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七的月亮照样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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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炒衣服

炒衣裳的炒,不是现今炒股、炒房、炒买炒卖的炒,实实在在是炒菜、炒葵花籽的炒,也就是说,得货真价实地在镬里炒。

以前有两句形容城乡关系的口谚:“乡下人见到城里人,忙里忙外,杀鸡杀鸭;城里人见到乡下人,肩膀一搭,还要吃惊受吓。”

别以为这话夸张,事实也确是如此。城里人无论何时去农村,纯朴的乡民总要变着法儿好好款待。城里人就不行了,倒不是城里人小气,实在是没那个条件。比方我家,那时候家里不要说灶台,连个煤炉都没有,有客无论自何方来,最多只能领去食堂。不光我家,大多数人家那时都不上饭店请客吃饭,并非请不起,是没那个习惯,一般是上熟食店买点猪耳朵啥的,再买点酒对付对付。

去乡下做客就不同了。弟弟寄养农家,这使得我们有了似是而非的乡下亲戚。

不知道农村人对有一户城里亲戚是否会觉得特别荣光,反正我觉得,不管什么时候去乡下,都被他们待为上宾,尽管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孩。

经常去乡下看弟弟,弟弟们当然也非常想我。记得有一回,大弟介昀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几块豆糕(爆米花糕),知道我会去看他,舍不得吃,要留给我。等啊等的,总不见我的踪影。到底是孩子,挡不了诱惑,就用手指抠一点再抠一点解馋。等我到了,介昀兴高采烈地把豆糕捧给我。我见他满脸鼻涕的样子,还有那双乌黑的手,哪还会有吃的兴趣,只丢给他一句他还听不懂的话——猪八戒吃西瓜。现在想来,心里还挺愧得慌。

介昀去绍兴后,乡下就只剩小弟介浩了。介浩比较木讷,不像介昀那样能表达感情,只会到时候在弄堂口傻傻地等,见到我了,憨笑,然后拉着我往家里——干妈家里跑。

不知道平时介浩玩些什么。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乡下很不合群,经常独自发呆。我猜想,比我小五岁的他,虽然还不能作准确的情感表达,也肯定会想念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比方爸爸妈妈,比方我。否则,我每回去看他,他怎会那么开心,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介浩自幼不爱说话,但他能笑,看着我傻傻地笑。

晚上我总与介浩睡在一起,他喜欢我搂着他说话,然后静静地听。每次他都会在我自编的“催眠曲”里慢慢入梦,脸上漾着笑意。所谓的催眠曲其实极拙劣,就两句话:“天亮了,咯咯鸡叫了,介浩囡囡快起床吃饭饭了。”

每次回城,介浩都送我到村口。开头我会时时回头招呼他回去,后来却不敢回看了,因为我发现介浩无邪的眼神里,流着一种无奈甚至无望。

我只能等下一个周末。

记得那一天,出发时天色很好,半路上,却突然下起大雨来。我连连奔跑,到干妈家的弄堂口,见介浩戴着个破笠帽站在那里……

干妈见我成了落汤鸡,立马烧了姜汤为我祛寒湿。喝姜汤之前,我换上了干爸的衣服,又长又大,道袍似的。

见干妈利索地洗着我的湿衣服,我惊讶地喊了出来,这么大雨,衣服晾不干,明天我穿什么回家?干妈笑笑,说她自有办法。

干妈把灶台收拾好了,又将铁镬仔细地擦洗了一遍。

每次我去看介浩,干妈都变着法子给我做点心吃,年糕、藤羹、麦面,有时甚至有粽子或者鸡蛋。我以为她又要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万万没想到,干妈把火点着后,见镬里起了淡淡的雾气,居然把湿衣服放进了镬里,随后用铲子不停地翻炒,边炒边说,“你等着,不用几分钟就可以穿了。”

我真担心衣服一不小心被烧煳了,两眼盯着干妈手里的饭铲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灶台上方弥漫着重重水雾,慢慢地,衣服颜色变淡了,变淡了。

哈,我的衣服真的就这样被炒干了。

换上自己的衣服,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介浩搂着我,仿佛也感受到了衣服上的暖,然后抬起头说,“我的衣裳也要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