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居斗室,极少出门,尤其是晚上,不见月光久矣。
倒是有一回,起码七八年了,白天酷暑难耐,趁晚凉出去理发,顺便上了西施大桥,无意中望见浣江月影,禁不住举头仰望。
明月几时有——当时,头一个念头便是苏东坡这个名句。
那一晚之前,也已多年不曾见过月亮。
月亮不理会我的见与不见,始终如一高高在上。
皓月当空,起码已数亿岁了吧,看上去靓丽依旧。
月光下,思绪蛮有理由地滑向了遥远的往昔。
往昔于我,与许多同龄人一样,指的不过是童年。
童年。
童年夏夜。
童年夏夜月下。
多少回,向往也可以有一张竹榻,摆放在天井里,或坐或躺,与三五玩伴一起,吹牛皮讲故事猜谜语,乏了,仰卧着,看天上的月亮由星星们簇拥着躲避云彩。
然而,我家连一条长凳、一张门板都拿不出来,只好唤朋呼友去北湖边上捉萤火虫,捉到后装进小瓶子,放到窗口,由着虫儿一闪一闪与月色争辉。
整个童年,我们都租住在雪耻路的农舍。屋子小,十来平方,一家五口挤着,逼仄之状,可想而知。
“文革”中,雪耻路改名为光明路,而今,光明路也随旧城改造成为历史,铭刻心底的印记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
那日,同音莹一起翻看相册,城北小学的破旧校舍,令她讶然失声。音莹小我20来岁,算来已是两代人了,她却只肯以学友相称。我指着照片右侧说,这里原有个铁路工区,胆大的同学当年以钻竹篱进工区喝自来水(那时除了火车站之外,诸暨没有自来水)为乐为荣,我觉得这对音莹来说会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不料她竟说她的同学也曾乐于此道。我笑着问她,我胆子小,只有眼馋的份,你呢?她也一笑,我也没,挤不进去。我猜想,她一定是怕篱笆的竹尖划破漂亮衣裳。
看着那些在我们眼里堪称珍宝的照片,我说出了“幸福”二字。音莹点头称是。
也许有人不信,在那种环境里生活成长,哪能有幸福可言?
我只能说,我的孩提时代是幸福的,以此书为证。
五十年来,梦,始终脱不开年少,北湖、雪耻路、老鹰山、七家岭,还有我的城北小学……
梦里,我是长不大的。
梦里,年少的我,欢笑、雀跃……
幸福的童年,没有理由不时时怀想。
诚然,我们没有肯德基,只有4分钱一支的白糖棒冰,喝一瓶1角7分钱的“正广和”汽水可以乐得不知姓什么好。
诚然,我们没有电视电脑,只有铁环弹珠木头大刀竹制宝剑,节假日不是泡在水里就是满山遍野疯玩疯跑。
诚然,我们没有车接车送的惬意荣耀,只有一双铁脚板,每日里早中晚步行四个来回,碰上雨雪天,带伞都是奢侈的,大多只顶着一个破箬帽。
……
有没有人叫苦,有,肯定有,无非,苦味从来都掩盖不了和抹杀不了另一种的甘甜。
哲人说过,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上甜。
忽而,仿佛又听到了孙国庆那故作粗犷的吼唱: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是啊,星星没变,月亮没变,是人变了?
人还是人,变的是时代,变的是感觉,变的是人对时代环境的敏感度与承受力。
五十年前的我们,很容易满足。最幸福的日子是一日三餐白米饭,最美好的生活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今,电灯电话算什么?一个“吃”字,却依然是最大问题,不过,愁的不再是吃不饱,怕只怕营养过剩。
胖,说不出的痛与苦;瘦,才叫最时髦的幸福。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幸福呢,还是那个幸福吗?
五十年前,忆苦思甜风靡一时,那是为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今天,有没有必要忆忆苦,尝尝苦,甚至于吃吃苦?
这首妇孺皆知的忆苦歌儿,至今唱来,照样非常诗意: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唱着的月亮,是五十年前的月亮;那一阵阵欢乐的歌声,从五十年前,飘飞至今。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依然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只是坚信,五十年过去,月亮依旧,人心亦应依旧,因为我们,始终怀着一份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