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回家后还不能吃瓜子?”
“是的,还是再过上几天吧,呵呵。”余江笑道:“等你完全康复后,随你吃,百无禁忌。”
余江回到护士站,掏出病历夹,分别记录了一下自己所看到的以及所思考的,按照规定,危重病人的病程录应该是一天4-6次的。
小王护士虽然个头不高,但动作还是挺麻利的,虽然重危病人的生命体征的测量也较麻烦,只是平时忙惯了,现在病人不多,却也显得有点闲。
余江发现干部病房也有一份病历,问道:“小王,干部病房还有病人?”
“有啊。”小王道:“那倒是个真正的老干部,不过,他没什么大病,只是来休养休养的。”
“休养?”余江感到有些奇怪,道:“大过年的,不在家,来医院休息?”
“恩。”小王道:“他自己没有孩子。老伴是后来找的,有自己的孩子。现在她肯定去自己孩子那里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昨天来的吗?”
“是啊。”小王道:“昨天下午来的。上午一些机关干部去慰问,下午来医院的。你别说,余医生,他来医院也总是挑一些医院不忙的时候来的。一方面做一下全面的体检,另一方面用些药。对了,以前他总是周医生给处方的。”
“原来如此。”余江开始看起他的病历。
老潘可能是昨晚太忙了,只写了首次病程,病历还没有完工,入院诊断是:高血压,冠心病。
就在余江准备去病房时,门口来了位老者:矮个,光头,不是很胖。圆脸,小鼻子小眼。上身穿一件旧式棉袄,连纽扣都是旧式的,是那种用布做的纽扣。很厚的棉裤,看上去人显得更矮。手工做的蚌式棉鞋,感觉挺暖和。
来人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一点都不惹人厌。
“我们余医生刚问起你呢,老陈。”小王笑着打起招呼来。
“是吗,正好啊,我来报到。”来人打趣道。
“你是陈平?”余江道。
“是。”老人道:“大名是陈平,小名叫陈和尚,嘿嘿。”
“你真是老干部?”余江望着他,有点怀疑。
“那是自然。”老陈道:“我的大名就是首长给起的。”
“看上去你身体挺好的啊?”余江道:“你怎么是航运公司的?”
“那是我的工作单位啊。”老陈道:“不过现在离休了。”
“现在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好吗?”余江问道。
“没有,好的很。”老陈笑道:“老周医生给我开的药快吃完了,我也想到医院里来住两天了,呵呵。”
“是这么回事啊!”余江豁然开朗的样子。
“上面本来要我们去县或者市里面医院体检的,我不愿意,就在我们医院呆上几天。”老陈道:“稍微检查一下,开点药。都六十出头的人了,不想跑来跑去的。”
“那你的领导认可吗?”余江道。
“当然。”老陈道:“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
“呵呵。”余江笑道:“也就是,高血压,冠心病,都是些老年病啊。”
余江知道,老干部看病时不用掏现钱的,只要医院记过账,上级部门就会全额拨付的,而且在那个年代什么药都能用,费用也不设上限。不过,那些老干部也根本不会用自己的账号给其亲戚朋友使用,相反,当他们看见一些穷人买不起药时,倒会偷偷地配一些药给他们。
“老陈,你老伴呢?”小王故意问道。
“去她儿子家了呗。呵呵。”
“那你怎么不去啊?”
“不好意思啊,我又不是他亲爹。”老陈道:“再说我也不喜欢热闹,人多了,嫌烦!”
看上去老陈真的和医院的人员都比较熟悉,说话也直来直去。
余江见老陈也确实实诚,便开起了玩笑:“老陈,你真的使过枪?”
“嘿嘿,那可不兴吹牛啊。而且我使的是双枪。”
“勃朗宁?”
“那时女人用的,我用的是盒子炮。”
“真的?”余江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那你是在什么部队的啊?”
“新四军。”
“见过陈毅了?”
“我是见过他的。”老陈有点遗憾:“只是他没有见过我。”
余江连忙拖过一张椅子,道:“老陈,你坐下,好好给我们讲讲你的辉煌历史。”
“就是,我也没有听过你讲你的过去呢。”小王也笑着邀请道。
余江递烟给他,老陈客气的说道:“周医生说过我不能抽烟,我已经戒了。若是以前,一天没有两包是不过夜的,呵呵。”
“拿你们现在的话来说,我算个特工吧。”老陈兴致勃勃的开讲起来:“我就在我们这一带活动,我和我的领导及下属均是单线联系的。我没有参加过正规军,主要负责哪些领导和首长们在我们这块区域的安全。”
“你应该是个地下党啊。”余江道。
“是啊。”老陈道:“我是个孤儿,十七岁经人介绍就入党了。后来我的介绍人牺牲了,我找了近一年才找到组织了,我有介绍信。”
“上面写的什么啊?”余江问道。
“不认识字。”老陈道:“我要是认字,解放后我肯定去省城或者军区了。我后来的领导现在就在军区,来过几次,要我去城里,我想我大字不认得几个,去干嘛?吃现成饭,那可是我不愿意干的。”
“没扫过盲?”
“扫过,就是学不会!”老陈道:“打枪我内行,认字不行。呵呵。”
“你真的打过人?”余江睁大了眼睛。
“这个自然。”老陈道:“小伙子,我是使双枪的。首长们开会时,我负责保卫,有可疑之人一律开枪。”
“枪法肯定一级棒了!”
“当然。”老陈有点自豪了:“如果是打麻雀的话,基本上是弹无虚发。一个晚上能打下一碗!”
“那你怎么说见过陈毅呢?”余江还没有忘记刚才那茬。
“哦。有一次我上级对我说陈毅要过江来开会,”老陈回忆道:“就在栗山附近。我和另外两个同志作为便衣警卫。陈军长从我旁边十几米的地方走过,我看的清清楚楚,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谁。呵呵,所以只能说我见过他,不能说他见过我。”
“组织给你生活费吗?”余江觉得自己在看电影,不是战争片,而是警匪片。
“给的,可是不够用。”老陈道。
“那怎么办?”
“去大户人家讨呗,嘿嘿。”
“他们给你吗?”
“不愿给也不行啊,他们也看得见我腰里的盒子炮啊!”老陈道:“不过,大多数人家还是主动给我的,有的还让我睡呢。”
“他们不告密吗?”
“一般都不做那事。”
“我问你到底有没有被出卖过?”
“有过一次。”
“结果怎样?”
“我逃掉了。”
“你跑的很快吗?”
“反正他们没有追上我。”
“你没有报仇?”
“请示上级以后,报仇了。”老陈得意道:“后面的我就不能说了。”
“你肯定杀过人。”
“当然。”
“记得清吗,有几个?”
老陈想了一想,道:“大概十六七个吧,不过有一大半是日本鬼子。”
“后怕吗?”
“不。”
“为什么?”
“那时的情况是:你不杀他,你就被他杀。”老陈坚定的回答。
“那你后来怎么也不成个家呢?”
“哪个女人会跟我啊。”老陈笑道:“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所以我叫陈和尚嘛,呵呵。”
“解放后呢?”
“本来想去部队的,可我这级别又不能当个小排长之类的。要当大一点的吧,我又不认字!”老陈道:“于是我就留下来,被扫盲了。等认了些字,已经没有仗可打了,呵呵。”
“所以你就找个单位,挂个闲职。”
“不错。”
“那时你又不老,还可以成家的啊?”
“一个人自由惯了,不习惯两个人的日子。”老陈道:“要不是老战友介绍,组织上要求必须有人照顾我,我连现在的老伴都不想找的。”
余江没有经历过那种年代,自然体会不出老陈的那种意味。但从老陈的处事行为来看,余江觉得老陈不是那种很有文化的老人,但是个实在、真诚的人。
“小余医生,你读过大学的吧。”老陈问道。
“恩。”
“医生可是个很好的职业啊。”老陈道:“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很多得肺痨、肚子痛而死人的。”
“是吗?”
“那不是有钱没钱的事,而是不能治!”老陈道:“现在好多了,好多病都能治好了。就像我,要不是老周医生的精心治疗,恐怕老早就去见毛主席了。”
“你得是老年病啊,更需要你自己多加保养的。”
“是啊,”老陈道:“其实我住院的目的更多是听你们讲讲,自己也多懂一些医学知识。你可不要嫌我唠叨啊。”
“不会的。”余江道:“以后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我还正愁没有人听我讲故事呢。”老陈道:“以前呢,我还去学校里讲一点。现在身体不行了,也就懒得去了。”
有一点余江知道:人老以后,并不是要吃要穿,而是需要讲话。身体器官需要循环,需要平衡,精神也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