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比刀郎2002年的那一场来得更晚一些。李秧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眼前洋洋洒洒飘扬着的雪花发愣。她住在19层,巨大的高差让她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马路上的一切:形色匆匆的行人已经变成一颗颗能够滚动的雪球,汽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喇叭不停地沉闷烦恼地鸣叫,行道树已被雪完全覆盖,苍翠已不复存在,她的视野里一片雪白。林一民刚才打来了电话,说今天可能不回家了,他要陪老总到下边的几个工地看一看。李秧顿觉整个家是那么的冷清和空寂,她想到了依然,不知依然在学校冷不冷,这个爱吃零食的孩子现在坐在教室里在想什么呢!
很多时候,李秧一个人时都喜欢这样静静地发呆,她觉得这是一种非常有益的休闲,可以让大脑暂时放慢思考的节奏,像一个匆忙赶路的人突然像正常一样走路了。这是生活的惬意。
李秧一直是惬意的。大学时代,李秧就是一个宠儿。她是学生会管宣传的干部,班里的团支部书记,身边不但围绕着一群男生,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声围着她,她普通话说得也地道,学校一到有什么演出和庆典,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主持人之一。那时,追她的男生排成了队,最多的一天,她竟然收到十个男生的情书。有一个高她一年级的男生,被女同学背后称作花花大少,大背头梳理的油光可鉴,西装革履,尽管英语不是很好,但他就是不喜欢好好说话,与人说话时不时夹带着英语单词,让人联想起五四时期学成归来一些留洋生的嘴脸。关于这个人,李秧有意无意听说过他的许多事情,多情、滥情且无情,听说他在学校里先后和三个女生谈过恋爱,有两个女生都在假期里被他带回家过,另外一个不知什么原因后来休学了。那两个被他带回家去的女生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都和他成了路人,具体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有一天,花花大少来找李秧,有点委屈地对李秧说,学妹,你能给我一个和你说说话的机会吗?didnotenjoytoday,有人诋毁我的名声,我要向你们学生会干部投诉,howdiditcometothis。
李秧对这个人一向没有好感,看看四周并没有离得很近的人,李秧说,老花,Whatdoyouwanttosay?
花花大少说,我姓范,范仲淹的范,不姓花,Don‘ttrickme。
李秧故做惊讶地说,你改姓了?人家和我介绍你的时候都称你花少爷,啥时改的?
这个人就红了脸,他听出来李秧是在讽刺他。
Don‘tplayajokeonme,我是想问你,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看电影!
李秧说,有啊,我有的是时间,不过呢,看电影可以,我要把我们班的女生都带上,你别心疼钱哦!
那有什么意思,要不我请你吃饭吧,你爱吃什么,我爸爸是局长,我们家的房子是两层小楼,八个房间,我们家的边上住的都是市委领导,假期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我们家看看,我爸妈人特好,对人很热情,你如果去了,他们一定开心死了。
李秧假装叹息一声,说,你我真是没有缘分,三年前你要这样和我说,我立马就跟你走人了,可你怎么现在才说呢,我和你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三年前我就结婚了,我是农村来的,从小订的娃娃亲,我的女儿都两岁了,你如果不嫌弃,我现在就跟你走,学也不上了,反正你爸爸是局长,他一定有办法!
这个人嘴里咕噜了一句inconceivability,转身跑了,李秧在后边拍着大腿大笑。
林一民也比李秧高一届,他是那种在众人喧嚣时一个人悄悄躲在一旁暗自关注、欣赏李秧的人。用林一民后来自己的话说,那个时候,他是自卑的,他的自卑来自李秧的过于优秀,他始终用仰视的目光看着李秧,有意无意寻找与李秧正面接触的机会。机会来自李秧的失恋。李秧大二的那一年暑期,刚回到家的李秧兴致勃勃地放下包袱去看他的男友,男友的母亲在李秧跨进院门的那一刻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她很大的嗓门招呼李秧,你放假了,怎么回来也不事前说一声,看家里乱的。李秧感觉到了她的慌乱,快步走上楼,她推开男友房门的那一瞬间,看见了这样一幕:男友躺在床上,床沿上坐着的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许小丽,头发有些凌乱,穿着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李秧愣在门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进退。男友抬头看见了她,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对许小丽说,你先回去吧!许小丽麻利地换了鞋子,红着脸侧着身子从李秧的边上钻出门去。
李秧几乎是紧跟着许小丽冲下楼去的,她听见身后男友忙乱穿鞋的声音,秧儿,你等等,你听我说……
李秧再也没给男友任何说的机会。但是男友并没有死心,几乎每天都要给李秧写一封信,反复解释那天他和许小丽在一起什么都没做,只是她来串门,碰巧被李秧看见了。李秧看都不看,一封一封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后来男友找到了学校,学校门卫让人通知李秧去领人,李秧本来不打算去的,后来想想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她就去了,当着门卫的面说,这个人我不认识,请你让他立即离开,他如果进来了,我就报告校领导,吓得门卫忙不迭地将这个人推出门去。男友站在大门外看着李秧转身离去的身影,拍打着大铁门的栅栏嚎啕大哭。
大三的暑假,为了防止男友的纠缠,李秧干脆不回家了,她和几个同学约好,暑期里出去找点事做,丰富一下社会实践,班主任老师也很支持,并很热心地帮他们联络有关单位。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正在另外一个城市实习的林一民的耳朵里,他谎称家中有事,一个人悄悄回到了学校。
林一民直接就闯进了李秧的宿舍,这几乎完全背离了他一贯低调、沉稳的性格。林一民对愣在那里的李秧说,我说不好话,我唱首歌给你听吧,我练了一个月就是为了唱给你听。林一民就唱了当时最流行的刘德华的《笨小孩》:
哦……宁静的小村外有一个笨小孩出生在陆零年代
十来岁到城市不怕那太阳晒努力在七零年代
发现呀城市里朋友们不用去灌溉花自然会开
哦...转眼间那么快这一个笨小孩又到了八零年代
三十岁到头来不算好也不坏经过了九零年代
最无奈他自己总是会慢人家一拍没有钱在那口袋
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
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哦……他们说城市里男不坏女不爱怎么想也不明白
妈妈说真心爱会爱得很精彩结果我没有女孩
笨小孩依然是坚强得像石头一块只是晚上寂寞难耐
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管它上天下海
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老天爱笨小孩
林一民非常投入地唱完了歌曲,李秧宿舍其他两个女生一起拍手欢呼起哄。李秧看着立正姿势站在那里的林一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你看这两个人,就知道起哄拍马屁,可是同学,我必须告诉你,你唱得非常难听,不仅仅跑调,而且吐字不清,难听死了,刘德华如果听见,不被你气死也得哭死,真有你的,就这也敢唱。
林一民红了脸,胸脯一挺,说,李秧同学,我还有最拿手的泰坦尼克号,我……
李秧打断林一民的话说,你可以出去了,爱上哪上哪!
林一民很听话地转身就走,还没拉开门,突然又折转了回来,依然是立正的姿势,说,李秧同学,我不能走!
李秧好奇地问,为什吗?
林一民说,我请假溜号就是为了回来给你唱歌的,我知道我唱得不好,可我很用心,所以我……
李秧哭笑不得地说,行了行了,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说,别再唱歌,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敢唱,我们三个女的一起从楼上跳下去,你后果自负。
是,我说话,不唱歌!
说吧!李秧边上的两个女生腰都笑弯了,倒在床上捂着肚子一个劲地哎呀!
是,李秧同学,我就是那个笨小孩,不过不是生在60年代,是70年代,我是农村的孩子,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父母都是农民,母亲还是文盲,我是我们村目前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汇报完毕,请指示!
这一次,连李秧都忍不住了,她看着那两个已经一把眼泪鼻涕,笑不出声了的同学,终于扑哧一下也乐了。
你这是求爱吗?
是!
你不怕我拒绝你?
不怕,我没打算你能答应我!
挺有自知之明啊,你还真的很特别,谁教你的?好奇让李秧对产生了兴趣。
林一民再次挺起胸脯说,我自个想的,我都想两年了,再不说我就没有机会了。
林一民真的就得到了机会。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要做有心人,有些事情只做有心人又远远不够,还有一些事情是纯粹的妙手偶得,在不经意、不计划、无预谋的状态下,却成就了你一生梦寐以求的梦想。
后来,每当李秧忆起她和林一民的恋爱历程,都会想起林一民傻乎乎地唱歌那一段,那个时候李秧就会在发呆的同时露出会心的一笑,那笑里有感叹,有开心,有对人生的惬意和知足。
林一民给李秧发了一个短息:去了更远的地方,可能这几天都回不了家,有时间你去看看依然,我想你们!
李秧自言自语道,就知道忽悠人,想我们还跑的那么老远,这大雪天的,多让人着急啊!
话虽这么说,李秧还是来到衣柜前开始一件一件查看林一民和依然过冬的衣服。林一民有三件棉袄,都在衣柜里,李秧一看就急了,操起电话就给打过去了,问,这么大的雪,你没穿棉袄怎么行啊,冷不冷,挺得住吗?林一民说,现在没事,和我们老总在车子上呢,开了空调。
那下了车呢?李秧还是不放心。
下车再说吧,没事的,我身体好,实在不行就近买件棉袄抵挡一阵。
李秧放下电话,拎起一件藏青色带毛领的棉袄,她记得这件棉袄是他们一起在百盛买的。李秧抖抖棉袄,无意识地将手一一插进棉袄的口袋摸一摸,林一民是个比较粗心的男人,她想看看是不是有钱忘记在口袋里。在棉袄靠近胸口的那个口袋里,李秧摸到了一个小纸条,她就掏了出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组数字,李秧想,这是什么,难道林一民攒了私房钱,这数字是存折的密码?她仔细想一想,觉得有点可能,但再看数字的时候,她就否定了,这些数字是9位数,银行密码是6位,差着三位数呢!那是什么呢?李秧一个人在家坐小月子,有的是时间,她就呆呆地在那想。恰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米丘打来的。李秧看着电话在响,就是不去接,因为她和米丘之间有个约定,每次打电话之前必须先发一个“你好”过来,如果不回,那就是不方便,如果回个“你是谁?”就是处于非常不安全的状态,对方必须回一句道歉的话:“对不起,发错了!”
这个约定是李秧提议的,李秧同时还告诉米丘,双方不得以任何名字储存对方的号码,这样就为将来不安全的状态下打错电话的借口埋下了伏笔。
李秧此刻无心理会米丘,何况米丘违规在先,她有必要给他一点小小的惩戒,她现在的心思都在那一组数字上。李秧捏着那张纸条苦思冥想,她隐隐感觉到那组数字可能隐含着一种秘密,有关林一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