人坐拥十万铁骑,虎视眈眈,随时便会东侵而来;那个斗大的“铜猴风铃”,是指东边的扬州一带,孙权、周瑜等人潜兵伺伏、游弋江淮,隐藏不测之变;那殿顶正中“横梁生蛀”,是指他的心腹根本——许都,杨彪、伏完、马腾、赵彦等异己之士暗中勾结,随时也会乘机发难。这三大隐患,都是自己南征荆州之际最为头痛的问题。
对这三大隐患,曹操已经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想出了许多对策,但都不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他也清楚,随着自己一个月前诛杀孔融之后,自己先前“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纳人心”的大略已然完全“破产”,再也不能像在官渡之战时那样拥有凌驾于敌手之上的政治优势了。也就是说,他今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实力来和这些敌手们硬打硬碰了,而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性消耗战是最笨拙的,也是自己“以寡敌众”难以承受的。所以,对这三大隐患,他只能尽量避免它们的密集爆发从而产生连锁效应,委实难以彻底根除。
首先是江东孙权那边的问题,这一点最让曹操顾虑。南征荆州之前,他也知道应该采用一些怀柔手段将孙权暂时稳住才是上策。其实通向孙权那里的人脉线络也不是没有,孙权幕府中的文吏之首张昭、顾雍、孙邵、秦松等,就一直与荀彧、王朗等私谊交好,关系密切。但是,此时此势之下,荀彧、王朗还会为自己与孙权一派牵线搭桥吗?这个想法拿到桌面上来,连曹操自己都怀疑它的可行性。所以,对江东孙权一派,他只有采取“置之度外、临机应变”的策略了。
其次是许都内部暗敌四伏的问题。对付杨彪、伏完、马腾等汉室忠臣,曹操只有先把他们中间的首领人物杨彪牵制住——把杨彪的独子杨修扣在自己身边当人质。关中杨氏是四世三公的儒林望族,唯有杨修是杨彪老来得子而继后为嗣,是杨彪一脉两代单传的独苗。杨彪应该会顾虑到这一点的,未必敢做出太过激烈的决裂之事来。
至于卫尉马腾,曹操本来也是可以强行挟持他一同南下荆州的。但是,这样一来,就会迅速激化自己与关西马超、韩遂等的矛盾,说不定立即便会爆发一场大混战。若是如此,自己哪里还能抽出身来一举拿下荆州?自己再在关西和马超、韩遂他们纠缠个一两月后,只怕荆州早被刘备乘机反客为主、鹊巢鸠占了。那样的后果可就更严重了。所以曹操明知自己在许都留下马腾是个大大的隐患,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只要自己南征荆州的途中西凉马氏不跳出来打自己的岔儿,自己便可用最快的速度一举抢占荆州,待得站稳脚跟之后再行分兵西防。那时候,自己就能首尾兼顾、高枕无忧了。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
曹操一边在脑海里这么翻翻腾腾地想着,一边却在面容上保持着一份让人永远也望之不穿的镇定自若。他渐渐收起了思绪,又向堂上诸位臣僚缓缓扫视而去。
最后,他的目光倏地一亮,凝定在了左手一侧长席末位上坐着的司马懿脸上。这个司马仲达,前段日子里那本《南征励军诗集》还办得不错,在许都内外也造成了一些影响。听他大哥司马朗讲,他这一次居然还自告奋勇主动报名参加南征,请求立功报国。唔,有志气。我丞相府中的掾吏,那就应该学着做能够“入管机要、出典方州”的文武通才!却不知他在兵法谋略之上有无过人之处,且待本相问他一问。
曹操抚了一抚胸前的垂须,远远地注视着司马懿,慢慢开口问道:“司马仲达,你可对此番南征荆州有何建议?不要拘谨,放胆讲来。”
司马懿听到曹操突然点名问他,心头先是暗暗一惊,立刻又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表现才华,接近曹操的最佳机会,实是不能轻易放过。他急忙在脑际里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面容一敛,恭恭然出席答道:“属下承蒙丞相大人垂问,甚是惶恐感激。为了南征大业万无一失,属下便根据自己当年一点儿浅薄的郡县庶务经验,斗胆献上一条愚钝之策,恳请丞相大人万勿见笑。”
“讲。”曹操紧盯着他,目光灼亮如电。
“属下在此冒昧而陈了。此番南征荆州,以丞相大人之赫赫神武,必是能一战而胜、一鼓而下的。然而,占据荆州之后,却不可不审虑如何运用荆州八郡之资进取江东。”司马懿面色恭敬之至,口里所讲的话语却如一柄利剑节节出鞘、寸寸逼人,“所以,属下斗胆建议丞相大人拿下荆州之后,立刻施行‘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之策,一则从容纳尽荆楚士民之长为我所用,二则及时建立一个与当地士庶关系和睦的荆州牧府,以消来日之隐患。”
他此话一出,坐在曹操右手边的贾诩全身蓦地一颤,原本恹恹欲睡的神情不禁一扫而光,惊讶异常地看向司马懿。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曹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亦是猝然一亮,“司马仲达,你且细细讲来。”
司马懿仍然显得谦恭之极,款款言道:“王者之略,在于不择人、不易地而皆尽其用,故有‘入彼方之地,用彼方之人,立彼方之功’之妙理。荆州之资,不可小觑,若能运用得宜,则可西拓巴蜀,东下吴越,一举而定大业。然而,欲尽荆州之用,非得‘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不可,其理由有三。
“第一,朝廷缺乏水师,不得不假手于荆州水军而征江东。丞相大人,请恕属下直言,我朝廷辖下那些在朱雀池中、颍河边上训练出的水军,在长江风浪中实是难以驭舟实战,仓促之际岂能与江东水师相抗?而荆州现有的十万人马之内,竟有四万士卒正系水师。他们常年习练水战,驰骋于大江之上,实非中原北方诸兵将可比。故而丞相要取江东,必先抚纳这些荆州水军。他们又都是荆襄本地子弟,其将尉军校亦皆出自当地各姓望族,丞相大人若不能妥为抚用、唯才是举,只怕就得不到他们的真心归附;他们若不真心效力,丞相大人又如何威行江东?”
曹操深深点了点头,待司马懿话头稍落,便有些急不可耐地递上一句:“那么,第二呢?”
司马懿又道:“第二,古语有云:‘地皆有其人也,民皆有其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荆楚本是名士荟萃之地,蔡瑁、韩嵩、蒯越、王粲等固然是丞相应予纳用之士;那些先前中立观望的荆楚名士,亦请丞相不可忽视闲置,免得他们因心怀怨恨或畏惧报复而煽民生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