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祥这次的病来得突然,也很严重。那天他和东霞吵过架后,就突然胸闷憋气,老是猛烈地咳嗽,有时几乎要把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要咳嗽出来一样,脸憋得通红,就像下蛋的母鸡,脖子上的青筋冒得老粗,几乎要挣断了一样,老半天才咳嗽出声来。这一咳嗽让他吓了一大跳,他将口中满满的痰吐了出来,竟看到自己吐出来的是一大口鲜红鲜红的血,怪不得嘴里的腥味那么大。喉咙里卡着浓痰,想咳又咳不出,他强制自己把卡在喉咙里的痰咽了下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天祥知道吐血不是好征兆,十有八九是肺结核,严重一点儿就是肺癌了。他害怕了,感觉到死神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刚过了五十五岁生日的他就要走向生命的尽头了,他内心充满了恐惧感。
九月的天还在经受着秋后母老虎的浸淫,虽说早晚再没有盛夏那么酷热了,可中午在屋子里还是闷热难耐。在春花的劝说下,宝根到新疆复习考试的事就此终止了,他的身体不容许他再跑来跑去的,更经受不起西霞和喜财给自己的肚子里装气了。他躺在金祥送来的一把竹躺椅上,在身边放了一脸盆黄沙,一咳嗽就把带血的痰吐到脸盆的黄沙里,一天换一盆黄沙,这样就不用打扫屋子里的地面。
东霞虽说被天祥扔来的木头枕头打破了额头,可那毕竟是小伤口,比起天祥咯血就轻多了。天祥那样在她面前骂她娘家人,东霞心里也记恨过他,可是一看自己的男人咯血、喘不过气来时,她的心还是软了,毕竟她跟着他过了快三十年的日子了,他病成这样了,她肯定心里着急。她知道,在农村,男人就是家里的天,就是顶梁柱,男人要是没了,这个家就会垮了。何况她的宝根才刚刚走出校门、走向社会,连媳妇也没说下,宝根的路才刚刚开始,要他撑起这个家还软着呢。
春叶和春花听说爹病了,都来看过了。两个女儿也都有自己的家,不可能天天守在娘家照顾爹,只能隔三岔五过来看看。这些天,东霞就担负起了照顾天祥吃喝、换脸盆里的黄沙的任务。听说桑树叶子熬的汤水能治肺上的病,她就让宝根到沙坡窝里摘了一竹笼桑树叶,在锅里熬成汤,灌到茶缸里给天祥喝。天祥喝了桑树叶熬制的汤水,咳嗽显然减轻了一点儿。东霞就天天给他熬汤,直到天冷了,桑树叶落完了,才隔几天熬一次汤。冬天来了,她就把宝根摘来的桑树叶晒干,当茶叶一样储存起来,用开水泡着给天祥喝。虽然这种土方子能缓解病情,可是治不了病根。进人农历十月之后,天就一天天变冷了,天祥的哮喘和咳嗽就更加厉害了,咳的血也比以前更多了,饭也不好好吃,整个人比以前瘦了一圈。看着天祥这副模样,金祥心疼起大哥了,他把宝根和春叶、春花叫到一起,说:“我看你爹的病不轻啊,你们三个还是把你爹拉到西安大医院检查一下,看到底是啥病,要紧不要紧,能住院,就先住一段时间院,不能住院,就拉回来自己买点药慢慢治疗。”
经过两天的准备,第三天,宝根拿着三大给的两百块钱,春花从家里拿了两百块钱,春叶向进财要了一百块钱,姐弟三人把爹扶上“杨倔头”的驴车,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渡过冰冻的洛河,沿着河滩地之间的一条生产小路一直向北,然后走上一条通往县城的宽阔的柏油马路。天亮时候,“杨倔头”把姐弟三人和天祥送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看着他们坐上了去省城西安的第一班长途客车,然后才赶着自己的驴车往回走。
姐弟三人和爹都是第一次进西安城,下了长途汽车,他们一时不知朝哪个方向走。春花让宝根和春叶照顾好爹,她走在前面问路。春花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蹬三轮车的谈好价钱,把三轮车叫到爹跟前。春叶在三轮车车厢里铺好被褥,宝根扶着爹坐好,三人坐在三轮车车厢两边的车帮上,在小巷子里穿梭着,半个小时后才到了西安医科大学附属二院。在付钱的时候,蹬三轮车的变卦了,讲好的一块钱的价格突然变成了三块,春花就和他争论起来,可蹬三轮车的说得还有理了,讲道:“你吵啥呀?我给你要三块钱还是便宜你了。你算算,一个人一块钱,四个人是多少钱?看在老汉有病的份上,我没要他的钱,还算照顾你们了。”
春花却不买账,还在和蹬三轮的论理,说:“当时我就给你说了我们好几个人,你当时咋不把价钱说清楚?说好的一块钱,就只给你一块钱,多一分也不行!宝根,扶着爹咱们走!”
春花话音刚落,旁边就围上来几个小伙子,挡住了宝根他们的路。春花一看这些人都是在一旁找活干的三轮车车夫,心里有点儿胆怯起来。春叶这时急忙替春花打了圆场,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两块钱嘛,给他们算了,咱给爹看病要紧,就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张一块钱,给了那个蹬三轮的,这伙人这才散了。
春花还是让宝根和春叶照看着爹,她一个人又是挂号,又是交费。医院里面开着暖气,等她忙完一切,已经满头大汗。中午十二点之前,医院给爹拍了胸部片子,空腹抽取了血样,提取了痰液做痰菌检查。主治医生说,痰菌检查需要四五个小时,结果才能出来,到时候根据痰菌检查的结果和胸片才能判断到底是什么病,再说怎么治疗,让她们等到下午痰菌检查结果出来,再来找他。
春花一想,等给爹诊断清楚病情,天就快黑了。他们来时都没有做好熬夜的准备,还以为当天就能回家,看样子今晚上只能在医院的走廊里凑合一夜了。给爹检查完身体之后,春花和春叶来到医院外面一个小饭馆里,买了一小笼大肉包子,用塑料饭盒盛了四盒鸡蛋汤,提到医院和爹、宝根一起吃了午饭。
吃完饭,春花对春叶说:“听说现在的医生都要收礼,收了礼才能用心给病人看病。咱身上的钱也不多,给不起医生钱,这样吧,春叶姐,你一会儿到附近的街面上买一些鸡蛋,咱再到医院后面的家属院打听打听那个主治医生的家,把鸡蛋直接送到他家里去。”
“好吧。”春叶说着,就一个人走出了医院,来到街上,一个门店一个门店找鸡蛋,一连找了几个门店都没有卖鸡蛋的。就在她失望之时,忽然看到街对面有一个摆地摊的中年妇女身边放了一篮子鸡蛋,旁边还围了一圈人在讨价还价。她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赶紧从车流中间穿过去,挤进人群,听其他人砍价。等有人把价钱砍到最低后,买的人就多了起来,春叶觉得身后还有人凑上来问鸡蛋价钱,有人喊给我留一斤。春叶好不容易凑到中年妇女身边,要了十斤鸡蛋,一共才六块多钱。中年妇女给她把十斤鸡蛋用塑料袋子装好,春叶就从裤子口袋里掏钱,她手伸进裤子口袋后不禁慌了起来,口袋已经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个大口子,用手绢裹起来的一百块钱早已不知去哪里了。她吓得脸色煞白,赶紧退出人群,左右前后找她的手绢和钱,可啥也没找见。她的眼泪差点儿要出来了,只好穿过街道,朝医院返回。
春叶坐在医院附近路边的台阶上,眼里闪着泪花,想着自己该咋样向春花和宝根说?她知道,爹在医院已经花了三百多块钱了,宝根和春叶拿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再要给爹买药打针就只能指望着她的钱了,现在她的钱被人偷光了,爹的病该咋看?还不说他们回去的车费够不够。想到这里,春叶更加害怕了,她恨透了那个偷她钱的家伙,在心里骂了无数遍,可是再骂也不能把她的一百块钱骂回来。她感到天地间都是灰蒙蒙一片,感到了大城市人的冷酷。她站起身,继续向医院走去,走到医院门口,碰见一位小伙子一手摁着另一只胳膊,被摁的那只胳膊袖子卷得老高,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沓十块钱,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她以为他抽血检查出来了,就问:“这位小伙子,你也抽血检查了?检查结果出来了?”小伙子说:“我刚去医院卖血了,好给我妈看病。”
春叶一听可以卖血,她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便问小伙子:“你在哪里卖的血?带我去好吗?”小伙子一看就是农村来的,也是个热心人,就把她从医院的侧门领到一栋两层楼下,说:“就在一楼最里面那个房间。”
春叶谢过小伙子,就小心翼翼地走进那个房间,看到一位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就怯怯地问:“医生,我可以卖血吗?我要给我爹看病,钱不够,请你们帮帮我。”
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看了她一眼,说:“你年龄偏大,抽血会发生危险的。”春叶急忙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没事的。医生,求求你,你先看看我的血行不行?”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看春叶这样坚决的样子,就给旁边一个年轻护士说:“那就先化验一下她的血,行了再说。”春叶高兴地走过去,脱掉一只棉袄袖子,伸出右臂。年轻护士就开始取出针管子抽起了血。
经化验,春叶的血液符合献血标准。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问她准备卖多少血,春叶连想都没想就说:“一百块。”
“一百块?你不要命了?就你这身体,一次最多卖出五十块钱的血,就已经够你受的了。”
“没事,就抽一百块钱的,你们不用操心。”春叶很坚决。
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一看你就是乡下来的,看你挺可怜的,这样吧,我们掌握着你的忍受程度,尽量让你多卖点儿钱。”
春叶高兴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医生!”
护士在她身上抽了多少血,春叶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的血液顺着那根细管子流进了一个又一个四四方方的塑料包里,以至于到后来她头开始晕厥,浑身开始乏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护士才抽完了血,那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给了她五十五块钱,吩咐她歇歇再走。春花拿了钱,揣进棉袄里面的口袋里,走出了那个房间,觉得身体像浮在空中的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她硬撑着来到医院走廊里。宝根说,春花出去找她了,怕她出了啥事。春叶坐在走廊里的长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在街上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卖鸡蛋的,实在走累了。”说着,就闭上眼,在长椅子上昏昏欲睡。
春花回来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她已经把自己从菜市场上买的鸡蛋送到了那个主治医生的家里。主治医生是个心肠软的半拉老头子,他向春花推辞了一番之后,才收下了一塑料袋鸡蛋,并告诉春花,不用看化验结果,他都知道病人的病不好,念及病人是农村里来的,挣点儿钱也不容易,才直说了得了这种病花多少钱都是白搭,还是把病人送回去吧,在家里让老人吃好睡好就行了。春花当时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问医生爹还能活多长时间。那位医生说,病人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最多恐怕也就半年时间吧!所以,要家属有个思想准备。最后还劝春花先不要告诉病人真实病情,不然病人精神一垮,活下去的希望就更小了。
春花虽然心里已经有底了,但还是要等到爹的检验结果出来再决定回不回家。下午四点半,春花终于取回来了检验结果,请主治医生细细看了。主治医生让病人和宝根、春叶都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春花,对春花说:“小妹子,我说的没错,胸片我也看了,痰菌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实话跟你说吧,你爹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人已经到了肺癌晚期了,你们就放弃治疗吧,能回去就今天回去,病人吃饭的碗筷、喝水的杯子,还有其他生活用品要与家人分开,最好让病人单独居住好些。”说完,坐在桌前开了一张药方子,让春花去抓药。
春花谢过这位和蔼可亲的主治医生,拿上爹的胸片和检验报告,走出了医生办公室,给宝根、春花和爹说:“医生刚才说了,爹的病不太要紧,也不用住院,买点儿药回家服用,就会慢慢好起来的。爹,要不咱现在就去车站坐车回吧?”
当天晚上,他们就回到了家里,天祥的脸色看起来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吃饭喝水都主动起来。
然而,天祥还是没有抗争过病魔,离春节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就躺在炕上咽了气。其实,从医生把春花单独留在办公室说事的时候,天祥就猜测到自己的病不是好病,要是真的像春花说的那样轻松,儿女们是不会让他回家的。都这种时候了,春花肯定不敢跟他说真话,他也不想把话挑明,就这样表面上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回到家。回到家后,天祥被放在了宝根住的小房间,宝根过来和妈住在了一起。天祥的吃穿拉撒都在那个小房间,东霞给他生了火炉,一天两顿饭按时送到他跟前。天祥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躺在小屋子里,双眼盯着已显破烂陈旧的屋顶,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他头脑中一幕幕浮现——
二十多年前,炎热的夏天,他穿着裤头,光着膀子,弓着身子,在热烘烘的砖窑里用架子车把土砖坯拉进窑里,又把烧好的带着热气的红砖拉出来,然后在毒辣辣的太阳下面把那些烧好的砖一块块整整齐齐堆放好;金祥结婚前一年,自己东凑木料、西凑砖瓦,辛辛苦苦在黄沙窝窝里盖这四间瓦房;新房刚盖好不久,三女儿春草就呱呱落地了。一年后,他从砖窑厂回来,刚会走路的春草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向他走来,张着小嘴巴喊着“爹”,朝他怀里扑来;那个秋风肆虐的秋天,他回到家,到处找春草却找不见,东霞跟他说春草丢了,春花说春草死了,在他的再三追问下,东霞说春草是病死了……
回首往事,都是辛酸的泪!天祥的心好像被人狠心地揪断了一样疼痛。他觉得自己来到世上就是受这些罪来了,罪受完了,阎王爷才叫他报到去。他有点可怜又可恨自己,可怜自己被两个人气得落了这个下场,恨自己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新疆亲自看自己的春草一眼,让他闭上双眼之前,心里也得到一点儿安慰。
在陷人回忆的同时,天祥也为以后的日子担心和牵挂,他当然是为活着的宝根和他娘担心牵挂。他知道宝根面前的路还很长,可是宝根刚从学校回来,在农村干地里活还显得很弱小,根本就不是种庄稼的料。凭着他那点写写画画的能耐,在农村也是根本养活不起自己的,更不用说养活一个家了。将来他说了媳妇,成了家,生了娃娃,就凭他那副懒样子能把一家老小养活?所以,天祥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宝根。他知道他走得有点儿急了,还没有完成给宝根成家的使命,他这个爹的一项任务还没完成。他病重后,曾好几次把宝根叫到他跟前,流着泪,咽着血,说:“宝根呀,以前爹对你发脾气是恨铁不成钢啊,怕你在农村变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懒汉。爹这辈子没文化,下了一辈子苦,本指望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农村,不再像爹这样在黄土地里苦一辈子,可没想到你竟没考上。宝根,听爹的话,你现在回到了农村就要像个农村人的样子,要趁着年轻咬着牙苦干几年,把地里庄稼种好,有了粮食,攒点钱,再成个家,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点,可千万不要再写写画画的,那没用,咱农村不兴那一套,别让巷里人看咱的笑话啊!”宝根含着热泪,听完爹说的这些话,一边听,一边点着头。他知道,人临终前的话都是善意的,这可是爹临终前对自己吐露的最后心声啊!
天祥随后的时光都是在回忆与叮咛中度过的,他的思绪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直到最后的一无所知。从省城医院回来不到两个月,他就进人了临终状态,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了,再慢慢就吃不下去任何东西了,腊月十八那天晚上,他终于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已经严重塌陷的眼睛。
天祥从西安医院回来后,巷里人就知道天祥的病不好。有许多人都拿着鸡蛋、白馍、食品来家里看望他,坐在天祥的炕头,关心地问候几句才走。那些天金祥也是一有空就从公社回来看看大哥,就连玉玲那样最爱干净的人也跟着金祥来看过大哥几次。春叶和春花、满仓和进财、彩霞和“杨倔头”就不必说了,他们几乎是天天都要来一会儿,东霞和宝根每天都要忙着给他们烧开水、倒茶。自己的男人就要走了,东霞心里留下无限的伤痛,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自己亲人来安抚安抚那份伤感的心情。可是,在自己的弟妹中,除了彩霞经常来安慰安慰她之外,西霞和喜财直到天祥死了,也没来看过他一眼,即使在天祥死后的三天丧事里,西霞和喜财也一直不露面。更让东霞感到寒心的是,他让宝根到他二舅和二姨家里叫了他们两次,都没有把他俩叫来,甚至连他们的女儿也没有一个来行门户。她知道,天祥为了要电话号码和西霞、喜财闹得不太好,可是天祥都是快要死和已经死的人了,他们俩还这样记恨他,东霞的心彻底凉了,凉得就像跌进了冰窖里。
办完爹的丧事后,宝根觉得就像天塌下来一样,面对繁杂的家务活和几亩责任田里的庄稼,他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太渺小了,他稚嫩的肩膀还担负不起这份沉重的家庭负担。他这才意识到爹当初训斥他、骂他是对的。爹走了,宝根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地里的庄稼就得他亲自下地下种和收割,家里平时的开支就需要他想办法挣钱,靠他那点写作水平肯定是支撑不起这个家的。宝根突然感到了孤独,既有内心的孤独,也有生活上的孤独。他同时感到了自己的无用,一个大男人连家都管不了,还能管已经上了年纪的母亲?他晚上不再奋笔写作了,而是睡觉前想着明天茅房的粪该出了,也该用架子车送到地头了;院子里的水缸里没有水了,明天早上要早早起来挑水,不然妈妈就做不成早饭了;小麦地里的草该锄了,再过一个月该准备洋芋种子了;眼下最紧的是快过年了,腊月二十三要打扫屋子了,过了小年就要帮着妈妈准备年货了……这些事,以前有爹操办,从不用他操心,可是现在他不操心都不行了。宝根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才体会到了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知道居家过日子原来这么艰难,这么繁杂。
就在宝根渐渐融人了这种辛苦的日子里的时候,三大金祥却突然唤醒了他已经沉睡到心底的文学梦。正月过后的一天,金祥来到家里,在东霞面前对宝根说:“宝根,现在公社已经改为镇政府了,咱们沙苑镇文化站要扩编,需要招收有文化的合同制镇干部了,三大知道你有基础,以前又爱写作,你就多看看书,再写一些文艺作品,我到时候给镇上管文化的副镇长说说,争取把你招到镇文化站,先干干临时工,有机会再参加考试,考上了,就和正式干部一样了。”
宝根一听有这好机会,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他表现得很兴奋,当场就对三大表了态,说:“放心吧,三大,我会努力写作的。”
这一年一开春,金祥就被镇党委从宣传干事提到了党委干事的角色,具体搞党建工作。别看这样的位置平移,意义却很大,一般情况下党委干事再干几年,就可以升为副镇长或者镇党委副书记,顺利进人镇党委班子,算是镇上领导了。金祥的文笔锻炼得越来越好,写的材料和新闻通讯稿经常上县委组织部的简报和市上的党报,深受现任镇党委田书记的青睐。田书记经常在酒桌上给县上领导介绍身边陪酒的金祥,说:“这可是我们镇上的‘笔杆子’,写的材料也是大手笔,我把他看作我的左臂右膀。”
五月下旬,县文化局将在全县举办一次故事调演比赛,以进一步弘扬同朝县“故事之乡”的美誉。沙苑文化源远流长,这里的皮影、碗碗腔、社火和民警故事都是驰名陕西的,沙苑镇历来是全县出精彩故事的地方,在以前县上举办的故事会上多次拿了大奖。镇党委田书记是县委宣传部下来的,也是个爱文艺的文化人,秦腔、书画、摄影,唱歌样样爱好,对于这次县上举办的故事调演比赛自然很重视,专门安排文化站长找人写故事,寻找讲故事讲得好的人才,一定把头等奖夺回来。文化站长立即奉命行事,可是以前写故事本子的人才已经调进县文化馆了,再找人家肯定不好开口。于是,文化站长把希望寄托在金祥身上了,他知道金祥以前在学校当老师时写过小说、散文,肯定有这个能力写好故事。
金祥却有点为难了,想推辞又不好意思,他对文化站长说:“你看我一天光材料就忙得团团转,还不用说党建上那一摊子琐碎事,根本没有心思写那东西。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他也爱好写一些文学作品,肯定能写出好故事的。”
文化站长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啊,快说是谁,赶紧把他叫来,让他就在文化站静静地写。只要他写得好,我会给他一点儿经济补助的。”
第二天,宝根就跟着三大金祥来到了镇文化站,见到了站长。金祥把宝根介绍给文化站长,说:“这是我的侄子,去年刚高中毕业,在学校就喜欢看书写东西,你把任务跟他说清楚,让他在文化站里写,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脚本就出来了。到时候我再改一改,保证质量上过关。”
五天之后,宝根就把一个五千多字长的故事《台湾来客》交给了文化站长,文化站长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夸奖说:“好!到底是虎门出将子,严师出高徒!”
金祥看了宝根写的故事本子,觉得整体上还不错,有新意,情节也吸引人,就是语言上还不够鲜活风趣,还需要再修改、再加工。晚上他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就连夜改起本子。经过他一番精心润色,第二天他把本子再交到文化站长手里时,让文化站长惊喜地拍着桌子连喊:“太好了!”文化站长拿给田书记过目后,田书记一次性通过,当场拍板道:“马上找人背故事台词,这么好的本子起码要找上两三个人同时讲,将来谁讲得好,就让谁去县里参加调演,争取一炮打响,把第一名夺回来。”
一个半月后,宝根写的故事《台湾来客》终于在全县二十七个乡镇文化站和县上十几个单位参加的故事调演比赛中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勇夺第一。连当评委的一些故事写家都连连称赞,故事写得好,也讲得好,不服不行。
文化站长从县上抱着奖杯和证书回到镇上后,当天就把宝根推荐给镇党委田书记,说:“田书记,这是写故事的那个青年,叫杨宝根,是金祥的侄子,他可真不简单,这次一举获得全县唯一的最佳故事创作奖。这可是咱沙苑镇的后起之秀啊,只要好好写,将来肯定会大有用处!”说着,把大红缎面上印有“获奖证书”烫金大字的证书递给田书记看。
田书记打开获奖证书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宝根,高兴地说:“好!就让这宝根在文化站干吧,你可要好好培养这个好苗子啊!这样吧,下一周镇党委就开个党委会,在会上把这件事研究一下,等会议通过后,就让小伙子来文化站上班,先按乡办干部对待。”然后又问了站在一旁的金祥一句:“这样可以吧?”
“田书记这是伯乐相马,爱惜人才,我先替我侄子谢谢田书记!”金祥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宝根也赶紧说了一句:“谢谢田书记!”
六月初,宝根就用自行车带上了铺盖来到了文化站,从此在这个广阔的文化天地里,揭开了他人生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