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同气自成堆
冬天的上海,一般没有狂风骤雨的肆虐。但是,1902年这一年却例外,上海的大街上,到处被漫天的灰尘与杂草纸屑所包裹,地上的干牛粪的气味在流动的空气中自由地驰骋,拼命地往人的鼻子里钻,让每个人的内心产生种种低俗的念头。冷凝的空气被大风吹得灵动,因此大街上显得格外寒冷。黄公馆的桂生姐坐在窗台前,看到街上人都弯着腰,步履艰难地前行着。只有酒店的屋檐下,站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巡捕,凑在一起没有章法地说着什么。这一切,就是1902年上海冬日的景象。
桂生姐一个人坐在温暖的卧室里,一边看着外面,一边聆听着客厅黄金荣中气十足的敲麻将声:“好,兄弟们,我和了!”紧接着,一阵哄堂大笑,这不,黄金荣又和了。桂生姐暗暗地笑着:“你这人,别人一把都没有和呢!”
事实上,这是黄金荣与他的门生在打牌。为什么黄金荣老是和牌呢?原来,师徒同桌赌钱不是常有的事。首先,师父与门生们赌钱,这是门生非常高尚的荣誉,都会珍惜每一次与师父平起平坐的机会。但是,这也意味着,门生不能抹师父的面子,在打牌过程中,门生会故意放牌让师父和,这样师父才会高兴。也就是说,徒弟要赢得师父的欢心,一般都会选择“破财生和”的策略。这次,黄金荣的胸前已足足堆了好几叠银钱。
和牌之后,黄金荣很是得意:“你们看看!我手气就是好,连和了两把清一色。”顾玉书附和道:“师父能交好运,做弟子的一样脸上有光啊!”说完,大家就继续码牌。黄金荣高兴起来:“你们说说,搓麻将真正的乐趣在什么地方?”这下,大家都愣住了。心想:这个问题也太偏激了,我们怎么回答也不一定是对的啊!不好反驳,但又得有自己的观点,于是纷纷说了各自的答案:
“赢钱时最有趣!”
“不,不!和清一色和凑一色时最爽!”
“你们都说错了,搓麻将是一种享受,就和玩女人是一个感觉。”
黄金荣咧着嘴笑道:“你们说的简直就是瞎扯!我觉得,搓麻将的乐趣就在和牌上面,千变万化,妙不可言!对不对?”
“对!对对!这就是其中最有乐趣的地方。”几个门生连连地点头。还没有等大家再说话,黄金荣脸上的麻点又开始颤抖起来,道:“麻将是什么人发明的?”
这问题一出,连饱读诗书的骆振忠也愣住了,因为中国很多人都会玩麻将,但很少有人考证麻将的来历。他看着大家,一言不发。此时,坐在下手的马祥生却得意起来,因为他出身于赌博世家,从小就听人说过麻将的来历。这回别人都不知道,自己打定主意要在师父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他朗声道:“要说麻将的来历嘛,它还与上海沾一点边。”顾玉书放下牌,不屑道:“就你小子会吹牛,我们都不信,要不你说说看?”
马祥生瞟了一眼顾玉书,然后毫无顾忌地道:“在明朝宣德年间,三保太监郑和在上海浏河镇打造了大小船只几百艘。选定吉日,浩浩荡荡地从上海出发,向南洋群岛驶去。……长期航行之后,船员们都感到在船上非常无聊,于是郑和教他们赌钱。因为当时没有机器船,更没有小火轮,大家最关心的就是今天刮什么风。所以,赌钱游戏中首先出现了东、西、南、北四样牌。”黄金荣连连点头:“有道理,那‘索子’是哪里来的呢?”马祥生继续解释道:“在船上,撑帆要用绳索,靠岸要用缆索。大风起时,甲板上的货物要用网索,水手们睡觉的床也是用吊网索做的。所以,麻将中就出现了一至九索。而这筒子呢,就是船上装淡水的竹筒。船上人多,每天要喝淡水,每天都要用筒调水。所以,一至九筒就出现了。至于一至九万,这都是船上人的钱数,出海前,每人都能分到几万个铜板……”
黄金荣听到这里,兴奋起来:“阿祥,你对赌钱很有研究,以后我们法租界的赌捐就给你管。现在,我自己要开个赌场,你就帮忙在里面打理。以后场子多了、大了,我们就把上海滩、杭、嘉、湖、无锡、苏州、南京的大佬们全引过来。我们来大发横财,你看怎么样?”马祥生听了,马上站起来拱手道:“谢谢老头子提拔,我一定不负众望,每天给您进账几百两银子。”黄金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们继续赌钱。”说完,大家又忙起来。
此后不久,黄金荣的好几家赌场都开张了。其中以“商州会馆”的牌子最为响亮,利润极其丰厚。在马祥生的打点下,黄金荣每天都能收到上千两银子入库。这都是后话。
且说黄金荣正在与徒弟们打麻将。就在他们勾画出一幅“美好的蓝图”时,艳红和映红走了进来。她们轻盈的脚步声没有让一个人注意到。直到两人站到黄金荣身边,大家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艳红低头贴近黄金荣的耳朵:“老板,我们的执照什么时候下来?”黄金荣轻轻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执照已在我房间里,自己去取吧!”说完,双红姐妹便笑盈盈地离开取执照去了。
原来,这就是黄金荣亲手办理的开设妓院的执照。当时,只要经过地方当局认可,并获得执照,就可以任意开妓院。但是,执照上必须登记老板姓名、地址、妓女相关资料和简历,而且妓女人数要如实禀报。在当时,很多妓院鸨儿为了逃税,虚报妓女人数。官方虽然知道,也不一定去追究,因为鸨儿基本上都有后台,不是用钱贿赂巡捕房,就是与巡捕房管事互相勾结。反正,让鸨儿们有空子可钻,巡捕房的差役们就有捞油水的机会。有时查出妓院有虚报行为,但只要肯奉献上一袋大烟的钱,就万事大吉了。
最早在上海立足的妓女有两种:一种是苏州妓女,她们是些精通吹拉弹唱的女艺人,又称为艺妓;另一种是民间戏班子中的坤伶,她们由说唱卖艺的女子渐渐转化成公开或半公开的妓女。但是,在清朝道光年间,艺妓还标榜“卖艺不卖身”,妓女的生活场所称为“书寓”。鸦片战争之后,军队开进上海维护城防。于是,一些艺妓在军兵的保护下,公开在世面上卖淫。
1860年之后,上海妓院全部迁至租界内,在西方资本主义管理制度下,妓院成为公子哥儿花天酒地的天堂。一时间,租界内的妓女成为上海最奢华的一群人。旧上海的娼妓主要来源于江苏、浙江、广东三省。其中江苏占90%,浙江约有6%,广东约有4%,另外,还有少量来自其他地区以及洋人妓女。妓院一般都开在小东门一带。道光之后,迁至西门附近,到清末,妓院主要集中在宝善路(今广东路)一带,再后来,就全部分散开来了,主要的聚集地有闸北的天通庵路、十六铺的横马路,和虹口、八仙桥、北四川路等地带。当时,妓女的来路主要有三种,它们分别是:
一种是因为家庭贫困,父母亡故,兄妹幼小,无力赡养,经人介绍,落到妓院的;还有一种是因家庭贫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生活无着,所以被父母典当到妓院,以后还可以赎身的;最后一种较少,但也是最悲惨的一种,她们一般都是被青帮流氓“开条子”之后,从苏北或江淮地区拐骗和拐卖而来的。在战乱的年代,农民生活没有保障,当这些流氓对姑娘们说,在上海的工厂里工作,能挣到一笔钱,姑娘的父母也经不起诱惑,索性忍痛割爱,让自己的女儿跟他们去上海滩。离家之后,这些姑娘便任其摆布,受尽虐待,最终被送到妓院。
太原坊旁边有家妓院,名叫“蕊香堂”,老板绰号“跷跷荣子”。他姓章,苏北泰兴人,父亲章三子是青帮内出了名的老流氓。章三子常常做“开条子”的勾当,在妓女身上积下了不少孽债。章三子的妻子是一把老手,一生都在经营着妓院的勾当。
“跷跷荣子”幼年时得痉挛症致残,成了跷脚。父母死后,他继承家业,成了妓院老板。他先是在小东门一带发展,后又迁至法租界。他早年间拜在青帮流氓头子范强生门下,属于“通”字辈。后来,黄金荣势力不断膨胀,他的妓院也进入黄金荣的管辖区。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改投黄金荣门下,拜黄金荣为老头子。
“跷跷荣子”虽然跷脚,但进他院子里的姑娘,都毫无例外由他首先“开苞”,不顺从者不是被毒打致死,就是鞭抽成残。所以,被骗进妓院,这个女人的一生就算毁了。
民国初年的一天,在上海南京路大广里生生美术公司楼上一间破败的屋子里,死了一个形容枯槁、衣衫凌乱的老妇人。一连好几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帮她收尸。恐怕很少人会知道,因为她正是当年名震上海滩、1897年被上海《游戏报》评为上海四大艳妓之一的“林黛玉”。这繁华与落寞两重天的境遇实在令人怅惘,同时,我们也能看出当时妓女命运的悲惨。
黄金荣将执照办好之后,便在一周之后让双红姐妹在上海滩开门做生意了。黄金荣一出手,便在上海妓院市场上刮起旋风。以黄金荣的妓院为标准,上海滩的妓院开始分成四等。现在让我们来了解一下:
第一等被称为书寓,这里的妓女一般琴棋书画唱样样在行,会说苏白,还能背几首情诗。这一派的鸨儿是朱素兰,她挂过四五年的妓院招牌。
第二等是长三堂子。姑娘们能说唱的大约有六七成,但不精通说白,很少会诗,仅有个别识字。她们的门口只能挂“某某寓”,不能直称“书寓”,长三堂子有规定,陪酒收3块银元,陪夜也收3块,打茶围也收3块,所以叫“长三堂子”。
第三等是二三堂子。陪酒3块,陪夜3块,只是没有打茶围,因此叫“二三堂子”;
第四等是幺二堂子。这里的妓女大都是老鸨的“讨人”或“押账”,没有人身自由,陪夜收2块,打茶围收1块。
还有其他的下等等级,但它们都不上档次,不被人提起。比如“花烟间”,是在吸鸦片的烟店里,招几个姑娘从事娼妓活动。还有“钉棚”,这些都在棚户区,女子都丑陋而衰老。再则就是“野鸡”,她们没有固定场所,整天在街上拉客。他们的活动过于自由,因此没有人能管到她们。
以上就是黄金荣掌握的所有情况。在妓院里,常常有打架闹事的情况发生,于是鸨儿们常常请黄金荣出面。后来,黄金荣几乎控制了法租界内全部花捐,派人专门管理。就这样,黄金荣成了实实在在的“堂子老板”。这些看起来像渣滓的社会群体,在黄金荣的管理下,日子一天天地变得好过了。
第二节非法亦可为
到三十五岁时,黄金荣基本上控制了法租界内一切黑恶与非法势力。最让他骄傲的,当数他掌握了法租界内吃、喝、嫖、赌这四大行业。而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的四马路和西藏路交叉口的赌窟——“商州会馆”了。
商州会馆坐落在一条弄堂里,白天那里风平浪静,到晚上,这里可谓人头攒动、歌舞升平,一派奢靡鼎盛之风。在商州会馆门口,站着五六个身宽体阔的保镖,他们威武的样子让进馆的人马上就感受到一种安全和重视。进入赌场之后,里面分三层,赌博花样应有尽有,无论你是累死累活的下等人,还是游手好闲的贵公子,还是高谈阔论的官商,你都能在这里找到你的乐趣。只要你愿意,赌钱之后可以去旁边房间里休息,找女人,也可以到澡堂子里去冲洗冲洗,养养精神……反正,这里样样都有,一应俱全。
商州会馆简直就是一个人间天堂,黄金荣当时的构想是,将商州会馆打造成像赌城摩洛哥一样的赌博胜地。正因为此,很多人将商州会馆称为“小摩洛哥”。当时的经理是马祥生,但幕后老板依然是黄金荣。每天结账之后,马祥生都会带着大包大包的金银送往黄公馆。商州会馆开张一个月之后,不但上海的赌客全部云集于此,就是苏、浙、南京等地的有钱老板也前来一试身手。
这种一馆独大的局面形成之后,其他传统赌场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但这些赌场的老板大多都对黄金荣敢怒而不敢言。其中有一位却很不服气,他就是英租界上的范开泰,也就是前面说的“乌木开泰”。自从他娶了施锦绣之后,便一边做乌木生意,一边开妓院设赌场,生意越做越大。后来他的侄子范回春做了金刚钻阿金的上门女婿,势力就更大。本来桂生姐与施锦绣和阿金有交情,但乌木开泰觉得黄金荣是“倥子”开堂,没有规矩,而且在他“开香堂”收徒那天,黄金荣竟然对他置之不理,这一直让乌木开泰怀恨在心。所以他不顾女人们的关系,决定对黄金荣下手。
一天傍晚,金廷荪哭丧着脸来到黄金荣面前:“老板,我们的两箱鸦片被乌木开泰的人抢走了。”黄金荣端着茶杯,皱着麻皮道:“哎呀!你就说出我的名头,这门槛还不好过?”金廷荪更加狼狈地道:“老板,不说便罢,说了你的名头之后,他们竟然将所有的脏话都骂出来了。”黄金荣收起放松的表情道:“什么?他们怎么骂的?你倒是给我说说!”金廷荪小心地看了黄金荣一眼,然后低头皱眉,吞吞吐吐地道:“骂你……扒……扒……灰……”因为儿子黄均培死后,童养媳李志清一直陪他们住着,难免有一些风言风语。黄金荣本不甚在意,虽然也许有一些暧昧不清,但手下人却从不敢当面提起,怕触到霉头。却不想这回被别人揭出伤疤来。
黄金荣听到这里,马上站起来,狠狠地将茶杯扔在地板上,怒气冲天地道:“有这种狗胆的人?我今天一定要给点颜色让他看看。”说完,他便要带人亲自去抢回两箱鸦片,再狠狠地教训一通那不知深浅的乌木开泰。但金廷荪马上阻止道:“老板,处理这样的事哪要你亲自出马?只要你给我一批人,抢回鸦片,然后抓住那几个小瘪三,让他们跪在你面前认错就是了。”黄金荣仔细一想,也对!不必自己亲自出马,只要多派些人手去就行了。
此时,黄金荣手上生意众多,而且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可能都抽不了身。离出事地点最近的,就是聚宝茶楼的顾玉书和商州会馆的马祥生。黄金荣认真思考了一回,觉得还是马祥生的手下过硬,于是大声地道:“传我的命令,阿祥亲自去,多带几个兄弟,给乌木开泰点颜色看看。踏平他的会馆,把他的兄弟的筋骨给我抽出来。”
且说,事情发生的地点在北火车站附近,这是一个始建于1903年的火车站,几经战火和纷乱,最后迁到现在的上海北站的东侧。
金廷荪到达马祥生处,说明了情况。马祥生一团怒火,带上一大帮兄弟便向北火车站奔驰而来。约莫半个小时工夫,一彪人马终于到达目的地,看看车站钟楼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7点半。早早埋伏在车站的乌木开泰的人马疯狂地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两帮人马上便在天目路与宝山路交叉口混战成一团。
就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之时,突然有人闯进黄金荣的巡捕房,气喘吁吁地喊道:“黄老板,你上当了,乌木开泰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他现在带人去商州会馆了。”黄金荣大惊,站起来之后又颓然地坐下:“完了,这次我们输惨了!”金九龄睁大双眼看着黄金荣。黄金荣放下手中的茶杯,连忙招呼:“九龄,你快去通知玉书,让他带人前往商州会馆,越快越好。剩下的人,带好家伙跟我走。”就这样,黄金荣披上马褂,直奔商州会馆而来。
当黄金荣赶到商州会馆之时,里面已是一片狼藉。柜台与场面被砸得支离破碎。门口的保镖被打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里面的庄家小姐呆坐在墙角,露出一副惊恐而失落的表情。会馆里的现金被一抢而空。就是倒水的小孩,也被打得面红耳赤,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