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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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埃里克

她又说,你见过彗星吗。

他说,从来没有。

她说,彗星每60年经过长途的流浪,经过地球。也许在某一天,就出现在东偏南的夜空。行踪神秘而曲折。几个小时之后接近天顶附近的星空。两条彗星,分别向相反的方向展开,长达近百万公里,相当于两个满月直径。它将先后飞经金牛、仙女,、白羊、英仙和仙后星座……去往茫茫未来。等它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也许已经死了。埃里克。

不会再看到它。但它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它不管我们是不是已经死去。这是时间知道的事。

所以埃里克。我不是一个旅客。我只是一个在行走着的人。一直在走。到哪里都可以是家。哪里也都不是家。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经过地球的一颗行星。孤独的难以被更改的轨道。一圈又一圈地轮回。一圈又一圈……她转过头,看到他已经入睡。

[再会]埃里克。我想告诉你。

我总是爱上同一种类型的男子。和我16岁时恋爱又分开的男子,是一样的。有一样的外表和性格的特质。这样单一和鲜明。即使我也曾和其他类型的男子恋爱过,但那通常只有两个原因,他们积极地靠近了我。或者我感觉寂寞。但最后,总是会穿帮。是。最后,我依旧会发现他们始终不是我所爱的男子。这种感情是错误,投机的。我必须要收回来。

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如此确定无疑。就好象一把刀砍在肋骨上,我会知道它的疼痛发生在距离心脏的第几根位置。我摸得清楚。我像一个肋骨被砍了一刀的人,每天窝起身体来安安静静地走路。不让任何人看到。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只能因为自己一个人感受到的痛,而感觉寂寞。

那我所爱的男子,在人群中只要彼此交会而过的第一个五分钟,便能把他辨认出来。即使他爱穿黑色衣服,他总是沉默,隐晦。他像一株形态古怪的植物,散发静静招惹的有毒汁液的气味。他看人的眼神,从下而上,并不坦白。就如同他的心意幽微难测,因为畏惧情感而总是试图自我隐藏。但依旧能够辨认。

我一眼便能看到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这个比赛在我们彼此辨认的第一个五分钟就发生了。我们要抢着起跑。看谁先征服谁。谁先离开谁。谁先遗忘谁。

这样机敏警觉的游戏,只能发生在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之间。任何人都夹杂不进来。任何都无法知晓。我们有属于自己的规则和权力欲。游戏的结果定夺,在于你与我之间的控制领域。没有人可以跟我们玩。我们就是彼此的对手。是扑向彼此地位的火焰而奋不顾身的蛾。是注定要前往彼此确认的爱人。

她说,在我的一生中,当下之前,曾经爱过许多男子,亦被许多男子所爱。当下之后,我相信自己还会继续爱上新的男子,亦会被新的男子所爱。我活在爱的绵延生长之中,对它心生悲凉却没有失望。就像开得最绚烂的花朵,清楚自己是为了走向衰败,但依旧要获得这突放的激盛。是这样的自知之明。这样的无心设防。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涯。这样真实而执著的意愿。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热烈而执意地爱过和被爱过。如同花期,由生到死。没有丝毫悔改。我的生命像一只容器,被不停地灌注,不停地更新,不停地充盈。这就是空虚的最终意义所在。

这是我能够告诉你的一切。埃里克。

你这样快乐。再会。

[壁画]她抵达拉萨的中午,用纸笔写了四份留言,在拉萨北京东路的各个小旅馆里张贴,寻找同行的伙伴。一贯因为不与人联络而异常寂寞的手机,突然之间,每天每夜,塞满了短信与留言。与陌生人见面。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子与单身女子。不知姓名与来历。

见面喝一杯咖啡,有时候大帮簇拥着晚餐。抽完一根烟,便分头走了。

大部分的时间,她在广场中心的花园或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晒太阳。陈旧的二层楼房子,据说以前是仓央嘉措与情人幽会的地方。这是历史唯一一个会写诗歌的多情的喇嘛。因为爱上一个女子,而被罢免了神圣的职位。也许是被谋害也许是失踪,最后下落不明尸骨无寻。

咖啡店有一个敞开的宽大露台。她一般下午两点到四点左右出现在那里。坐在固定地方的木椅子,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微微后仰身体,头靠着椅背,把脚搁在楼顶围栏的水泥面上。可以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粗糙的玻璃杯子里喝。

黄昏的时候,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轮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的游客一起,开始逐渐退去。远处包裹在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显得更为肃穆。她便也起身离开。

有时候半夜因为失眠,怕惊扰同室的旅人,独自打起手电在床上拿出书来读。她看一套厚厚斯坦因探险录,或者是欧洲文明史,或者是印度教的起源发展,或者是孟子和古代植物化石史。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划线,并做笔记。仿佛知道她为了挥霍时间而付出代价。她做这些令时间速度放慢的事情。

在路上看到的无数全副精良装备,开着越野吉普,乍乍呼呼的城市出行客。他们是真的在与自我一起出行,还是为了突破地图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拍些留影,以此留影,以此作为对====生活的一种臆想印记。她更喜欢在拉萨的博物馆里,看到一个白发的外籍男子独自坐在昏暗走廊里,阅读一本英文小说。身边的房间里,陈列着陈旧的佛像,藏文典籍,唐卡,乐器,法器,工艺品和陶器。

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只为了获取某一刻的寂寞内心,以及与陌生历史和人**错而过的光芒。那小束异常静谧而洁白的光芒,就是心之所在。

而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为了在那里静静地沉潜下来。并依旧在生活。

高原半岛的小旅店里,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醒来,走到湖边,看到雪山湖水,依旧静得一尘不染。自然的美感如此残酷纯净,不能让人企及,因此有人对它膜拜。

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永恒存在的。但那绝对不是在地球上赖以寄生的任何生灵。包括人类。她买过一本《西藏度亡经》,在失眠的夜晚阅读。是优美的诗篇。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湖边观望它的人,只是来了又去,死了又生。这样喧嚣的人世,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个男子在手机里发来一条短信,可以邀你一起去哲蚌寺吗。语气诚恳有礼。那么就一起来吧。年轻男子浓眉白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身份。一切。一个陌生人。他们默默地坐上开往郊外的中巴车。阳光非常剧烈。他说,我也想徒步墨脱,可以一起走。他给她一颗山楂糖,说,这是我贿赂你的。带我一起走吧。他年轻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真热烈。

石头阶梯盘延而上,走得时间稍长,呼吸便有些吃力。但还是可以慢慢走到高处的大殿,大殿周围的墙壁上绘满古老的壁画。她见到了她梦中的壁画。阴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画。需要打着手电才能够看清楚。但光线又会加速它们的剥落,在暗中分辨,绿色染料是松石,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轮廓。旧得残缺难辨。这样端然大气。细细地画老虎,莲花和佛陀。酥油等沉寂地闪烁。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非常美。甚至连木门都描绘着铃兰和山茶。

她在幽暗中,顺着顺时针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看过。非常仔细。仿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记忆。然后轻轻地掉下了眼泪。

陌生男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他说,你很难过吗。她说,不。我非常高兴。

[水仙]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她曾经梦见过那一个男子。梦见他托了人来,叫她去会他。她便跟着那领路的人去,似乎走到一处村庄,很像她童年时候赞住过的江南深山小村镇,春节的时候在祠堂里有大戏来唱。但梦里所见,只是一个舞台。上面演些什么,记不清楚。只见到他在舞台下面的人群里夹杂着看戏。

他背对着她,穿黑衣服。左手手臂受伤。没有痊愈,虽然没有言语,却让人感觉似乎依旧伤痛难忍。他始终是她喜欢着的样子。沉默,隐晦。从来不稿纸他爱着的女子,他心里的所想。转过身看到她,也不说话,脸上似有笑意,又似乎只是漠然。然后斜穿过人群,准备离开。

她跟在他的深厚。她知道他要她跟随着他,但不会有任何说明。跟着他走路。一直走到一处陌生的房子。房子的结构,是一道门进去,房间的通道互相贯联。但又看不到其他。他走进里面一个房间,有很多人等候他。他便开始与其他人说话,安排事宜。仿佛他依旧在做着一件需要领导很多人从事的工作。

她就在外面的一间房子里等待他。一直等。有两三个替他打杂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与她相伴,似想劝慰她,一直对她说话,试图制造快乐的气氛。但他始终不出来,也不与她说话。

她执意地守在那里。心里说,我会等你。仿佛一个游戏。她吃定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再逞能再逃避再固执都没有用。她不主动不靠前不表示。她就是要与他比一比,看谁更沉着。看谁更蛮横。哪怕这比赛的最后结果,只是互相遗弃。

但那终究是一件太过吃力的事情。忘记一个人的时间,也许和记得一样的长。而到最后,你困难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静默。仿佛根本没有爱过。一切界限过于模糊。在左边可。在右边亦可。原来我们爱上的,依旧只是爱情本身。有没有那个人,并不重要。

她在冬日午后独自一人去花卉市场买水仙。穿着黑色棉外套,脏的牛仔裤。戴上苔藓绿的毛线帽子。在大风呼啸的微薄阳光里,穿着球鞋走很远的路。花卉市场里有潮湿的水汽和芳香。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想回家过年的年轻男子,坐在小板凳上割一大箱子的水仙。一直不说话,蹲在旁边看。

他问,你要?她便点头。说,为什么这些叶子是黄色的。他说,晒着阳光就好了。见到阳光就会变绿。哦。她点头。便挑了四头割好的水仙。手里拎这个水仙,走出市场。大风呼啸。她用围巾裹住脸,在路边等车。暮色即将降临。天黑得那么快。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她用手心捂搓被冻得麻木的脸颊。水仙球绽放出来的雏黄色的小叶片充满生机,她俯下头,轻轻亲吻它。车窗玻璃上开始有细微的叮叮作响的声音。是小小的冰雪颗粒。即将有一场大雪降落。

[轻或重]告别之后,没有给彼此打过一个电话。短信偶尔有几条,但很快也就不了了之。这是她所能够预期和设定中的结果。一定是会这样的。她从不联系他。他从不联系她。没有立意,只是自然而然,就要把对方的痕迹,在时间中抹擦干净。所有的记得,都只是为了忘记。他们是这样相似的人。一模一样。所以,见到的第一刻,他们识别了对方。并知道这识别的空虚所在。

在我们告别之后。

慢慢的,慢慢的,收拾整理所能够占有的一切。房间里暖气过热,室内温度可达30度。有时候她就只穿着一条碎花棉布的睡裤,戴着黑色Bra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走。花15块钱,在巷子理发店里把开始变长的头发洗干净。一度,她开始喜欢上短短的头发,不愿意花一点点心思在上面。洗完头发马上就干,也不用梳头。觉得可以放下任何缠绵纠结的东西。

买一双大红色的帆布球鞋穿。短发和穿着球鞋的她,像一个瘦瘦的少年。

她在那段时间里变得非常沉潜,仿佛潜伏在深深的三千米海底深处。幽暗的绿色凝聚。只有如丝的海藻柔软晃动。时光如尘埃一样漂浮。她变成一条只会静默着游来游去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游过来,又游过去……然后获得这沉潜。

突然自己的身体和心,这样这样的静。仿佛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如同万籁俱寂。可以获得====.她去剧院看昆剧。《牡丹亭》。连续三个晚上。如此缠绵纠结的唱腔。一声声长叹清唤。柳梦梅在发完海枯石烂的誓言之后,问杜丽娘为何掉眼泪,杜丽娘用宛转的长音唱,感君情重,不觉泪垂。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子开始用手抹眼泪。周围有一片唏嘘声音。

是。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很久很旧之前的古老戏本里。爱的方式和目的各种各样。只有爱的起因是始终相同的:来自我们渴望追随和回归的幻觉。它不是我们的粮食。不是我们的根源。它。仅仅只是幻觉。所以,一切轻的东西,都显得那么重。再重,也重不过我们以为能够被托付和依靠的孤寂。她在黑暗中就独自微微地笑起来。

曲终人散的时刻已到。戏台和大厅突然灯火通明,人群纷纷起立离开。她听到自己起身的声音。刷的一声。果断,轻易。就像放在房间桌子上的那些水仙。一朵一朵,洁白芳香的花,开得如此从容繁盛。而她已经懂得,怎样在它们还没有开始变黄枯萎之前,拿起剪刀,喀嚓一声,把花朵从枝头剪落。然后放进清水的瓷碗里,看它死去。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他的短信。他说,我现在在非常寒冷的一个草原县城里。为了工作已经在这里守侯了五天。我觉得自己老了。突然如此疲惫。突然非常想念你们。很想打电话给你。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是,他常有的动作。总是习惯用双手手掌包裹住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浑身疲惫而沉静的气质。仿佛他是一个老去的年轻男子。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随时会潜逃,却依旧在埋伏。但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打给他。她只是轻轻地把这条短信删除。DELETE.这仿佛是生活能够给予的最后选择。没有任何其他可选的范围和能力。这跟爱的发生一样。即使他们是彼此确认的那个人。

告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东奔西走,而我是一个从来不做任何准备的人,不准备前进。不准备后退。是。我已经开始慢慢地变老。让我们彼此相忘,无言以对,走到时间的前面。这样很好。我已经承认。并且接受。我只是一个驻留在原地静默而固执的女子,轻轻听到自己对你说,再见。爱人。我们不再相见。

所有的记忆。投入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水覆盖了一切形状,气味,声响,轮廓,温度……时间吞噬了我们。不遗余地。我们感情下落不明。徒劳无功。

海洋。这里依旧只是一片海洋。

[瞬间]我说,抽完这一枝烟。我们就走吧。此时舞池已经空落,好象鸟儿飞离的森林。我们来此探访,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让暮色夜雾,缓缓把眼睛蒙住。就此我成为你的小小女儿。带着你赠予我的梅花鹿与薄薄苔藓。想闭上眼睛,获得安睡。

我说,抽完这一枝烟,我们就走吧。你在暗中用手指寻找灵魂的柔软之处。想让我停靠在那里,却不知道天光消退。我的心就要像莲,开着开着,不知所踪。你要带着我去向何处,我的爱。

此刻,我是你的小小女儿,不要忘记。在你爱着我的时候。你是我的父亲。仿佛要用你的失望贯注一个全新的躯壳。饥饿的时候,摘下坠落之前的果实。

不需要等到任何消息。我们是彼此的终结者。

所以我说,抽完一根烟,我们就走吧。

亲爱的。你是我的爱人。仅仅只是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