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轮到小字辈考大学了。头一位上阵的吴建,发挥得不错,可惜水平有限,所以分数不高。吴建报考了地质局的职工大学。因为父亲吴大林的关系,吴建算是内部子弟,可以降低分数录取,才勉勉强强入学。
职工大学的学制三年,出来算大专。吴建学的是机电专业,和吴大林干的专业差不多。小时候,吴建经常去看父亲修机器,所以一入学,他就在专业课上显出优势。吴建上课学得轻松,课后成了半个辅导员,回到宿舍还有同学来找他问功课,来抄作业的更多。
女同学庄铃踅来找吴建。庄铃长得算不上漂亮,属于那种浑身上下都透出来精明的姑娘。吴建没想到庄铃也来问功课。一是她从对面的女生宿舍五楼,到男生宿舍五楼,上来下去怪劳累的;二是她是学习成绩相当好。
“各有所长嘛,你专业课好,我外语好。”庄铃大大方方地对吴建说,“我向你学专业,你向我学外语,以后咱俩可以互相帮助。”
“那我们可惨了,奖学金全让你俩包了!”同宿舍的留级生郑海生叫起来。马上又有别的同学跟着起哄:“你们俩可不能联合,不能合伙。”
“别开玩笑!”吴建一脸窘态,心里却是一片欢喜。
晚自习在教室学习累了,吴建到报刊阅览室轻松一下。庄铃正坐在那边捧着一本杂志闷着头看。吴建拿了一份报纸坐到她旁边。他轻声打了个招呼,庄铃这才看到他,脸一下子泛红,赶紧把杂志合起来。吴建瞄了一眼杂志的封面,家庭婚姻方面的。吴建不禁偷着乐:才女开始想以后的事儿了。
才女就是才女。每次考试,尽管庄铃总要比吴建交卷晚,可考试成绩出来,十有八九是才女占上风。奖学金下来,也总是庄铃一等,吴建屈居二等。
领完奖学金,吴建在报刊阅览室遇见庄铃,开玩笑让她请客。庄铃立刻答应。两人到了校门口的火锅店,一坐下庄铃就说:“今天不光我应该请客,你也得了奖学金,也应该请客。”
“一等二等不一样,咱们怎么分配?”吴建问。
“一等出一份钱,二等出两份钱。这还没考虑你吃得多呢!”庄铃说得大度。
“这是谁请谁啊?”吴建目瞪口呆。不过,他还是感谢庄铃提醒他可以“吃得多”。这顿饭吴建吃得肚鼓腹大,第二天的早饭省了。
二年级的下半学期,乱七八糟的闲杂事情多了,班上常有同学逃课。别的老师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也就算了。偏偏新来的硕士赵老师年轻气盛,特别认真。赵老师教机械学课程,一开始,他上课点名。逃课的没了。过了几天,想逃课的同学提前坐在教室的后排,等点完名,趁赵老师写黑板的工夫,从教室后门开遛。赵老师又想出一招,下课点名。逃课的又少了。但想逃课的同学有心事,逼他听课也心不在焉。更有甚者,还影响旁的同学。快到期末考试,赵老师终于有机会变被动为主动了。他提前就放出风声来:“这回考试我出题,让你们九十分以上没有,八十分以上的不超过两个,及格率不超过六成。不及格的开学补考,暑假都给我再重新学一遍,机械学就学扎实了。”
“九十分以上没有,这也太小瞧咱们了吧!”吴建不服气地说。
“八十分以上不超过两个,我就不相信了!”郑海生自恃留级过一年,学过两遍机械学,也牛起来了。
赵老师乐了:“你们要是超过我说的指标,我就请你们去大饭庄吃饭。”
“一言为定!”同学们异口同声。
跟老师较劲,可要付出辛苦。为了吃老师,全班齐动员。庄玲和吴建加上郑海生,组成辅导小组。三位先讨论机械学的难点要点,然后分头辅导同学。大家激情燃烧,劲头冲天,豪情万丈。武侠书卖了,扑克牌烧了,象棋围棋让女同学暂时保管。天天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人气旺得爆棚,惹得别的班同学来打听:“你们班都要考‘专接本’,是吗?”
“不考‘专接本’,就不学习了?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们不用功!”吴建昂首挺胸回答。好像他多爱学习似的。
机械学期末考试,赵老师乐坏了。他的这班弟子,五个九十分以上,一半八十分以上,需要补考的没有。更让赵老师乐的是:这次考试实际上采用的是本市一所名牌大学的试卷,结果他这班弟子的成绩比名牌大学还优秀。赵老师想把学校发的奖金拿出来请客,同学们不能真的让老师破费,早就集资在大饭庄订好了宴席。赵老师只需带着嘴来就行。
赵老师带着嘴到场了,一开口就点名。
同学们的嬉笑立刻变成认真的应答。一个一个点完名,赵老师向大家深鞠一躬:“这回都到齐了,谢谢同学们!”
同学们愣了一瞬,随即鼓起掌来。掌声中,大家似乎长大了许多。
庄铃来邀请吴建共同进步,一起参加大专接大本的辅导班。
庄铃一直不甘心只读职工大学。当初要不是高考前热伤风,再多考几分她就能进正规本科大学了。所以现在她打算读个专接本,再拿个学士学位。
吴建早就听说专接本辅导班的学费敲竹杠,他犹犹豫豫晃动脑袋,像点头又像摇头,说:“大专文凭还没拿下来呢。专接本,我得想想!”
吴建犹豫,庄铃可开始行动了。报刊阅览室少见她了,操场罕见她的人影,整天除了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看她这走火入魔似的样子,吴建庆幸没跟她共同进步。有人愿意跟庄铃共同进步!和吴建同宿舍的郑海生平时爱张扬,这次却不声不响报名参加了专接本辅导班。见了吴建,郑海生有点儿不自在,倒显得心虚。吴建给他下台阶:“辅导班的同学多吗?”
“不少。”郑海生紧张地回答。
“男同学女同学都不少吧?”吴建点醒他。
“都不少!”郑海生回答完,就想到了其他男同学,那都是竞争对手。他倏然感到一丝心凉,就泄气了,也不紧张了。
吴建不跟庄铃共同进步,庄铃却把辅导班的资料复印了一份给吴建,有不会的地方就找他讨论,借机聊天套近乎。吴建避不开,就笑纳了这份感情。
二
郑海生的远房表妹李影,也从张北的乡下来首都了,不过是在远郊。这几年,北京缺干活的人,一家生产方便面的公司到外地乡下招工,就把李影心里的灯点亮了,她应聘当了生产流水线的操作工。方便面公司离城里老远,在经济开发区。李影上十二小时歇三十六小时,工作就是拿一双加长的筷子,拔拉流水线上纸碗里的面条。要是面条耷拉在纸碗边上,下一道工序的日本自动包装机就封不严碗盖了。她这工作看起来简单,可是十二小时站下来,两腿酸麻。拔拉完几万碗面条,胳膊也抬不起来。最初,下了班李影还真要歇三十六个小时。后来渐渐适应了,这才有时间到城里转转。一到城里,李影就想起了郑海生。小时候,两家大人让这俩孩子结成娃娃亲。后来郑海生家搬来北京郊区养奶牛,眼界高了,便借口移风易俗,把娃娃亲作废了。但李影的心里从未忘记过海生哥哥。
国庆节放大假,方便面公司进行设备检修维护,十六条普通袋装面生产线停了一半,四条高级碗面的生产线全停,工人便有了空闲。李影正在四楼宿舍整理东西,准备回老家歇几天。宿舍的对讲电话响了,宿舍管理员说楼下有人找她。
“李影吗,是我!”对讲电话里是郑海生的声音。
李影瞬间几乎窒息,心跳似乎骤停,紧接着,心跳加速,一颗心差一点儿跳出胸口。李影三步并两步跑下楼。快到一楼,忽然停下脚步,返回二楼。到盥洗室整了整头发、平了平气息、稳了稳心跳,然后深吸一口气,这才摆出一副不紧不慢样子,稳步下楼。
上了三年有余的大学,郑海生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又白净文气了些许。郑海生见了李影却眼前一亮:以前淳朴丽质的村姑,在城里一熏陶,俨然一副青春靓女的模样。
“李影,可见着你了!”郑海生声音里带着重逢的激动。
“是这么想我吗?”李影抿着嘴儿浅浅一笑,说,“咱到外面走走吧。”
两人沿着开发区的大道走着,郑海生又闻到李影身上溢出的淡雅清润的栀子花香。他向李影靠了靠,李影躲了躲。郑海生便放慢了脚步,两人横向竖向都有了尺把的距离。走着就到了商业区,郑海生要买雪糕,李影说不渴,郑海生还是买了两根。
“我说了我不渴。”李影说。
“那我通吃!”郑海生一边嘴里吃着,一边两眼左顾右盼。这里的商业区他也是第一次来。郑海生边吃边咂嘴儿,一根雪糕吃完,正要吃第二根,李影一把拿过去。
“你也渴了?”郑海生逗她。
“我是烦你咂嘴儿!”李影脸上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李影开口了,光一根雪糕可堵不住她的嘴。路边有一爿快餐店,两人进去。李影平时整天跟方便面打交道,腻歪透了。现在换口味,胃口立刻大开,把郑海生那份套餐里的汉堡包也吃了。
两人拉着手回到李影的宿舍。一进门,就闻到满屋子的香气,窗台上摆了两盆栀子花。
“真香!跟你身上的香味一样。”郑海生挨近了李影,说。
“我以前给你的香囊呢?”李影侧过脸,问郑海生。
“花香淡了,能再给我一个吗?”
“好啊。”李影把自己脖子上的栀子花香囊摘下来,给海生哥哥挂上。
郑海生一把握住李影柔顺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抚摸李影露在短衫外面的白皙丰润的肩膀。随后稍微用力一牵,李影就势往海生哥哥怀里扎,头发上的卡子硌了郑海生胸口一下。郑海生忙扶了一下李影的头。刚才胸口硌得那一下,让他倏然清醒了些许。李影正在往他怀里钻,他感觉到了李影身体在升温发热,听到了李影的呼吸变得急促。郑海生抚摸着李影黑亮的秀发,深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双手握着李影的双肩,缓缓地推开。
“你?……”李影睁开眼睛,疑惑而又幽怨地看着他。
“我陪你一起回张北老家,好吗?”郑海生看着李影的眼睛,说。
李影一下子笑了,欢快地拍打着海生哥哥的前胸:“好啊,那可是我的地盘!”
“干嘛,要把我吃了?”郑海生一缩脖子。
自从和郑海生重逢,李影就隔三岔五来学校看他。郑海生把李影带到阅览室,让她看杂志,自己看学习的书。吴建在教室学累了,来阅览室放松,正看见郑海生和李影蛮近乎地挨着坐。吴建眨巴眨巴眼睛,见李影挺漂亮,心就动了。
李影看完杂志,郑海生学习也累了,两人一起到食堂吃饭。吴建凑过来,好奇地打听:“你妹妹来啦?”
“不是亲妹妹!”郑海生说得含蓄。
吴建点了点头,就明白了。然后知趣地端着餐盘坐到庄玲旁边去了。
春暖花开,班上的同学们一起到水上乐园游玩,郑海生把李影也叫上了。吴建带着庄玲,郑海生领着李影,四个人租了一条脚踏船。吴建和郑海生一齐发力,把脚踏船蹬得飞快。
“这船快飞起来了,慢点儿。”庄玲担心地说。
“是够快的!”郑海生说着,腿慢了下来。
吴建却撇着嘴炫耀:“我前年陪我爸去北戴河疗养,在海上坐的快艇那才叫飞呢!这脚踏船还算快?根本不过瘾!”
“哦,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吗?”庄玲道。
吴建一愣,转了转眼珠子,不懂装明白,说:“沧海难为水?沧海就是变不成淡水,脚踏船就是变不成快艇!”
庄玲嗤笑:“你以为我是说海水淡化呢?你们男生的文学水平太……”
郑海生赶紧提醒吴建:“你曾经坐过快艇,再坐脚踏船就不过瘾了,对吗?”
“对,再坐脚踏船就没意思了。难为水嘛!”吴建摇头晃脑,又牛起来了。
假日回家,吴建想找个机会向父母透露自己跟庄玲相好的事情。他想了一下,便绕了个弯子,先念叨同学郑海生跟张北的乡下表妹李影搞对象的事儿。吴大林一听,立刻就从沙发上欠起身子来。
“你说的是李英英?”吴大林心跳地说。
“我说的是李影!郑海生的远房表妹!”吴建赶紧说清楚。
吴大林哦了一声,又坐进沙发里,二眉紧锁,双眼紧闭。
任丽赶紧叫吴建到阳台帮她收衣服。到了阳台,任丽悄悄告诉吴建:“李英英是你爸以前的相好……”
“我知道。”吴建点头,“听说李英英一直没嫁人。”
任丽继续说:“二牛叔叔那天来咱家跟你爸喝酒,就说到了李英英。去年冬天,她不小心滑到井里……淹死了。那口井……是你爸当年打的。”
吴建愣怔了半刻,忽然问:“是不小心吗?”
任丽的手臂一颤抖,手里的薄纱连衣裙便随风飘落楼下,仿佛是坠落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