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没想到这老头会那么凶,吓得手一抖,将拜贴掉在地上,赶紧跪下来拣起,战战兢兢往里走,一不留神又撞到柱子上,直撞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定了神,进门便道:“沛公,不好了,这客人好凶,说他不是儒生,是高阳酒徒。”
“啧啧,看你那熊样,居然被吓成这个样子……那就请他进来吧。”刘邦气得直摇头。
不多时,郦食其推门而入。
郦食其抬头一看,只见那位“仁厚的长者”正坐在床上,由两位妙龄女子侍候着洗脚。
顺便插一句,同时代的人当中,刘邦是最早知道洗脚的养生功效的。混江湖的时候只能自己洗,当了亭长便叫差役洗,起兵之后又叫侍卫洗。这次西征途中得到一对赵姓姐妹,本是欢场女子,千娇百媚,能歌善舞,善解人意,刘邦也不怜香惜玉,第一天便叫她们给他洗脚,还一本正经地教她们怎么洗,怎么按摩,不出三天便将她们培训成了中国第一代沐足技师。
“两脚一伸,烦恼全无。”
刘邦时常这样感叹,仿佛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洗脚了。
见到郦食其进来,刘邦有心压压他的威风,也不起身,只是目无表情地看着他。
郦食其也不计较,作了个揖,问道:“敢问足下,是想帮着秦国来攻打诸侯呢,还是想率领诸侯消灭秦国?”
“你说什么?”
“敢问足下,是想帮着秦国来攻打诸侯呢,还是想率领诸侯消灭秦国?”
“混蛋!”刘邦一拍床板,破口大骂,“天下人被秦国压迫了那么多年,所以诸侯才联合起来共同抗击暴政,谁会帮着秦国来攻打诸侯呢?”
“既然如此,您就不应该这样傲慢地对待长者。”
郦食其说着,转身就走。
“请留步!”
刘邦突然站起来,脚还在木盆里。“先生请留步,是我失礼了。”
“失礼”二字从刘邦口中说出来,恐怕还是第一遭。
刘邦草草擦了脚,穿上袜子,整顿衣冠——还是那顶刘氏冠,然后走到郦食其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老头引到上座上就坐。
“愿听先生指教。”
“这还像个样子。” 郦食其满意地点点头,“我料您智慧不如我,勇气也不如我,如果想得到天下又不愿意见我这样的人,那就大错特错啦!”
“是,是。”刘邦也连连点头,心想:姑且听听这狂人有什么高见。
郦食其于是清清嗓门,说道:“沛公欲率诸侯攻秦,不可不知纵横之事。”
所谓纵横之事,是指战国时期的合纵连横。
自战国中期,秦国越来越强大,对山东六国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为了对付秦国,有人便游走于六国之间,鼓动诸侯联合抗秦,称为“合纵”。秦国为了拆散合纵,也派出说客,威逼利诱,拉拢六国中的某一两个国家(主要是齐国)与秦国结盟,称为“连横”。而实际上,推动合纵连横的两个主要代表人物——苏秦和张仪原本同出一门,都是鬼谷子的得意门生。
张仪学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怀才不遇,在楚国的一位贵人家当门客。有一天贵人大宴宾客,丢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怀疑是张仪偷的,将他抓起来痛打了一顿。回家之后,张仪的老婆嘲笑他:“你看看你,如果不去学什么游说之术,好好种点田,做点生意,怎么会受这样的侮辱?”
“你少废话?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老婆哭笑不得:“在的啦!”
“那就行了。”
张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于做这行的人来说,只要舌头尚在,一切就有希望。
后来,张仪西游入秦,受到秦惠王赏识,果然一举成名,成为山东六国既恨又怕的大人物。
郦食其满肚子都是张仪、苏秦的故事,对于战国时期的纵横捭阖了如指掌,只可惜生不逢时,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毫无用武之地。直到遇到了刘邦,他才发现,这舌头原来就是为刘邦准备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时辰。
刘邦也认认真真地听了两个时辰。
期间,刘邦令人端上酒菜,让郦食其一边吃一边说。郦食其一连喝了十几碗酒,意气风发,更是讲得天花乱坠。
“此人一张舌头,顶得十万大军。”
刘邦暗想。他知道,当年张耳、陈馀辅佐武臣攻略河北,也是多亏了一位名叫蒯彻的辩士相助,才得以不战而下三十余城,建立赵国。现在,眼前这位口吐莲花的高阳酒徒,是否也能帮他打开局面呢?
于是他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计将安出?”
纵横捭阖很激动人心,但当务之急是走出困境,请问先生有什么好办法?
郦食其闭起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头:“陈留。”
“啊?”
“恕老夫直言,沛公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收编了一些游兵散勇,满打满算也不过万余人,就想带着他们去进攻咸阳,这叫虎口探险。眼前这座陈留城,是天下要冲,四通八达,城中粮食堆积如山。只要将它攻下来,沛公必定声名大振,想招多少兵就招多少兵。”
“咳,这个我也明白,可是怎么才能攻下陈留呢?”
“沛公不用操心,这事包在老夫身上。”
郦食其又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块牛肉,若无其事地说道。
*
当天夜里,郦食其骑一匹快马,进了陈留城。一路通行无阻,进入了陈留县令宫万常的府邸。
宫万常亲自出门来迎接。
“兄长夤夜到访,有何急事?”宫万常比郦食其小十岁左右,对待郦食其的态度非常恭顺,如弟事兄。
原来,宫万常自年轻的时候,就和郦食其相识,时常向他请教一些学问,二人相交颇深,已有二三十年的交情。帝国建立后,宫万常一直在陈留做官,而且越做越大,最终做到一县之长。他也曾多次邀请郦食其到县中帮他做事,郦食其却从来不答应,宁可留在高阳当个看门人。然而,满县人都知道郦食其和县令的交情——这也是高阳小吏不敢役使郦食其的主要原因。
“能有啥事?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罗!”郦食其大大咧咧地说。
“哦,兄长可是担心城外那支流寇攻城?”
“流寇?你认为那仅仅是一支流寇?”
“小弟已经派人侦察过,那个叫什么刘邦的,手下只有一万多人马,又缺钱又缺粮草,支撑不了多久。我陈留城中,兵精粮足,完全不用担心……话虽如此,兄长的一片好意,小弟心领了。”
郦食其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段说辞,听到宫万常这样说,立马改变了主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愚兄不通军事,只是担心贤弟安危,所以就冒冒失失跑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宫万常爽快地笑道,“兄长与我也有好久不见了,今日天色已晚,兄长就别回去了,干脆在舍下小住数日,等到流寇离开高阳了再回去如何?”
“那……好吧。”
宫万常让仆人收拾好一间客房,又陪郦食其说了一伙话,才去就寝。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高阳邑内,刘邦还未起床,听到樊哙在门外急切地叫道:“沛公,沛公!”
“什么事?”
“昨日那老头,又回来了。”
“这么早?必有争事,快请他进来。”
话音刚落,郦食其已经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布包。
赵氏姐妹惊叫一声,顾不得遮盖身体,赶紧用手捂住眼睛。
“这是?”刘邦问道。
“陈留县令的人头。”郦食其气喘吁吁地说,“我这一夜基本没睡觉,砍了他的人头,偷了他的腰牌,骑了他的快马,直接就送到您这来了。”
刘邦惊得说不出话来。
“您还发什么愣,赶紧招呼大伙攻城去啊!我的弟弟郦商在城内做生意,已经暗中集结了数百人。只待沛公攻城,他便打开东门迎接。如果这样都攻不下陈留,那您还是回家去吧!我只能帮您帮到这里了。”
郦食其说着,浑身脱力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良回来了
在郦食其的帮助下,刘邦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陈留。
有了充足的粮食,西征军的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前来投奔刘邦的人也越来越多。刘邦在陈留驻扎了十几日,将军队扩充到几万人。
因为此功,郦食其被刘邦封为广野君,专职负责西征军的外交事务。郦食其的弟弟郦商也被封为将军,统领数千陈留兵。
与郦食其同事的,还有新近加入的两位年轻人,一位叫做陆贾,一位叫做随何。
前面说过,秦末汉初,谋士大行其道,若以口才来排名,蒯彻当数第一。
蒯彻之后,就轮到高阳酒徒郦食其了。
关于这两个人的雄辩,在前面讲到的故事中,只是锋芒小试,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暂且不表。
陆贾、随何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的知名度,甚至超越了蒯、郦两位前辈。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如果形容一个人能言善辩,常会用到这样的句子:
“智赛随何,机强陆贾。”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随何。”
从某种意义上讲,陆贾、随何就是中国的赫尔墨斯。
郦、陆、随三人加起来,构成了当时中国最强大的外交智囊团。在刘邦争夺天下的过程中,这个智囊团将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二世三年三月,部队继续西进,剑锋直指开封。
然而开封打得并不顺利。刘邦试探性地进攻了两次,知道是块硬骨头,命令部队停止强攻,驻扎在开封城下。
三月下旬的一个黄昏,刘邦带着萧何、樊哙、刘交、周昌等人在开封城外一边散步,一边远远地观察城内的敌情。
自从刘邦起兵以来,一直将刘交这个幼弟带在身边,但是没让他直接参与过战斗,而是让他在营中处理文书,以及协助萧何从事后勤保障工作。因此,刘交身上还保留着淡淡的书卷气,说起话来也总是温文尔雅,让刘邦觉得阴柔有余而阳气不足。
相比之下,同窗的周昌就粗犷多了。经过这两年多的磨练,周昌已经从那个在曹寡妇窗外背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懵懂少年变成了在战场上不避箭矢、勇往直前的“职志”,也就是掌旗官。
其时暮春将尽,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初夏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