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已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肯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发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胡掌柜目光闪动,道:“为什么?”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愈看你愈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巾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看手里的浴巾,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