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我皮肤不好,身上常害疹子,天气燥热时全身就会瘙痒疼痛。那时母亲会把水仙白色的花骨朵摘下来放在木碗里捣碎,用纱布包裹着做成药捻子拿到我身边。这种花骨朵做成的药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异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总在体验着肿痛时,将手指蘸满药捻子残渣,涂抹在那樱红色的空洞里,这会令我的伤口愈合得快些。我莫名地依赖,像一个上了瘾的猥琐分子,乐此不疲。依赖,也就成为自己的弱点。
我和家明认识已经快五年了。起初只是大二时同宿舍的一帮姐妹帮自己联系的,说对方如何体贴斯文,英俊潇洒,有气质。而我向来对这些鬼话以及男生的表象不以为然,表面只是表现给人看的,真实的内里才是维持情感的必需品。这个时代的男人最会装,试图用甜言蜜语或是粗俗钱财遮掩骨子里的无知与荒凉。我倒没有倒她们的胃口,只说:“如果对方有时间,倒是可以见见。”
之后我和家明就会在周末出来坐坐,在大学附近一家叫“蔚蓝水系”的奶茶店,而且每次还都是拉着一群朋友在一起。他沉稳,言语不多,有一种自小养成的内敛。
我常常装出一副不搭理他的样子,只顾着一边喝茉香奶昔一边和姐妹们闲聊。他倒也耐心地听我跟女伴们讲到口干舌燥,然后又替我叫了一杯同口味的奶茶放到我面前。偶尔我也对他吝啬出一点笑容,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隔世的冰冷决绝只安放在石头里,我装不出来。
渐渐熟稔后,发觉这个小男人的身上有我所热衷的安静,如同一件瓷器或者书法展品那样叫我欣赏。后来姐妹们也都识趣地消失在我跟他的约会里。我们时常在偌大的校园里干走,没牵手,只是步履放得很慢。不时也学出双入对的恋人到影院里看电影,他拿了袋奶油味的爆米花放在我手里,然后又掏出兜里的一包纸巾给我,中间就没再多说话了。散场时,两个人就都觉得有些尴尬。
送我回寝室楼下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告别。而我,站在楼下,连他转过身离去的背影都没看一眼。我相信,一些情感会在沉默安静中永恒,比如爱。
闲暇之时我把这些事与姐妹们言说,不免遭到一阵清脆的哄笑:“筱鱼,那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感觉,爱还是不爱?”我自然不说,只对她们莞尔一笑。爱是交给时间检验的问题,即使正经历中的人也没有资格给它一个确切的答案。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爱着家明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似乎从来没有向我问起这个关乎爱的问题,像世上行走的两只生物,藏着爱,并不道破,只是等着对方体悟。不说爱的爱远比时常流于嘴上功夫的爱来得切实、有意思。
窗外有细小微风挟带玉兰的香气而来,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楼下便利店三三两两出入的人群。我仰起脸瞄了一眼台历,才发觉明天竟是和他认识五周年的纪念日。
时间似乎系在加速器上运转,在飘忽不定的视线里飞速旋转,我们太像摆放在商品橱窗里待出售的玩偶,只能任凭光阴蹉跎而缄口不言。
“家明,家明。”我慵懒地翻过身喊着这个小男人。平日他连我最细微的呼喊都能听到然后立马跑到卧室里看我,手里还会带些湿毛巾、糕点,或者柠檬味的牛奶,像我贴心的仆人。但此刻我静卧在床上,许久也不见他进来,突然想起来他出门去了还没回来,房间很安静,情况异常得让我感到有些不安与内疚。
“早上我是不是做得过火了?”我轻轻问自己,“可是,这个傻男人他不是一向都了解我的脾气吗?傻瓜,不会因为这事不理我了吧。明天可是纪念日,难道五年的时光都要荒废啦?”无际的失落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黑暗接踵而来,窗外映进来的灯光越来越稀薄。我耷拉着脸,陷到难过的悲境里。
何家明有天竟然会生气,会不搭理我。这自然出乎我的意料。
当初自己就是觉得这个小男人只会顾及别人感受而从不为自己设想,才决定这辈子要跟他过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英俊聪慧的男人往往靠不住,淳朴善良的才是值得托付的归宿。家明是够傻的。送给他的白色尼龙围巾他都不舍得戴。每次在奶茶店里一大帮子姐妹过来蹭吃蹭喝,他都会出手阔绰地为她们埋单。有时雨天他发短信叫我出来看电影,我一时忘了回复,他竟然也会在影院门口站上几小时直到电影散场。
“家明,你这么傻,我是这么爱你。”突然又浮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我把枕头抱得越来越紧,眼眶氤氲着水汽。感情这场雨真是下得太潮湿了。
记得大四时,家明在“蔚蓝水系”里突然跟我说:“筱鱼,我不打算考研了。”
我当时正把奶茶吸到一半,听他一说,原以为是开玩笑,便回击他:“你这笨蛋,你不考的话谁还能去考?”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是说真的,我要跟你一起在这座城市里找工作。”
“卖奶茶?”
“只要能把你捧在手心,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家明,爱情不是天真的广告。你是适合圈养在校园里的,不比我。”
我笑了笑。
他的表情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对上我的眼睛:“筱鱼,我怕距离会把我们疏远,所以……所以我想出来工作,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才能……”
我搔了搔头发:“结婚?”
他十分坚定地点了下头。
我故作娇羞的模样,抬头看了看天空,接着又看着他,“那也行,不过……”
说到这儿,我故意卡住。
家明的喉结动弹了一下。
“你要在我们认识五周年的时候向我求婚。”我狡黠地对他笑着,心想,五年的时间应该足够我们准备婚姻需要的一切了。五年,爱情就该修成正果了。
他握住我的手,一种温暖夹杂着甜蜜的感觉滑进了心里,似小兔那般撞着。“筱鱼,那时我一定会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给你想要的一切。”
何家明,你为什么会是一个这么单纯的傻瓜,爱情里的许诺只是一场游戏,你干吗要让自己如此认真地去实现?这样只会让自己陷在深井里出不来的。我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眼泪不知觉地掉下几粒,带着红色的余温,比窗外那些晕散模糊的光线要来得闪亮,似乎是在黑暗里的另一双眼睛,只在回忆中注视着那些滑过手心的故事。
这样一个暴雨刚刚洗刷过的夏夜,楼下的便利店前不断有车子驰过,车灯湿黄的光不时映到天花板上,公园里的情侣被无数树的手所遮蔽,月辉从树叶的缝隙间窥视着遍地洒落的亲吻。这个季节的爱和蛙鸣一样廉价。
屋子寂寂的,像一张嘴巴张开着却无法说话。我在晕眩中似乎睡着了,开始做一些梦,但梦境总是破碎的。巨大的轰鸣声,裂开的玻璃碎片,一张张扭曲的脸喷薄出许多殷红的液体,凋谢的玫瑰,惶恐、不安、焦灼而潮湿的气味,海水不断涌来,我的头颅要被淹没了。
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旋即那门又被缓慢地关上,像风中枯瘦的枝条发出咿呀的声响。我醒了过来,心想应该是家明回来了。刚才因做梦而抽搐的全身此刻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像被人拆下了发条。我轻轻拍着胸口,缓缓舒了几口气,那些痛感才渐渐隐没下来。梦中,一个人和死亡的距离原来这么近。
已至深夜,腹部开始空虚地想吞掉整个世界。我下了床,穿过客厅,开始在厨房里找吃的,感觉自己像只饿慌的猫咪。夜灯亮着,柔和的光线打在静物上面,宛如一幅幅素描。洗具池里放着成袋的番茄、豆角、花椰菜,冰箱里有螺片、火腿、排骨。还有一些袋子没打开,它们安静地躺着。
“家明,我们的纪念日原来你都没忘。太傻啦。”我一边捂着脸,一边擦拭着眼里溢出的感动。看了看家明的房间,门是半掩的,灯光亮着,他刚刚回来,还没睡。我便悄悄向他走去。
他正坐在书桌旁很凶地抽烟。身上有很浓的像是从医院带回来的苏打水的味道。旁边的烟灰缸堆得像长满荒草的坟茔。期间他全身不时地抽搐,断断续续地咳着,停住,又抽咽了几声。今晚他身上的烟味比往日要重、要冷,后半夜里跳窗而进的凉风把烟的气味冻成一块块痂,酥脆地落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现在的他看上去万分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之前看到那则晚间新闻后匆忙出门做了什么事有关,还是因为平日积压的抑郁将他折磨成这样。他愈发像一条脱离水域的鱼,在这干燥的陆地上接近窒息。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准备走近他。看着他的背影,倒是怀念起曾经相处的好时光。
那时我们依旧在翠绿的校园不谙世事地生活,经常泡在“蔚蓝水系”里,到校门口吃不干不净的羊肉串和关东煮,还在公园里散步,看池塘的荷花从花骨朵熬成了满塘红,那些青黄的蜻蜓偶尔飞过我们的手心,像时间留下的轻浅的脚印。
他不时还带我去街边一家日式风格的排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光头,大腹便便,站起来和家明打招呼,目光扫到我,又意味深长地对他笑。我那时常常有些慌张,坐下来,故意跟家明隔得有些远,也没怎么说话。他要了两盒海苔寿司,两碗牛肉拉面,并嘱咐老板其中一碗拉面不要放葱花。似乎他知道我日常的饮食习惯,但我觉得感情需要意外,太习惯的模式会把人的期待与情绪禁锢并僵化从而沦为机械的产物。所以自己总想做些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面食端上来之后,他把一碗没放葱花的推到我面前。我特意在这时叫住老板,烦请他拿些葱花过来。老板是个精明人,装糊涂地笑了一下,点点头,随即端上一小盘葱花,还外加了点香菜。我慢慢地拿筷子夹了些撒在面汤上,用小勺子搅了搅,气味飘出来,额头便开始晕热地冒出汗来,我强装微笑地看他,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是吃不下的。家明诧异地盯着我,抬了抬眼镜,马路上汽车很流水地开过,泡桐花落下了一些。
我们第一次的亲吻也来得很突然。那天他像往常那样送我到寝室楼下,情侣们静静地站在夜色里塑成了许多尊雕像,路灯很庸俗地打磨着那些快要合体的长短不一的影子。
我问家明:“你为什么不亲我一下?”说完扭头向楼梯走去。他一时愣住,不久便追过来把我抱住。我们的额头碰在一起,鼻子先贴着,一点点张开了嘴唇,像是两朵昙花。触到他略微颤动的舌尖时,我知道这下完蛋了,舌头也像人一样会记着彼此的味道,嘴唇相抵时分不开了。我双脚开立,但一点也不像要在爱情里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就是这次看似唐突的接吻让我更加确信,我们是彼此从时空的罅隙里穿梭而来的影子,带着前世的溯源相遇。
大四毕业那天,我们看了烟花,头发吃进了许多烟花碎片,又在校门口买了一大袋鸡柳、羊肉串,然后拉着手跑进“蔚蓝水系”。里面人影绰绰,每寸空气都是热的,DJ不再放平日舒缓的萨克斯,而是播放那种能够打开身体的动感舞曲,混着奶茶和蛋糕的香气,人们鱼贯而入,仿佛一场盛大的狂欢。人群疯狂地包围着,包裹着,像夏末的最后一只蝉大声嘶喊,唯恐自己进入秋的节气就会从树上摔落,老去。
“蔚蓝水系”疯了,奶茶疯了,满地的面包屑都疯了。世界就要迎接我们了,带着它的雨水,带着它的气流、味道,苦的,甜的,悲欢交集。那些道路尽情地扭摆,机器咔嚓作响,城市灯火通明,人们各自隐藏与恐慌,我们的深情年少,就要说再见。在风中为爱立中宵。
“家明,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吧?”我站在他身后,嘴唇翕动着,微小的声响只是在加深着他的沉默。家明依旧用塌陷的背影回答着我,那些在黑夜说出的答案也只有沉默。
毕业后,我们都陷入了社会的这趟浑水里。我在父母拉下老脸地求人找关系后进了一家物流公司上班。而家明,以前就认为他应该继续考研待在校园里,这社会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玩笑。他最初是有找到工作,但很快就辞了。我问过他原因,他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很认真地说:“筱鱼,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找到合适的了。”
这时他笑着,从目光中透出的力量比年少时更为坚定,像块炉火中炼就的钢。男人在面对理想时远比女人来得固执,这是本性所使。我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疼地点了下头。
过了一些时日,我便瞒着家人和家明住到了一起。我们租的是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那时他好像掉在社会这口看不见的井中并艰难地试图爬出,在白昼的深海里努力地出没。我的小男人,真的很像一只鱼在不断地挣扎、呼吸。夜间回来他就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电影,看书,玩游戏,试图消除这一天积累下来的疲倦与不快,只有当我叫他的时候他才肯走出房间来和我聊些话。我鼓励他,叫他继续努力加油。
家明点点头,我感觉他快被这个社会磨得愈发麻木了。
之后家明的情况并没多大改善,断断续续找到一些工作,又马上结束,回环反复得有了一种消极的情绪。走在大街上,他时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连失业者的群落也找不到。他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在路边一副有模有样的德行,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愧疚和不安。我真的不愿看到他这样。
“家明,我们可以把眼光放低一点。先不找那些高薪的职位,好吗?”
灯光柔和地打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眼前的镜片闪了闪光:“筱鱼,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过得幸福。”
我摸着他的脸,这些天这个小男人真的有些衰老的迹象:“我知道,可我不想你这么辛苦。家明,听我的,好吗?”
他把头低了下去,似乎要陷入自己的风衣里,过了不久倒是慢慢地抬头看我,目光里又是一种坚定。
真挚而温暖的沟通确实能起到规劝与治愈的作用,人毕竟是情感动物。很快家明便在一家私企做基层初级主管,薪水还过得去。他暂时停住了自己搁浅的生活。
那一天黄昏,我下班去超市买了一大袋蔬菜鱼肉回来,准备做一桌子菜为他庆祝。
余晖从窗外射进来,照在玻璃器皿上闪出金色的光。风是轻的,踮着脚尖经过我们。
我倒了两杯红酒,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又夹了些鱼虾放进他的盘里,笑着。他也笑着看我,眼睛里溢出很明亮的光芒,很久没见到当初在“蔚蓝水系”里遇见他时的这种样子了,饱含着深情与爱。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红酒,脸上洋溢着快乐与晕热,像两枚碰到一起的熟透果实,顷刻间就会有融合的趋向。夜色里水雾渐渐潮湿,他似乎站在海水的一侧,不断地靠近。我抱紧他的脖颈,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那些树影在风中摇晃着,遮掩了暗夜中的一些目光,小虫悉悉率率的鸣叫忽远忽近,一下子又被急促的心跳取代。
带家明去见父母那天,我的内心十分忐忑。那次见面不亚于一场政审,这个小男人在世俗的洪流中总显得那么单薄瘦弱。父亲很少说话,主要是母亲发难。她先是微笑,很传统地寒暄一阵,然后进入了谈婚论嫁时必备的话题,无非是金钱、住房、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等。爱情里该有的祝福与关怀倒是被撇得一干二净,似乎他们的女儿嫁给的并不是对方这个人,而是他背后那些透明却存在的条条框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