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25252200000006

第6章

一九七三年春节过后,八岁的宝根就在二姐春花的引领下,来到了学校报名,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

自小在沙坡和巷子里野惯了的宝根猛然间像小鸟一样被关进学校教室这样的“笼子”里,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欢乐的天地,开始很不适应。开学第一天,全大队五十多个和他同岁的娃娃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铃声响过,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让宝根惊讶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启蒙教师和班主任正是他的三大金祥。

宝根平时很少见到三大金祥,只知道他在十多里外的另一个大队的学校教学,只有星期天才回来一次。三大金祥这几年也从洛河滩搬迁到沙坡上来了,和宝根的家在一条巷子,宝根家在东头,三大金祥家在西头,姑姑水英早已出嫁到外村,爷爷奶奶就随着三大一起过日子。

三大金祥是杨家唯一有学识的人,听爹妈说,金祥从小很听话,在私塾学校学习也很用功,后来在县城上了高中。三大高中毕业后,成了全大队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之一,被安排在沙苑东边的一个大队学校教学。宝根自从记事起就看到三大金祥与爹这样的农村人不一样,三大金祥经常留着时髦的三七分头,黑油油的长发整整齐齐梳向一边,走起路来长发飘逸,显得很有精神。平时三大穿一身灰色的镶嵌有四个兜的中山装,左胸前的上边兜里别着一支黑色钢笔,中山装总是很平整,很洁净,一看就是教书的或者国家干部。三大金祥是爷爷奶奶眼里的骄傲,也是杨家人的骄傲。三大的媳妇秦玉玲是有钱人家的闺女,听说她爹就是看到三大金祥有知识、有涵养、有体面的工作,才把宝贝女儿嫁给了杨家老三。宝根上学前有时也溜到三大金祥家,三娘和奶奶见了他,总会给他水果糖吃,宝根知道那是三大金祥从学校回来给奶奶买的。当然,三大金祥家里不光有糖吃,还有印着娃娃的小人书,或者有字的书。宝根不认得字,那些光有字的书他只是翻一翻就扔到一边里。他特喜欢看那些有八路军打鬼子的小人书,比如《地道战》《铁道游击队》《智取威虎山》等小人书,一看就忘了吃饭,真的是爱不释手。但是,宝根也知道,这些小人书是三大金祥以前给堂哥红卫和堂姐红莉买的,他只能借回家看看,当然对那些自己太喜欢的小人书他也会私藏起来占为己有。好在红卫哥和红莉姐早都看过了,人家也都上学了。所以,时间一长,他就攒了不少小人书,惹得“二愣子”他们很眼红,天天缠着他要看娃娃书。

宝根看到三大金祥依然穿着他那身灰色中山装,左胸前的衣兜上别着那支黑色钢笔,戴着一副黑边眼睛,风风火火走上讲台。宝根不敢正视三大金祥,低下头,偷偷斜视着讲台。

三大金祥走上讲台后,双手撑在水泥板做的讲桌上,扶了扶眼镜,开始讲道:“同学们好!今天,你们就是一年级的学生了,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老师,同学们以后叫我杨老师。下面,我点名,叫到的同学请站起来,让大家先认识认识。”

杨老师最后一个点到宝根的名字,宝根站起来低下头,不知咋的脸红了。三大金祥说:“宝根同学,以后在课堂上也要叫我杨老师,不许搞特殊。”

宝根不知道特殊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记下了三大的话,在课堂上不敢叫三大了,只能叫杨老师。虽然他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很听三大的话。说心里话,他一直很敬佩三大,觉得能像三大那样学到好多知识,在学校里风风光光教书,在巷子里被人高看,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今天就是他实现这一理想的第一天,也正好是在三大教的班里学习,让他感到很幸运,很自豪。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念书,给三大争光,给爹妈争光,给全家人争光,他将来也要像三大一样当一名老师,穿上这样的洋气衣服,别上那支黑色的钢笔,让人一看就是有知识的人。

金祥终于回到了家乡的学校,回到了自己以前的母校。是的,自己上小学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庙堂,里面是几个教书先生开设的私塾学堂。在那阴森的庙堂里,他在先生的严格管理下,从《三字经》里的“人之初,性本善”读起,只读了两年家乡就迎来了解放的曙光,后来还是在这里一直读到初中毕业。母校是他走向人生辉煌的起点,是他获取知识的乐土,是他知天下、明事理的启蒙老师。十多年了,这十多年他都是在远离母校的外地学校教学,虽然他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乐于做一支燃烧自己、点亮别人的蜡烛,但是每到夜晚忙碌一天后躺在床上,他就会思念年迈的父母,思念新婚后孤苦伶仃、守空房的媳妇,更思念一对可爱的儿女。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都会打开窗户,遥望夜空那轮皎洁的月亮,在心中默默朗读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思念亲人的诗歌,述说着对亲人的思念与牵挂:

遥望天空的明月

眼含湿漉漉的乡愁

擦亮天空这面圆镜

想照出

亲人的笑脸

和淡淡的乡愁

枕着母亲的叮咛

嚼着父亲的教侮

牵着妻儿的柔情

走进了

香甜的梦乡

哦,亲人

真想扯下月亮的银丝

将你紧紧缠绕

再拉一根银河的彩带

一头系着你

一头握在我手中

要把亲情与乡愁

统统拉进

我日思夜想的梦中金祥知道,自己能有现在体面快乐的工作,除了要感恩年迈的父母,更要感恩大哥和大嫂。自己十二年求学,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爹常年有病不能下地干活,妈在家要照顾妹妹和弟弟,是大哥大嫂用辛勤的汗水支撑着家。新中国成立前,是哥哥和嫂子给地主打短工,做长工,辛辛苦苦挣点粮和钱,供家里过日子,供自己上学。后来自己成了家,有了儿子和女儿,也顾不得照顾,也是大哥大嫂经常过来,帮家里渡过了难关。最难忘大哥在砖窑厂辛辛苦苦卖力气,挣钱养大家,却很少顾及他家的两个女儿。后来得知大嫂竟然无钱给有病的三女儿春草看病,眼看着女儿病死过去,还被扔到黄沙窝里,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样疼。金祥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毕竟念过书,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于大哥大嫂在过去那艰难时月里的恩情,终生难忘。

金祥虽然只有高中文化程度,但金祥在母校当学生时学习还是很用功的。他特别喜欢语文课,他的作文是语文老师经常在课堂上念给同学们听的范文。记得,他在五年级时写的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真实记述了新中国成立前在父亲有病、卧床不起的情况下,母亲为了养家糊口,给地主家当佣人,给地主家老婆和小儿子洗衣服、做饭,却顾不上管自己的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八岁的大哥在家带着六岁的二哥、四岁的他在家里苦度时光,母亲在地主家忙碌一天,晚上回到家,还要照顾病重的父亲,又要经常熬夜给三个儿子做衣服、做鞋,多次都是坐在炕上就睡着了。

金祥至今还记得作文中有一段内容,让老师念不下去,让全班同学感动得流泪:

一天晚上,妈妈回到家,脸上红肿,头发散乱,眼眶里含着泪水。年幼的我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心里很难受。我知道,那可恶的地主老婆又打妈妈了。听妈妈说,上次她给地主儿子喂饭,不懂事的地主儿子伸手去抓妈妈手里的碗,妈妈一不小心,碗里的热饭就烫了地主儿子的手。地主老婆听到儿子的哭声,过来就拿起笤帚,对妈妈进行一顿毒打,母亲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我知道,这一回是母亲又被地主婆打了,我拉着妈妈的衣襟哭着说:“妈妈,你再不要去地主家了,再不要挨地主婆的打骂了!”妈妈背过身去,擦掉眼泪,把我抱在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我睁开双眼一看,妈妈又没在家,知道妈妈又去地主家干活去了,我担心妈妈又会受地主婆欺负,就赶紧穿好衣服,哭着跑出家,想找妈妈,却被大哥、二哥硬拉了回来……

金祥在县城读高中时,就喜欢文学,下课后经常去学校图书馆借书,晚上在宿舍里点着煤油灯,读那些厚厚的小说,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苦菜花》《林海雪原》之类的长篇小说成了他枕头底下的宝贝。后来,金祥毕业后当了老师,他自然而然就成了语文老师。教语文是他的特长,学校里一年级到七年级的语文课他都能教,凭着他丰富的文学知识和较高的文学素养,他能够拓展语文课文的外延,挖掘其深刻的内涵,一样的课文被他讲得津津有味,吸引着教室里每个同学静静地听讲,他的课成了学生最爱听的课。在他的引导和感染下,学校里不少学生爱上了语文课,爱上了写作文,甚至有几个学生爱上了文学,在他的指教下写起了诗歌、散文,甚至小说。在他众多的学生中,有一个叫雷超的四年级学生,爱读书,敢说敢想,富有想象力和创新力,作文写得像老师一样棒,经常会写出让他拍案叫绝的作文。在学校举办的诗歌朗诵会、故事会上,雷超都会自己创作出激情洋溢的朗诵诗,或者编写出一个反映时代潮流的故事。

就在金祥要告别那个校园,回到母校教书前的晚上,得到杨老师要走的消息,雷超一个人走进金祥老师办公室,站在金祥面前,哽咽着说:“杨老师,听说你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硬皮小本子,双手递到老师面前,说:“杨老师,这个本子是我用在沙坡里挖药材卖的钱买的,我送给您,留作纪念。”

金祥接过本子,打开第一页一看,只见雷超用钢笔写的几个工工整整的美术字——赠给亲爱的杨金祥老师。

金祥看后心里很感动,他没想到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竟然这样重感情,这样懂得报恩。虽然这个本子不是很精致,但它对金祥来说却很宝贵,它寄托着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殷殷深情。他忽然想起什么,拉开办公桌下面的桌斗,从一摞书籍下面翻出一个塑料封皮本子,递给雷超,说:“雷超同学,老师也舍不得离开你,但要照顾家,也没办法。这个本子就送给你,这里面有老师抄录的许多名人名言和文学经典段落,对你肯定有帮助。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努力成为一个文学家。”

怀着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怀着一颗感恩报恩的心,金祥主动放弃即将升迁的副校长一职,申请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家乡学校。他要在这里回报亲人的恩德,回报生他养他的沙苑父老乡亲。

依金祥的教学水平,他完全可以教初中毕业班语文。回到母校他却偏偏要选择从小学一年级语文教起,而且特意要当侄子宝根的班主任,他想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回报大哥大嫂的恩情。虽然他很少与宝根说话,但凭着他敏锐的目光和这些年的细致观察,他认为宝根聪明、活泼、好学,有天性,断定这孩子是一棵可塑之材。他要好好抓住这个苗子,给大哥大嫂家里培养出一个人才。

金祥要培养出宝根这个苗子,就对宝根的要求比别的学生严格了许多。在课堂上,他经常叫宝根站起来回答问题,对宝根的回答也是近乎吹毛求疵。有一次,他讲《毛主席和延安人民心连心》的课文时,讲课前先问同学们:“谁知道延安是什么地方?”全班五十名同学,只有宝根一人举了手。他心里暗喜,知道宝根一定事先预习过课文了。宝根站起来回答说:“延安是革命圣地。”

“说得不错。”他首先肯定了宝根的回答。就在宝根有点得意地露出笑脸时,他决定压一压他的傲气,进一步问:“你知道圣地是什么?”

宝根这下被问住了,站在座位上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显露出尴尬来。

金祥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就让宝根坐下,然后对同学们开始讲起延安为什么是革命圣地,讲完后他还特意问了宝根一句:“知道圣地是什么了吗?”

金祥也知道宝根上学前经常来他家看小人书,他故意把儿子红卫和女儿红莉看过的小人书、少年图画和儿童杂志放在小屋的桌子上,为的是宝根来了很轻易就能看到。听大哥大嫂说,宝根回到家,经常晚上在被窝里捧着小人书和图画书看,看了还能记下来书里的故事,一出门就给巷子里的那伙娃娃讲故事,往往是吸引了一圈娃娃围着他听。宝根就这样早早受到文化知识的熏陶,脑瓜里装的知识也比别的学生多,这一点让金祥很满意。

在三大金祥的启蒙下,宝根对学习有了浓厚的兴趣。他在课堂上总是把双手牢牢地放在背后,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或者盯着老师的手指,生怕漏掉老师讲的一句话。他也很听老师的话,老师让干啥,就乖乖干啥,连星期天布置的作业也是认认真真做完,从来不拖拖拉拉。除了课堂上好好听讲,课后做好老师布置的作业外,宝根还特别喜欢看书,不会的字用拼音标记,他的拼音学得特棒,每次考试都是满分。晚上放学回到家,他一吃过饭就捧起一本带色彩的小人书,找二姐春花给他讲。二姐春花已经上七年级了,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学习成绩也是在全班呱呱叫。二姐没想到弟弟宝根这么爱看书,不管有多忙,都要给宝根一边读着小人书,一边讲书里的故事。就这样在宝根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一连串的英雄形象——为保护生产队集体财产,与地主坏分子作斗争、英勇牺牲的英雄少年刘文学;在抗美援朝战斗中,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敌人枪眼的英雄黄继光;埋伏在草丛中,烈火烧身、宁死不动的战士邱少云;手托炸药包、舍身炸毁敌人碉堡的英雄董存瑞……自从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后,宝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跟着一群娃娃上树掏鸟窝,下河玩水摸鱼。在小人书的世界里,有数不完的英雄,有讲不完的故事,也有认不完的生字。

第一学期,宝根考试就轻轻松松拿了语文和数学双百分,也像几年前二姐那样给家里领回了一张三好学生大奖状。爹和妈喜得一连几天都合不拢嘴,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宝根拿回三好学生奖状的那天下午,东霞专门给宝根做他最爱吃的饭——摊煎饼。她让宝根坐在灶火前烧火,自己忙着切葱花、和面、在锅底抹油,用铁铲铲着锅底慢熟的煎饼,兴致勃勃地唱起了小曲:

小儿郎呀,吃麻糖呀

背书包呀,上学堂呀

考状元呀,中皇榜呀

戴官帽呀,吃皇粮呀

全家人呀,把荣享呀

东霞的小曲唱得委婉动听,就那几句她一直在重复着。宝根虽然听不全懂,但他知道妈妈为自己考了双百分、拿了三好学生奖状而高兴。听着妈妈的小曲,宝根仿佛看到了自己将来出人头地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妈妈脸上争光!

从一年级一直到三年级,金祥都给宝根当着班主任,代着语文和政治课。他不仅教宝根学习文化,也教宝根怎样做人,教他如何对老师、长辈讲礼貌,怎样关心班上其他同学,怎样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在宝根眼里,三大金祥很神圣,很伟大,什么事他都知道,什么道理他都懂。三大比爹都关心他、爱护他,他很听三大的话。三年来,宝根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成为全班甚至全校同学学习的榜样。就在他跟着三大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学时,三大金祥老师却出事了。

金祥出事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季。其实,这事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因别人犯错误而受到牵连。可是,这次的牵连对他来说,确实是致命的打击。

事情的起因正是他以前教过的得意门生——雷超。雷超春节前初中毕业,本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高中,谁知就在他快要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有人揭发他写反动文章。雷超家里成分是富农,要说这富农成分应该是他爷爷辈的,他母亲是贫下中农。雷超学习成绩在班里拔尖,在初中毕业前他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有一件事让他很苦恼,就是因为他家成分不好,他一直没有当上红小兵和红卫兵,政治档案里几乎是空白。他是个爱思考、爱标新立异的学生,十五岁的雷超正处于思想叛逆、风华正茂的人生阶段,那时各种思想宣传活动搞得轰轰烈烈。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苦思冥想,为自己的家庭成分、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他曾多次找到学校校长,恳求接受他为红卫兵,可是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由于怕自己又会因家庭成分问题上不了高中,他心中充满了忧伤、愤怒。一股激情冲动而来,他就在教室里的黑板上写了一首诗《天问》,以反复疑问的语气道出了自己心中的苦闷和愤怒。思想单纯的他其实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想以这首写在黑板上的《天问》,引起班主任、同学的注意和同情,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同学们最先看到黑板上的这首《天问》,从笔迹和文采上一看就能猜得出是雷超同学的杰作。大家读了后只是佩服雷超的勇气和文采,没有多少人会将其与政治联想在一起。班主任是个女老师,政治敏锐性极强,她在同学们上早读课时来到教室,突然发现黑板上的这首诗,读着读着双眉就紧皱起来,脸色吓得苍白如纸。

女老师突然大声喊了一声:“都停止朗读!”教室里静下来之后,她瞪着露出凶狠目光的三角眼,一步一步走到雷超跟前,说:“雷超,黑板上的字是你写的吗?”声音很尖利,让人不寒而栗。

“是我写的。”雷超站起来,不慌不忙地答道,“老师,我就是想不明白,上辈人的错为什么要我扛在身上?”

“雷超同学,你这是对党和毛主席的不信任,不忠诚!我警告你,你这态度很危险!必须从思想根子上改正,要不然你的前途就彻底完了!”女老师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严厉。

“我觉得我思想很先进,我听党和毛主席的话,我就是想加人红卫兵,才苦恼的。”

女老师不与雷超说了,她转过身拿起黑板擦,“嚓嚓”几下就把那首《天问》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说:“雷超同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后来,不知女老师给学校领导反映了什么,雷超就被学校开除了,再后来雷超被公安局派出所带走了,听说成了反革命分子,被关进了监狱。再后来,公社革委会和公安局在雷超的课桌里清理了一些反革命证据,其中就包括金祥老师三年前送给他的那本抄录有名人名言和文学名段的笔记本。金祥也因此受到了牵连,就在第一学期结束后,学校停了金祥的职。从此,金祥不再是老师,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天地广阔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春花和宝根一样都继承了三大金祥聪明好学的优点,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到七年级,每年都在全校同年级的两个班一百多名学生中学习拔尖,都是老师心目中的优秀生。特别是最后一年面临初中毕业,好强的春花心知家里贫穷的状况,每年的夏秋两季农忙时节也亲身感受过种庄稼、当农民的辛苦。夏收时,毒辣辣的太阳下她在麦地里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帮生产队割麦子,一晌下来腰酸背疼,喉咙冒烟;秋收时,她和社员们一起钻进闷热的玉米地里,忍受着玉米叶子锋利的叶片在脸和胳膊上划下一道道伤口,把玉米秆上的棒子一颗一颗掰下,又一颗一颗装上架子车,再拉回到生产队的麦场里,回到家,一头倒在炕上,就睡着了;冬天,大雪过后的寒假里,十四岁的她也曾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和大人们一道拿上铁锨,在光秃秃的黄沙窝里平沙造田,任凭西北风裹着沙粒疯狂地弥漫在头上、脸上、身上,灌进眼里、鼻孔里、嘴巴里……历经这些艰苦磨炼,春花记不得有多少次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走出农村,跳出农门,像城里当工人一样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享受着工厂和办公室冬暖夏凉的滋味,也像城里姑娘那样穿着干净而整齐的衣服,让青春之火在商店柜台上、在工厂车间里、在三尺讲台上、在医院病床前、在******思想宣传队的舞台上闪闪发光。

春节前,为了备考高中,春花和同学们起早贪黑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多少个夜晚她都顶着疲劳在教室里点着煤油灯验算数学题,钻研物理难题,理解化学反应式;多少个凌晨,她披着天上的星星来到学校,一个人到教室里挑灯苦读语文课文、政治、历史知识。经过一年紧张忙碌的复习,她终于走进了神圣而庄严的考场。坐在考场里,她的头脑里浮现的是自己七年来的奋斗历程,是自己曾经多彩的梦想,也是家人期盼的目光。走出考场,她终于如释重负,以较好的发挥答完了所有考题,回到家就掰着手指头,等待着考试结果。她想,凭以往的成绩,自己考个全校同年级前十名没有问题。她甚至肯定地给爹妈和三大说,考上高中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然而,一九七四年年底时,却发生一件事,彻底打破了春花美妙的梦想,也扑灭了家里人对她曾寄予的希望。春花没有被县城高中录取,学校的黑板上公布的被录取学生多达二十名,里面竟然没有杨春花的名字。春花是怀着兴致勃勃的心情和同学们去学校看榜的,第一遍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就睁大眼睛细细从头到尾再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开始以为是公布名单的老师在黑板上抄漏了她。她跑到学校教务处专门问了,教务处的回答是没错,就是那二十名,一个也不少,一个也不多。春花这下彻底傻眼了,她偷偷跑到一旁没人处,胳膊肘拄在学校院内的桐树上,把头埋在胳膊肘里,一个人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