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气氛也回到袁雪最初踏入龙家时那样的和谐——龙静雯精神状态不错,脸上也有了光彩和笑意,还时不时和陈元逗上几句嘴。
龙震宇对妹妹、妹夫也体现出长兄般的关怀,而袁雪却清楚地知道,掀开表面那层光鲜的包装纸,底下早已溃烂得不像话,但这不属于她管辖的范围,多数时候,她旁听,并在认为合适的时候发出应景的笑声。
只是那笑声既空洞又缺乏热情——她对眼前的一幕幕假戏感到深切的厌烦。
龙静雯休养了一阵,又卷土重来,新学了两道特色菜,袁雪不用猜也明白,那又是她迎合哥哥的伎俩。
“味道不错。”龙震宇很给面子地夸赞,同时不忘给袁雪夹上一筷子,“来,你也尝尝!”
筷子半道被袁雪拦住:“你喂我。”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龙震宇,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得半真半假地笑道:“你还小吗?”
“反正比你们都小。”袁雪一脸无赖相,不依不饶,“我就要你喂。”
陈元在对面桌上轻咳几声,龙静雯也带着僵硬的笑旁观,袁雪完全无视,向日葵一般笑嘻嘻地凑在龙震宇跟前。
龙震宇压力极大,想尽早结束这种局面,遂把一筷子菜全塞进她嘴里:“小心噎着。”
话音未落,袁雪已经一口吐了出来,菜太多,哽在嗓子眼里,把呕吐的欲望也勾了出来,她捂着嘴直奔卫生间。
龙震宇又是懊恼又是担心,扫一眼对面,起身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袁雪娇滴滴的谴责和龙震宇低声的劝慰断断续续从盥洗室里传出,静雯呆呆地坐在一桌子菜前。
陈元看看她,夹了一块鳕鱼到她碗里:“吃点东西吧。”
“我没胃口。”静雯摇摇头,推开碗盏,站起来,默默朝楼上走去。
等袁雪和龙震宇重返餐桌,发现只剩了陈元一人。
“静雯呢?”龙震宇问。
“她不舒服,先上楼了。”
龙震宇眉头一锁:“我去看看。”
袁雪殷勤地随后:“我也去!”
推门进房间,龙震宇先低唤一声:“静雯!”
躺在床上偷偷掉泪的龙静雯立刻直起腰,一脸期待地望过来,却见袁雪也鬼头鬼脑地跟着哥哥一起进来了,不由得气苦,重新跌回床上。
“哪里不舒服?”龙震宇走到床前,关切地问。
“是啊!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的,不能憋着,会越憋越严重!”袁雪热心地附和。
静雯忍着泪,勉强回应:“我没事,有点头晕,躺一会儿就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一离开别墅,龙震宇的脸就阴下来,袁雪也不自找没趣,扒拉在车窗边看风景,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不过她能感觉后脑勺上时不时就会扫来两道阴阴的目光。
回到公寓,袁雪正换鞋,龙震宇站在门口,双臂抱在胸前,低沉发问:“你刚才,故意的吧?”
袁雪转过头来,一脸无辜:“什么?”
“别跟我装蒜。”
袁雪低头换好鞋,直起腰来时笑了笑:“我是故意的。”
龙震宇的脸色越发黑沉。
袁雪仰视他:“我跟你撒个娇,这也有错?哦,有错!我肯定有错!”她夸张地耸肩,“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我没资格!所以你和龙静雯都难受了,对不对?”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龙震宇瞪着她挑衅的神色,心里有团火在滚来滚去,却无论如何发不出来,凑到面前的这张脸笑得妖冶且放肆。
“你……不会又想扇我耳光吧?”
龙震宇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连鞋子都不换,径直走入房间,用力把门甩上。
袁雪作好了跟他再次冷战的准备,孰料第二天下午,龙震宇主动给她来电话:“下班后别走,我过去接你,我们一起吃晚饭。”
袁雪嬉笑:“什么意思?你想赔罪?”
龙震宇平心静气道:“今天是你生日。”
袁雪怔了一下,本能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龙震宇笑了笑,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白痴,根本不屑回答,又叮嘱了一遍:“记住,一会儿哪都别去,等我。”
直到和龙震宇对坐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包房内,袁雪仍执著于下午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龙震宇正给她杯子里倒红酒,笑道:“这还不简单,我偷看了你的身份证。”
袁雪目光如炬盯着他:“可我身份证上不是这个日子。”
红色的酒液匀速从瓶子里流入酒杯中,瓶口蓦地上倾,龙震宇收回倒酒的手,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
“哦,那就是你自己提过,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今天的确是你生日,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他举起自己的杯子:“据说现在市面上的拉菲酒有八成是假的,能喝到真拉菲得靠运气,但愿我们的运气不错!”
袁雪没有理他的调侃,她心里的不安正如浓雾般包拢过来:“我不记得我跟你提过。”
龙震宇有点无奈似的笑,略顿片刻后道:“的确是你告诉我的,不过是某次喝醉酒以后……那天你的话特别多,跟我讲了不少小时候的事,还提到你父母出事离你四岁生日仅一个月。”
“我真的……跟你说过这些?”袁雪不确定。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望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袁雪的心稍觉安定,思索着解释:“我的身份证是叔叔帮我去办的,结果他把我生日搞错了……”
“你不用跟我解释。”龙震宇打断她,再次举杯,“来,干了这杯——生日快乐。”
袁雪绽唇微笑,学着龙震宇的样子,把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温热的暖流立刻席卷全身,直抵内心。
龙震宇把空酒杯搁下,笑道:“喝了这杯酒,你就24岁了,24岁,也不算小了,有没有想过将来?”
“没什么好想的,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可以了。”
龙震宇扫了她一眼:“你对现在的日子满意吗?”
袁雪不语,抬眸看他,片刻后反问:“你觉得呢?”
龙震宇显然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怨意,遂轻笑笑,身子向后仰去,舒服地靠进松软的沙发。
“今天是你生日,按理我该送你份礼物,不过我知道你对我送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
他沉吟地盯着袁雪:“这样吧,礼物我就不买了,不过我可以承诺你完成一个心愿。”
袁雪心头一动,刚要张口,龙震宇已经抢在前面打消了她的妄想:“除了陈元,其他都可以。”
他提到陈元时,不再是从前那种刻薄加讥讽的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真的什么都可以?”
龙震宇点了点头。
袁雪凑上前,朝他嫣然一笑:“那么……跟我结婚,可不可以?”
有什么东西在龙震宇眼里一闪而过,他似笑非笑盯着她:“你来真的?”
袁雪笑嘻嘻地说:“不可以吗?”
“为什么?爱上我了?”龙震宇探身给她添酒。
袁雪哼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他倒酒的手上。
“想法变了而已。人总是要结婚的,我也想尝尝结婚是什么滋味。既然我不可能跟陈元在一起,那嫁谁都是一样。”
“听上去你很委屈。”
“本来就是。”袁雪自卫似的抬起下巴,“我只是想要一场婚礼,至于以后,我该走的时候还是会走,你也尽可以干你想干的事。”
“如果我不答应呢?”
袁雪有点没好气:“那你刚才就不该轻易许诺!”
龙震宇轻啜一口酒,放下酒杯的同时,说:“你以前说过不想结婚,所以,我没想到你会要这个。”
袁雪忽然有点烦躁,那是一股来自心底深处的能量,她觉得自己快要驾驭不了了,她闭了闭眼睛,黯然道:“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龙震宇默然望着她。
“如果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有那么一点是真心的,”她轻声低喃,“你就早点儿放了我吧。也许,我会尽快离开这里。”
仿佛有个尖锥刺戳在心上,袁雪感到生疼,在此之前,她一直像在温水煮青蛙,可是骤然间,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些东西正在不受她控制地发生、发展,她怕有一天自己会变得不认识自己。
龙震宇依然不说话。
锐利的神色再次回到袁雪眼中,她半真半假地笑着道:“你刚才答应了我的,既然结婚做不到,和平分手总没问题吧?”
龙震宇把杯中的酒饮尽,长吁了口气:“我考虑两天,两天后给你答复。”
一觉醒来,身畔的人不知去向。
袁雪揉了揉太阳穴,蹙眉爬起,扫一眼闹钟,才凌晨两点,她下床,推门出去。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雪茄味,四周都浸没在夜色中,她没开灯,凭感觉摸向有飘窗的那个房间。
房门敞开着,烟味更浓郁,撩起的窗帘下,有个身影一动不动坐在窗台上,膝盖处亮起一点橘色。
“你怎么不睡了?”她嗓音里带点儿迷糊的睡意。
沉默的身影在昏暗中转过头来:“睡不着,在这里坐一会儿再睡。”
袁雪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窗外,是永无休止的车流和如珍珠般均匀散落的点点街灯。
和龙震宇相处了一段日子,她对他的生活习惯已经很了解。
“什么事让你这么烦?”
龙震宇用空着的那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微弱的光线中,两人可以看清彼此眼眸中的亮光。
“你。”他带着鼻音哼笑。
袁雪发出俏皮的笑:“哦——那就别想了,我什么都不要了,真的。”
下巴上的那只手慢慢上移,沿着她的脸庞一路抚上去。
“袁雪,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被你气得要命,有时又……”
“有时又被我感动得要命?”
龙震宇笑起来,他处理掉烟蒂,将袁雪拉起,置于自己怀中,像搂着一只慵懒的猫。
“真的想结婚?”
“没有啊,我开玩笑的。”
龙震宇的一只手在她脊梁上缓慢地游走:“刚才我好好地想了想,结婚……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觉得可行。”
他能感觉自己手中刚才还柔软无比的身躯一下子僵硬起来。
“为什么?”轮到袁雪发出疑问。
龙震宇轻吻她耳垂:“你把我说动了,现在我也很想尝尝结婚的滋味。”
“可是我们……”袁雪心里一下子乱乱的,“我们根本不是那回事,总不能,不能拿婚姻来开玩笑吧?”
“那就不开玩笑,我们来真的。”他的吻热烈起来。
“等等!”袁雪叫起来,“这究竟怎么回事?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龙震宇的手已经探入她的睡衣,肆意索取,袁雪在混乱的心境中听到他低沉的笑声:“这种事不需要心理准备,你只要等着做新娘就可以了。”
袁雪心里还有个疑问,这个疑问既敏感又关键——龙静雯会怎么想?
但还没等她酝酿出口,龙震宇已经用力吻住她,不再给她任何质疑的机会。
袁雪觉得,在接近凌晨的这场缠绵中,龙震宇表现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温柔、热烈,待她如最珍爱的宝贝,仿佛他真的已经爱上她。
抵达快乐巅峰时,袁雪的鼻子忽然酸酸的,泪水难以抑制地滚落下来,她慌忙趁龙震宇不注意的时候擦掉,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自从决定要结婚,袁雪和龙震宇的关系便进入前所未有的融洽阶段,每天傍晚只要没有应酬,龙震宇都会亲自过来接袁雪回家,两人在家一边做饭一边聊婚礼细节。
龙震宇原本想请婚庆公司来操办婚礼,但袁雪否决了。
“我才不要被人当木偶一样摆布呢!”她见识过同事的婚礼,感觉太假。
“而且自己操办还有一个好处,我可以更快地融入‘新娘’这个角色!”
袁雪趴在沙发上,两条白皙匀称的腿来回晃荡地说出这番话时,龙震宇正靠在厨房门口,一边煮饭一边跟她聊天。看着袁雪手捧双颊,认真挑拣礼服的模样,龙震宇眼里顿时溢满柔色。
等他把饭菜端上桌,正要招呼袁雪吃时,发现她正用苦恼的眼神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走过去,坐在她面前。
“为什么我觉得咱们办这个婚礼一点儿都没人家那种严肃的感觉?好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龙震宇被她气乐,一把将她抄起,从脸庞开始吻起,一路向下,气息中充满情欲:“现在呢?”
袁雪隔开他的手,咯咯笑了会儿,回了他两个字:“流氓!”
婚礼订在元旦,最先向袁雪道贺的人是陈缜。
“恭喜”两个字从一贯沉默寡言的他嘴里说出来,令袁雪觉出几分黑色幽默。
不过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笑容里却有难掩的真诚,袁雪也礼貌地回以感谢的客套话。
和初遇时相比,陈缜越发清瘦,也越发沉默了。
袁雪从长治那里听说,陈缜还在不遗余力地找魏良,当然是背着龙震宇在找,魏良的背叛让他觉得在大哥面前直不起腰来,虽然龙震宇从未因此责备过他。
“魏良究竟躲哪儿去了?”袁雪也曾问长治。
“谁知道!”长治撇嘴,“有人说他跑路去了西北,也有人说他根本没走,还在夕城猫着呢,但就是找不着他,邪门吧!”
“龙哥怎么说?”
“他好像不太上心。”长治若有所思,“我感觉龙哥现在对江湖上的事心越来越淡了,嘴上说不饶他,但也没下死力去找。这要搁从前,魏良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能给翻出来。”
袁雪歪着脑袋想心事,长治瞥她一眼,半开玩笑道:“我觉得龙哥是受了你的影响。”
“呃?”袁雪讶然,“这话怎么说?”
“魏良上回对你动手,照龙哥的意思是要……听说是你阻止了他。”
“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长治盯着她的侧脸,看得有点儿愣神,片刻后,没头没脑地道:“我早就知道,龙哥会给你个交代。”
袁雪没有笑,她一向跟长治有什么说什么的,这次也不例外:“长治,你说,我跟龙哥这婚结得成么?”
长治瞅瞅她迷惘的脸色,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你以前不是说过,龙哥从没想过要结婚,难道你不觉得他现在这样很反常?”
长治笑道:“人的想法会变的,再说龙哥现在是生意人,事业稳定,想结婚不是很正常?”
袁雪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描述自己心上时不时飘过的不安,这些话她在龙震宇面前从不曾提过。
“只要你……没别的什么想法,”长治慢吞吞地说,“你跟龙哥以后会幸福的。”
袁雪当然明白他所指,苦笑道:“但愿能像你说的那样吧。”
她仰头看窗外,一片片庞大的乌云正汹涌奔来。
要下雨了。
初冬的雨冰冷且淅沥,雨水打在窗玻璃上,一条条如眼泪似的蜿蜒下来,看上去有几分凄楚。
袁雪坐在灯下翻看婚纱样式,是从摄影店带回来的,选好后还得找时间去拍婚纱照。
龙震宇对这种俗套兴趣了了,远远望着袁雪征求意见:“非得去拍?”
袁雪头也不抬:“我知道你不喜欢,但这算结婚的一部分,不能省。”
“既然你这么注重形式,何不就让婚庆公司来做,肯定比你设计的热闹,而且你也可以省点儿心。”
“我跟酒店联系好了,他们会根据我的要求来做,放心,不会让你丢份儿的——哎,你来看看这套怎么样?”
龙震宇走过去,随意扫一眼:“可以。”
袁雪用笔慎重地抄下页码,满意地咂了咂嘴:“总算又定下来一桩!”
她合上影集,见龙震宇站在身旁没走,遂拍拍沙发:“来,陪我坐会儿。”
龙震宇依言坐下,袁雪盯着他的目光有些异样。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笑问。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要结婚的消息,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静雯?”
龙震宇的表情微有些不自在,但仍笑着:“没忘……这个周末吧,这个周末一起回去吃饭,也很久没回去过了。”
星期五晚上,龙震宇带着袁雪再次回到鹤鸣山庄的家里。
时间是冲淡各种阴霾的最好良方,半个月前的尴尬气氛在时间的洗礼下已经变得淡不可闻。
龙静雯精神抖擞地出来迎接他们,笑得心无芥蒂,反倒是陪在她身旁的陈元神色闪烁不定,袁雪猜想他一定已经听说了。
袁雪密切注视着龙静雯的表情,总觉得她的笑容太过刻意,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堆砌起来的。
龙静雯照例亲自下厨做了好几个菜,依然是龙震宇爱吃的,但她没有单劝哥哥吃,而是很殷勤地先给袁雪碗里布菜:“袁雪,这道炖牛肉你尝尝看,我炖了两个多小时呢!哥,你也试试!”
看着不太会应酬的龙静雯有点儿笨拙地给每个人碗里盛菜,袁雪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怜悯,却是淡淡的,一闪而过。
喝着汤,龙震宇语调平缓地公布了他和袁雪的婚事:“就在今年年底,不打算太张扬,只准备请家里人和朋友聚聚,我们……”
话音未落,龙静雯手中的汤匙掉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响,打断了龙震宇想说的话,她脸上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霍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推倒了椅子,直往楼上冲去。
陈元不安地看看袁雪,又看看龙震宇,正要起身追过去,龙震宇先他一步站起来。
袁雪也跟过去,低喝住想往楼上奔的龙震宇:“你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