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拎着行李箱步出公寓楼电梯,迎面吹来一股冷风,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裹紧外套,迎着寒冷继续前行。
楼外,身着呢子大衣的长治正缩着脑袋左右观望,袁雪鼻子一酸,深吸了两口气,才把酸楚咽回去,然后朝长治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她笑吟吟地问,“龙哥没告诉你以后不需要再跟着我了?”
长治一见她,立刻挺直身子,比刚才畏寒的样子帅气多了,他挠挠头皮,神色尴尬:“是龙哥让我过来的,他让我……先送你去酒店住几天。”
“他想得可真周到。”袁雪失笑,也没客气,指指行李箱,“把这个放后面吧,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长治动作殷勤地将她的行李码进后备箱,袁雪已经钻进车内。
“长治,我不想去住酒店。”
“那去哪儿?”
袁雪想了想:“去你家暂住一晚可不可以?”
长治又挠了挠头皮:“只要你不嫌弃,有什么不可以的。”
“谢谢你,长治。”袁雪由衷地说,长治是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长治的家里并不像他自己描述得那么不堪,小是小了点儿,六十多个平方米,但还是隔成了两个房间。
“龙哥真小气。”袁雪跟他开玩笑,“替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还是只能住小房子。”
“不是啊!”长治忙辩解:“是我不想换房子,这间房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也算老宅,我不想随便卖掉,反正两个人住足够了。况且小安将来读大学也需要钱。”
他忙着给袁雪倒水:“你就睡小安的房间吧,她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
袁雪以为小房间是小安的,拎着箱子理所当然要往里闯,被长治拦住,指指对面的大房间:“那个才是。”
袁雪愕然地笑:“你可真够宠你侄女的。”
小安的房间不像一般女孩那样用许多绒布玩具来点缀,浅色花纹的床单、被套,和差不多图案的窗帘,每样物品都收拾得干净整齐。
她脱掉外套,只穿一件奶白色的毛衣,盘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好像给自己浑身松绑似的长长松了口气。
窗前有张比较旧的写字桌,袁雪把自己常用的几件东西放在桌面上,手表、手机、护肤品等,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做完这些后,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眼离自己最近的手机,从她离开龙震宇的公寓到现在,它始终很安静。
觉察到自己细微的心思,袁雪不觉自嘲地一笑,难道她还在期待龙震宇打给自己?
如果他反悔,她还会回头么?
不,不,不可能了。袁雪自己对自己摇头,她已经走得太远,该迷途知返了。
她坐进桌前的软椅里,摸摸桌上的笔盒和一摞复习资料,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拥有过这样一张哪怕是破旧的书桌,但坐在橘色小灯下看书学习的场面熟悉且温馨,勾起她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长治敲门进来:“饿不饿?我买了夜宵。”
“好啊!还真有点饿了。”袁雪振作精神,扬眉笑道。
长治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住,平时他眼中所见的袁雪永远衣着光鲜,光彩照人,没想到她也有如此家常柔媚的一面。
袁雪见他怔怔的,开玩笑地问:“在这儿吃?”
“哦,不。”长治苏醒过来,局促地向后退去,不留神撞在门框上,狼狈地“哎哟”叫了一声,引得袁雪笑起来。
“出来吃吧。”长治红着脸,把袁雪往外让,有点讪讪的。
夜宵是牛肉粉和生煎,又烫又香。
“你和龙哥……就这么结束了?”长治难以启齿似的,但又实在好奇。
“嗯。”袁雪没抬头,沉浸在牛肉粉的热气中。
她这么爽快地承认,长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踌躇了半天,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袁雪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哦,售楼处的事也得辞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暂时没地方可去,住我这儿也没问题的。”
袁雪看着他笑,灯光下,长治的脸又红了起来。
“我没别的意思,咳,你跟小安反正也聊得来,而且……”
“谢谢你的好意,长治。”袁雪收敛了笑容,“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不过,如果让龙哥知道,你也许会有麻烦。”
“不至于吧。”长治嘟哝,“他也没说不准跟你来往。”
“还是小心点为好。”袁雪吹着筷子上的粉条,“我不想给你和小安惹麻烦。”
长治有点紧张:“袁雪,你是不是还想,想找陈元……”
袁雪沉吟了片刻,仰头看他,脸色庄重了许多:“长治,我很高兴认识你,还有小安,真的,如果我有一个稳定的家,用不着像现在这样飘来飘去,我会很乐意跟你们做朋友,但是……”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长治的神色里忽然有种豁出去的味道。
袁雪摇头:“不,不需要。长治,你要做的是对小安好一点,给她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不要让她为你担心。有时候,我很羡慕小安。”
长治的心猛烈一跳,再看向袁雪时,却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她在思考的,必定是他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东西。
长治心里不知怎么地刮过一阵沮丧,他常会感觉和袁雪之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她要什么,尽管她总说信任自己。
一个晚上安然无恙地度过,第二天是周末,袁雪去售楼处办理离职手续,想必上面已经有人打过招呼了,手续办得非常顺利,她走前,没有多少同事过来道别,人人都井然有序地各忙各的,袁雪悄然远去的背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再一次体会到世间的世故和炎凉。
不过她没在意,这样的境遇她不是第一次遇上,世间事大概都是如此。
她没有立刻离开夕城,她还有事情没完成,花了两天时间,总算在城北找到一间出租房,装修很简单,但因为租期短,价格还是偏贵,长治嫌房子不好,建议她再多看几家,但袁雪不想再等,没怎么计较就租了下来。
袁雪看房都是长治开车送她去的,一开始袁雪不让,但他很坚持,她也就由他了。
签完租房合同后,长治又陪她去银行提钱交定金,无意中看到她卡上的剩余金额,大概也就两万多块,是袁雪大半年打工积攒下来的。
办完手续回去的路上,长治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张卡给袁雪:“这卡你还是收着吧,将来也许用得上。”
袁雪瞥了一眼,没接。
她离开龙震宇时,把她用他的钱买的所有物品都留下了,包括两张金卡,但第二天长治就把其中的一张带过来给她,说是龙哥让他转交的。
“分手费?”袁雪笑笑,没收,让长治原封不动还回去,没想到他还留着。
袁雪当然还是不会收,想了想说:“我不收是为他好,龙震宇应该不会希望自己曾经想娶的女人是个见钱眼开的贪财鬼吧。”
长治无奈地笑起来,点点头,终于把卡收了回去。
袁雪的行李还在长治家放着,她原打算取了行李就去新租房,没想到小安从学校回来,见了袁雪,怎么也不肯放她走。
“小雪姐姐,你吃了晚饭再回去嘛!我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长治在一旁打击精神抖擞的小安:“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除了番茄炒鸡蛋,你还会做别的菜吗?”
小安厚着脸皮笑:“我不会做你会啊!”又扭头对袁雪说:“长叔做的糖醋排骨可好吃了,他每次想让我回家,就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做糖醋排骨了,我一准丢下同学扑回来,是吧,长叔?”
袁雪看着长治笑,他不好意思地拿食指摸摸鼻梁:“行了,我给你们做糖醋排骨,可以了吧?”
结果晚餐都是长治做的,小安一个手指头都没动,尽陪着袁雪聊天了。
长治去房间喊她们吃饭时,袁雪正在帮小安粘贴植物标本,两人有说有笑的,长治也纳闷怎么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
吃着饭,长治问小安刚才和袁雪在聊什么。
“哦,小雪姐姐教我怎么做标本呢!”
袁雪说:“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本,里面品种可多了,可惜后来弄丢了。”神色无限惋惜。
小安跑进屋,很快又拿着那本标本出来,大方地递给袁雪:“这个送给你吧,反正我自己还可以再收集!”
袁雪错愕了片刻,眼里蓄满感动:“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我拿了也没用。”
长治也撇撇嘴:“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小安有点受伤,正要返身离开,袁雪一把夺过来,笑道:“那就给我吧,留个纪念也好,这可是,小安送给我的礼物!”
小安的心情立刻又转阴为晴。
三个人开心地边吃饭边闲聊,小安的话最多,讲了很多学校发生的趣事,长治偶尔也逗她几句,但每次都被小安占上风。
袁雪最喜欢听这叔侄二人逗嘴,有种浓浓的家庭氛围,而她就像在看一幕温馨的电视剧,剧里演得再热闹,也跟自己无关。
“长叔,你别以为你了不起,如果来我们班,不见得能斗得过那几个男生,他们很厉害的!”
小安一脸崇拜的神色刺激了长治:“不就几个小毛孩吗!他们敢惹我试试!看我不一个个给放倒……”
长治正酸溜溜地放言,小安忽然捅捅他的胳膊,又指指袁雪,他转头,发现袁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了。
“袁雪,你,你怎么了?”长治呆住。
袁雪本是默默地流泪,被他们识破后,反而改成有声的抽泣,且一发不可收拾,让叔侄二人手足无措。
小安逗人有一套,可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劝解别人,着实是难事,只会围在袁雪身边团团转,长治也束手无策,一会儿倒杯水过来,一会儿拿条热毛巾过来。
他隐约能猜出袁雪为什么伤心,但又不敢明说,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袁雪终于哭痛快了,对小安和长治分别笑了笑:“我没事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然后,她起身去洗手间清理。
长治和小安面面相觑,小安轻声问:“她到底怎么了?”
长治只是摇头。
袁雪从洗手间出来时,脸上干净多了,也恢复了光彩:“我该走了。”
叔侄二人一起送她去出租房。
到了目的地,袁雪取了行李,坚决不要他们再送:“楼上什么都没有,我就不请你们上去了,早些回吧。”
两下里告别后,袁雪独自上楼,小安举头望望破败的房屋外墙,苏醒过来似的问:“长叔,她是不是不跟龙哥在一起了?”
“嗯。”
小安长长叹了口气,恍然大悟:“小雪姐姐真可怜。”
长治扭头瞥她一眼:“谁不可怜!活着的人都可怜!”
“我觉得我就不可怜!”
“凭什么呀!”
“因为有长叔罩着我!”
“马屁精!”长治说着,还是很高兴地笑了。
“长叔,以后我们经常来看看她吧。”
“好。”
袁雪的出租房,长治前后去过四次,但不是每次都能遇着她,也不清楚她究竟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她很忙。
最后一次登门,给他开门的是个男的,很陌生的面孔,问长治找谁。
长治愣了会儿问:“我找袁小姐。”
“这儿没有袁小姐。”
“她以前住这儿。”
男人露出了然的神色:“哦,那肯定是搬了,我才来这儿两天。”
长治谢过对方,又去找房东问袁雪的去向,房东也说不知道。
“上个礼拜她过来退房,我问她是不是找到别的房子了,她说话含含糊糊的,没肯告诉我,跟我结算完费用就走了。”
长治只得满怀郁闷地离开。
过了几天,龙震宇找他,让他去中宇的办公室。
“听说你想自己开个修车行?”龙震宇开门见山。
“是啊!龙哥,我觉得成天这么混来混去也不是个事儿。”长治坦承道。
龙震宇淡淡一笑:“不考虑先成个家?”
“呵呵,龙哥别开玩笑了,谁能看上我这种人啊!”
龙震宇起身,走到窗前:“开车行,钱有着落了么?”
“还差不少呢,打算找个朋友合开。”
“差多少,从我这儿拿吧。”龙震宇淡然道,“合伙这种事还是少沾为妙,搞不好连朋友都没得做,我还没见过合伙做生意到最后不翻脸拆伙的。”
“那就谢谢龙哥了!”
龙震宇笑了笑:“别谢我,你跟我五年,我扶你一把是应该的。修车行做好了,进项也不少,就是辛苦一点,好好干吧。”
两人聊了会儿闲天,一句话也没扯到袁雪,长治心里有点犯嘀咕,他不信龙震宇已经把袁雪抛到脑后了,否则,那天他把金卡还给龙震宇时,他不会怔怔地发呆。
“龙哥,有件事……”
“有什么事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袁雪把房子退了,现在下落不明。”
长治说着,密切留意龙震宇的反应,后者站在窗前,目眺远处,根本没什么反应。
长治略带失望地又加了句:“我是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她没出事。”龙震宇嗓音有些低沉,“她跟舒展在一起。”
长治惊愕地瞪着他的背影:“她,她想干什么?”
袁雪的一颦一笑还在他眼前晃荡,可长治觉得她越来越像一团迷雾,他怎么使劲都看不清。
“她想干什么?”龙震宇喃喃重复了一句,这个问题,他在初遇袁雪后不久就反复问过自己。
他曾经试图把袁雪拉到自己身边来,可最终失败了,他不得不放手,他几乎能预知放手的后果,却无能为力,此后只能看着她在水中沉浮。
人生的无奈往往在于你只能选择一样,非此即彼,无法逃避。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些思绪和长治分享,转过身来时,脸上起伏的线条早已抚平。
“长治,你不必再管她,袁雪……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长治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窗明几净的客厅里,袁雪盘着腿席地而坐,正低垂脑袋仔细阅读一份打印出来的文稿,伴坐在她身旁的舒展,目光与她同样专注,只不过他盯着的不是文稿,而是袁雪的脸蛋。
当袁雪的视线从文稿上移开时,舒展才把痴迷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到稿纸上:“怎么样?这么写行不行?”
袁雪没有表态,沉思了几秒方问:“你找的那家报社可靠吗?”
舒展打了个响指:“绝对可靠!办这报纸那小子当年欠我个大人情,一直惦记着要还——不过,这份报的发行量不大。”
他面露一丝难色:“你也知道,稍微有头有脸点儿的媒体都跟龙震宇有点关系,谁也不愿意得罪他,这几年,他没少在面子工程上下工夫!”
袁雪瞥了眼一脸遗恨的舒展,淡淡一笑:“发行量多少没关系,关键是能登得出来。这种抓人眼球的新闻,只要一见天光,就不怕没人帮着传播。”
舒展连连点头,歪过脑袋,目光停留在醒目的标题上,发出一连串幸灾乐祸的笑声,又忍不住问:“哎,袁雪,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公布出来,龙震宇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形象就会成为笑柄。”袁雪面无表情,“大众历来宁可信其有,而且,事后龙震宇的反应越激烈,大家就越相信。”
舒展想象着龙震宇读报的表情,兴奋难耐:“奶奶的,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我早说了,龙震宇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不过——”
他口气一转:“袁雪,我发现你这个女人也很可怕啊!”
袁雪轻蔑地笑笑:“怎么,你害怕了?我们随时可以终止合作。”
“哪儿的话!”舒展拔高嗓门儿,“老子活到这把年纪,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再说,跟你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合作,我求都求不来呢!”
言毕,他立刻觍着脸凑过去,想乘势索吻,被袁雪一把推开,她绷脸站起身:“我们不是说好了,得等婚礼以后你才能碰我。”
舒展又尴尬又懊恼地清了清嗓门:“行行,你说了算!”
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袁雪又扭过头来对他妩媚地笑了笑:“舒哥,我希望你对我是真心的,不会像龙震宇那样忽悠我。”
她这一笑,对舒展而言,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他立刻赌咒发誓:“我要敢对你有二心,让我全家不得好死!”
袁雪咯咯直乐:“你全家不就剩你一个人了吗?好了,别说这么丧气的话,我相信你——早点休息,晚安!”
舒展还坐在地板上,呆呆盯着那扇已经合上的房门,心里仿佛有一百只手在挠,痒得不行。
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难搞的女人,每天在一起朝夕相处,却从不曾得过手,就连抱一下都要视对方的心情好坏,一句话说得不好,随时有可能翻脸。
可就是这样的脾气,偏偏对他胃口,他时刻赔着小心,袁雪一个简简单单的微笑就能让他心花怒放,要不怎么说男人都是贱骨头呢。
舒展低头,对着那几张稿纸呵呵地傻笑,半个月前再见袁雪的情景浮现在了眼前。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兄弟吃饱喝足后走出饭馆,正准备找个场子去做做按摩,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纳着闷接起,一个清越的女声传递过来:“舒哥你好,我是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