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从远处汹涌奔来,所到之处,亮色无不被吞噬。
残余的天空越发阴霾,老天不知为何沉着脸,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急急忙忙赶往自己以为安全的所在。
袁雪在迎溪桥附近的那栋公寓楼前徘徊。她穿一件水灰色长风衣,颜色和天空一样昏暗。
她什么也没带——除了兜里揣着的那串公寓钥匙。
她仰头,那扇熟悉的飘窗窗户紧闭,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内部的动静。
也许龙震宇早就把房子卖了。她这样想着,脚却已经踏上台阶。
两天前,她返回夕城,了解了她必须了解的信息。她需要一个地方和龙震宇谈判,但她绝不想把这个地点放在公共场所,后来,她想到了这里。
她可以在这里和龙震宇见面,至于约定后他是孤身前来还是会带上必要的人手,她不是太在乎。
在所有事情都将落下帷幕前,他们之间还欠缺一个了结。
公寓大门的密码没改,袁雪很顺利地进了门,又步入电梯,按下楼层数字。
电梯寂静无声地升上去,袁雪觉得一颗心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有可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
最后一步了,她得坚持住。
楼道里静悄悄的,袁雪走至门前,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顿了足有三四秒的时间,才缓慢转动钥匙。
门没有遇到一丝阻力,开了。
客厅里漆黑一片,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袁雪的视线逐一览过室内每一个角落,沙发、几案、餐桌、各种装饰,一样都没变过。
她走进门,在玄关脱了鞋,赤足踏在柔软的地垫上,如同鬼魅一般,行走在某个恍惚的梦境中。
她上楼梯,手在木质扶手上轻轻摸上去,一丝凉意始终萦绕在心田。
经过客房时,她的脚步倏地顿住。
房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亮灯,飘窗前坐着一个人,手里端着酒杯。
剪影熟悉,如果不注意,也许会以为是某个雕塑。
龙震宇转过脸来,面向僵立在门前的那个人,微弱的光线下,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你终于来了。”
在他不带一丝诧异的语气声中,袁雪飘荡的心落到实处:“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她不觉想,在和这个男人的较量中,她终究还是逊了一筹。
龙震宇没回答她,反问:“陈元呢,你杀了他?”
袁雪勾了勾嘴角:“你高看我了。不过……这会儿,也许世上已经没有那个叫陈元的人了。”
“你果然够狠。”
“我狠吗?”袁雪喃喃问着,走了进去,“我不知道。如果有人害死你妹妹,你会不会无动于衷?”
龙震宇不语,仰脖把杯中的残酒饮尽,拾起脚边的酒瓶,边往杯子里倒边问:“下一个,你打算对付谁?”
袁雪看着他倒酒,他闲聊似的语气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当然,一切都变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龙震宇的目光终于与她相对,从那双幽深的眼眸里,袁雪读不出戒备和敌意,或许他藏得太深,他一贯如此。
“你婚礼那天。”他说。
袁雪的逃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舒展认定是他劫的人,婚礼当天差点就引发火并,幸亏有长辈压着,但乔叔的语气很明显,已经信不过他。
“阿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一直比舒展聪明,也更应该知道分寸。今天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就信你一次,但如果日后发现是你在搞鬼,别怪我们不讲往日情分!”
袁雪却笑起来:“这话你只能骗别人!是你故意放龙静雯去后门的吧?如果没有你的首肯,我跟陈元怎么脱得了身?人人都在看你和舒展的好戏,如果你什么也不做,脸面尽失。但你又不想在那种场合跟他们大动干戈,既然陈元有心往前冲,你乐得成全。”
龙震宇发出笑声:“你果然聪明。”他让开一块区域,“来,坐。”
袁雪不客气地坐上去,摇头道:“我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如果你不是很早就知道我的动机,我也许不用这么辛苦。”
龙震宇很自然地把酒杯递给她:“天冷,喝一点暖暖身子。”
袁雪依言饮下,辛辣的滋味从喉咙里灌下去,顷刻间燃遍周身。
“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你是谁。”龙震宇终于也坦承。
“在我发现你对陈元有意思之后,我让陈缜去调查你,不过,你为你的假身份下了不少工夫,陈缜没有抓到破绽。”
袁雪边听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这孩子气的举止让龙震宇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柔软。
“可你的行为怎么看都怪异,你不爱陈元,却总是喜欢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爱陈元?”袁雪忍不住打断他。
龙震宇笑笑:“你的眼神,你可以伪装任何细节,但伪装不了你的眼神,你有一双太清澈的眼睛,喜恶都装在里面。”
袁雪咬唇,真想骂句脏话。
“后来我想到一个人,看见你,她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脑海中,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直觉——我觉得你或许跟那个叫柳诗的女孩有点关联。所以,我让陈缜照着这个方向去查,很快就真相大白。”
袁雪阴着脸不吭声。
“不过你伪装得不错,陈元不算太笨,但照样被你骗得团团转,当然,他或许是被愧疚蒙蔽了双眼。”
龙震宇调整了下坐姿,长久盘着的双腿有点不舒服。
“我得坦白,我喜欢你天真之余流露出来的一点成熟,所以我决定就这么看着你。如果戳穿你,也许你会被逼急,那陈元就危险了。”
袁雪冷哼:“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陈元的安全,你是想保护你妹妹吧?”
“可以这么说。”龙震宇不否认,“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在保护你。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这辈子就完了。”
袁雪忍不住想笑:“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逼我做你的情妇?”
“那倒不必。”龙震宇轻笑笑,“我那么做不是为你,我得为静雯的安全着想。你复仇的决心有多大,只要看看你舍弃的东西就知道——你已经在美国那所不错的学校毕业,又有绿卡,只要你愿意,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所以,我不能冒险放你离开,然后时刻防备你在我背后放冷枪。”
袁雪道:“我还是不懂,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处理掉?”
“我说过,我是个商人,我不干违法的事。”
袁雪咯咯地笑,龙震宇听出她的嘲讽,也不着恼,唇边抿着笑,慢悠悠摇晃酒杯。
他身子略微前倾,袁雪以为他又要递酒给自己,刚想摇手拒绝,他空着的那只手已经出其不意探向自己。
袁雪慌忙起身想要躲避,龙震宇却先她一步退开,手上多了一枚折叠式水果刀。
他弹开刀片,像欣赏玩具一般把玩它:“你打算用这个东西要我的命?”
袁雪又羞又怒,手抠着墙壁,死死咬住下唇。
龙震宇却站起身,把刀递给她:“拿着。”
袁雪错愕地看着他,没接。
龙震宇抓起她的手,握在刀柄上,刀片在依稀的光线中仍能折射出刺目的冷光。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袁雪低头望了眼手上的刀,一切都跟她想象的不同,似乎太容易了。
“我不会还手。”龙震宇仿佛看穿她心思。
“为什么?”她嗓音有点颤,“为了你妹妹?”
龙震宇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也想有个了结,你姐姐和陈元的事,是我一手主导的,静雯根本不知道。如果你非要干掉一个才肯罢休,那就来吧。”
“可柳诗恨的是龙静雯!”
“对不起,如果你执意要报仇,只能找我。”
袁雪举起刀,龙震宇盯着她的面庞看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绝佳难逢的好时机,袁雪握紧刀柄:“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人都是会死的,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能死在你手里,我没什么遗憾。”
袁雪持刀的手却剧烈颤抖起来,在半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无力地垂下。
龙震宇等了她许久,没有等来预期中的那一刀,他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面前的袁雪,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
“我想过了,这件事当中,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陈元,至于你和龙静雯,你们只是被私心驱使,你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求出路,而我姐姐却成了牺牲品。不,也许谁也不是罪人,陈元也不是,他一开始希望的,也是能和柳诗过上更好的日子。我现在……我下不了狠心杀谁,就连陈元……”
她变得语无伦次,闭起眼睛,眼角沁出泪花,轻轻摇了摇有些混乱的脑瓜。她一步一步盘算到今天,不仅毫无预期的成就感,还落得身心俱疲。
终于,她反手将刀子抛在地板上,一字一顿地说:“龙震宇,我放弃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
龙震宇却用比她更快的速度逮住她,将她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拽,袁雪便反身跌入他怀中。
他俯首,疯狂且饥渴地亲吻她。
泪水肆无忌惮地奔涌出眼眶,袁雪想放声大哭,她是那样累,那样迷茫。但她所有的能量都被龙震宇吞噬,他像一个贪婪的恶魔,想要掠夺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渐渐地,她身上的水分被他燃烧的火焰挥霍干净,她也成了火,和他融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龙震宇把嘴唇移到她耳边,喉咙里滚出两个滚烫的字:“别走。”
袁雪哽咽着摇头,想要说“不”,但龙震宇已经以唇封缄,堵住她的拒绝。
他打横抱起袁雪,走出客房,大踏步跨进他们曾经的卧室——她走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
那种她所熟悉的悸动又回到身上,她望着狂野侵占自己的龙震宇,被强硬压制在心底深处的某种情感如岩浆般喷薄而出,眼泪流得更加疯狂。
龙震宇俯首吻去她面颊上湿漉漉的泪水,他紧抱住她的头,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躯,这让袁雪更加绝望,她害怕来自体内的那股热量,也害怕这样对待自己的龙震宇,她明白,自己付出的越多,就会被伤害得越深。
激情平复,袁雪蜷缩在床的角落,龙震宇凑过去,小心地把她揽入怀里。手掌轻抚她凌乱湿漉的发丝。
“没人知道你来过这里。”他的语气重又恢复镇定,“你可以在这儿住几天,我再安排你离开。”
他拥紧她:“等我把事情处理好,我会去找你。”
袁雪摇头:“我们之间不可能了……我忘不了过去……姐姐在天上看着我。”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也受不了龙震宇和他妹妹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要么得到全部,要么统统舍弃。
龙震宇把脸贴住她颈窝,静静地不再说话,他已经预料到这结果,仍免不了想努力一把。
许久后,他放开她,恢复了从前惯有的洒脱。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天晚上,袁雪留了下来。
也许是大事已了,两人的心态都轻松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
袁雪进厨房做夜宵,拉开冰箱的门,里面满满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她内心震动,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龙震宇走进厨房,见状过来帮她取出几样食材,又把冰箱门关上。
“看看有没有过期?”他调侃地指示袁雪,“你走以后,这里的东西都没动过,包括这只冰箱。”
袁雪讷讷地拾起包装,扫了眼上面的最新保鲜期,又扭头看看龙震宇,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她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又加工了两碟凉拌菜,两人盘腿坐在客厅的小茶几前边吃边聊,这曾是他们最享受的方式之一。
“你信不信命?”袁雪问。
龙震宇笑着摇头。
“我以前也不信,回国后,我去阳山给柳诗上坟,下山时遇到一个算命先生,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去问了一卦。”
袁雪歪着脑袋陷入回忆:“算出来是个凶卦,解卦的人说我此行会障碍重重。我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放心上,我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可以提前得知。结果我遇到了你。”
“你觉得我就是那个凶卦?”
袁雪笑:“难道不是么?遇到你之后,我处处不顺利,我自认为计划很周密,可每次都比你慢一步,直到最后,我明白不是你的对手,不得不放弃。”
“不,你其实已足够聪明。”龙震宇盯着她,“但你心太软,比如在对魏良的事上。一念之仁,有时很可能会种下后患。”
“你是不是后悔当时听我的话放过了他?”袁雪勾起嘴角,“或者,你是在教我?你应该算得上心肠足够硬的人吧!”
“我没有心。”龙震宇笑容淡了些许,“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袁雪仔细审视他,最后笑着耸肩:“也许吧,也许很多事就是要像你那样才能做得好,但你不觉得很累?经过了这件事,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平静的生活方式。”
“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美国,毕竟在那儿生活了十多年,习惯了。然后找份工作,等稳定下来,考虑找个人结婚。”
袁雪的眼神变得空茫起来。
“我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小时候有柳诗在还好一点,后来去了美国,时常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我庆幸回国前没有废弃学业——”
她转头看龙震宇:“读完柳诗的日记后,她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我的血液里,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来,替她报仇雪恨。”
龙震宇把目光从她脸颊上移开:“对你姐姐的事,我很抱歉。”
“你想起她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后悔?”
“……有。”
袁雪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龙震宇的眼睛,此时,她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读出了一丝歉疚。
过往均是无言,但既然她选择了放开,就不想再继续纠缠在这桩恩怨是非之中。
当她偶尔把头转向窗外时,发现窗户上结满了形态各异的冰凌。不觉起身走过去,推开一扇窗,冷风合着雪花飘了进来。
“下雪了!”她兴奋地叫唤,随即想到什么,转身往露天阳台里跑。
阳台上冰天雪地,冷得钻心,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袁雪的发间和面庞上,她仰起脸,陶醉地迎接它们。
龙震宇跟上来,为她披上外套。
袁雪扭头,欣喜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雪,我的名字就是自己取的。雪多好啊,白茫茫的一片,又干净又漂亮!”
龙震宇凝视她欣悦的脸庞,她的确像一片雪花,勇敢地在冷风里飞舞,哪怕知道掉下来有可能粉身碎骨。
他很想把她搂进怀里,给她足够的温暖和保护,但理智抑制住了他。
袁雪又道:“我第一次上这个晒台就觉得它会是个看雪的好地方,果然没有猜错!”
她探手去接空中的雪花,鼻尖被冻得红彤彤的,可她的表情幸福又满足。
龙震宇终于没忍住,轻轻拥住她,嘴唇凑近她耳垂。
“等有一天,你对过去的事不再那么耿耿于怀,你还是可以回这里……看雪。别忘了带上那把钥匙,即使那时候我不在了,这里的门锁也永远不会更换。”
袁雪听得怔怔地,心里并非不感动,可有些事,不去想并不等于不存在。
“谢谢!但我想,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会忘掉所有,重新开始,这里面……也包括你。”
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一直明白。
龙震宇没再说话,只是很温柔地拥着她,让她在彻骨的寒冷中感知到一份持久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