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的房
文/孙艺境。
那房,终是拆了。伴着阿香的几声叹息,便也只剩下零碎的砖瓦。
街角,那红漆木门在房檐压得很低的老城区中显得格外醒目,犹如一片染了墨的宣纸,硬生生地点了一笔朱砂。门外有一个院,更确切地说,那只是用几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木棍浅浅地插入土中,再用麻绳连接起来,围成了不规则的方形,与外面的土路相隔开来,便成了一个私家的院子。院中有两棵香椿树,树下有张摇起来吱吱扭扭的破竹躺椅,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而推开那红色的门,房内,阴沉而潮湿,夹杂着旧木家具沾染湿气后所散发的霉味。屋内有一张大桌,儿时的我不及桌边高,它便成了我攀爬的最高目标。
这么回忆起来,似乎从记事起,我便是在那间房里的,这间房与院的主人,便是阿香。幼时的我总是喜欢跑出去嬉闹,阿香总是叮嘱着我:“记住了,红色的门,是咱们家。”
阿香是我的外祖母,母亲让我称呼她一声外婆,但阿香却执拗地让我叫她“阿香”,她总说,“我哪有那么老?”
的确,阿香还年轻,她甚至如孩童一般,与年幼时的我逗弄得不亦乐乎,虽每每终了总是败下阵来,却丝毫减退不了她的兴致。
我的阴历生辰在元月十五,且据说生下来就是白白圆圆的像极了一个面粉团(当然这是从阿香那里听说的),所以我的小名取为元宵。阿香总是借由这个名字来戏弄我。
一日,阿香在煮水,我站在她的身侧,她突然抓住了我的小辫子,说道:“抓住你了,水煮开了,元宵就该下锅了。”年幼的我竟真以为她要将我放入那沸水之中,阿香便是那吃小孩的巫婆,要将我剥骨食肉,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挣扎着跑出了门,远远地躲在了香椿树后面,看到阿香并没有追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正午的太阳毒辣极了,许久不见阿香出来捉我,我抱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向屋内。
这时屋内飘来了米香。我不禁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一步步向房门踱去。越是近了,那米香越发的诱人。
进了屋,我依旧不敢接近阿香,只是远远地看着,阿香却不再理会我,独自哼着小曲,煮着白米粥。
米香的味道,引诱着我小心翼翼地挪到距阿香只三步的位置,努力地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锅中白白的米滚着沸腾的水那勾人食欲的样子,此时阿香得意地扬起脖子,说道:“拿个碗来,我给你盛粥。”我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不由得红了脖子,执拗地将头扭向了一边,不再理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阿香不由得软下声来,还用小瓷勺在白罐子里挖了两勺白糖加到了粥里,讨好似地说:“乖元宵,喝碗粥吧,刚开锅的,可香了。”
然后把我抱到腿上,坐在香椿树下的小破竹椅中,给我讲着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什么花木兰代父从军,美猴王大闹天宫,哪吒的三头六臂,吱吱呀呀地晃了一下午。我倚在她的怀里,她用指节有些老茧的手抚着我的头发。
阿香的手虽然有了皱纹但却不显得干黄,指端还用院里种的豆蔻染成了橘红色,阿香总是很爱美,连衣服也总是干净平整的,蓝色印花的衣边没有一丝褶皱,她还经常用红色的布绳为自己绑个麻花辫。虽然年幼的我总是对她喊着:“羞羞羞,阿香比小女娃娃还臭美。”
然后看她红了脸,急急地辩解着:“阿哲没准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得让他认得出我。”
虽然阿香经常如此逗弄我,不过年幼的我还是很崇拜阿香的,每每夏日里的电闪雷鸣之时,她便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为我堵着耳朵。即使外面的世界似乎在那一刻都被大雨而倾倒,但她却从未将我抛弃。
每每雨后,她也总是立刻将那红色的大门打开,走到院里捡起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木棍,我也经常跟在她的身后,为她拿着麻绳,那时的我总是抱怨着:“阿香,一会儿还要下雨的,现在弄好了一会儿又坏了。”我拽着阿香的衣角乞求着,“阿香,你现在给我做桂花藕吃嘛。”
阿香在这件事上从不妥协,总是说:“你再等等,我围好院子就给你做桂花藕,还有香椿炒鸡蛋。”继而低喃一句,“万一阿哲回来,院子变了样,他不认得怎么办。”
每每此时我便撇撇嘴,把麻绳放在一边,跑到香椿树下,赌气地扯着香椿叶,直到阿香围好院子,爬到香椿树的顶端摘下香椿的嫩叶来为我做一顿丰盛的香椿炒鸡蛋。我总是在看到阿香爬树的时候便忘了刚才的不满,心里只有满满的崇拜。
但终究,阿香只是阿香,我不能只有阿香,阿香说,我要随母亲去大房子住,我要去读书,做学问,我别扭地抓着阿香那印花的衣角,不停地摇头。
阿香说:“元宵,阿婆这里太小了,你看,你的头都高出大桌这么一截了,这里放不下你了,你要听你妈妈的话,跟她去那高得入天的大房子里住啦。”
“我不要去,阿香,你让孙悟空把我变小吧,我要留在这儿。”
“乖孙,那里像孙悟空去的天宫一样,可好玩了。你先去那里给阿婆探路,等阿哲回来,阿婆就去给你煮粥吃。”
终于,我松开了阿香的衣角,任妈妈把我送到了新的住处。
我离开了那屋。
彼时的我以为,那不过是暂时的离开,我还会回去,直至后来我才发现,当我踏出那厚重的木门,将穿着蓝色印花衣服,指尖染着豆蔻的阿香留在门槛内的时候,我便永远地离开了,即使那之后我也多次踏入那屋,却终究将心留在了那高楼之中,我将自己与那老屋隔开了,用时间与成长硬生生地划了一道鸿沟。我自以为的成长,伴随着骨骼生长的声音,不断向高处攀去,辗转多年,却似叶落之瞬,我在我原以为的是奔向阿香的途中,渐行渐远。
我的肩部早已与那大桌齐平,但阿香似乎也没有老去。
那年,政府下达老城区拆迁的指令,当我和母亲连忙赶回这间老房时,看到的是阿香如被夺了雏的母鸡般,手持着扫帚站在矮矮的木棍拦起的院子外,粗着脖子对来通知拆迁的人大声吼着:“谁敢拆我的房,这是我的房,我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怎就由得你拆了去!”说罢胡乱地挥着扫帚。
母亲上前阻拦,待那人悻悻地走了,阿香如得胜了一般,挺起了胸脯。伴着午后越发聒噪的蝉鸣,房,似乎又恢复了平静。院内的花草借由夏日充沛的雨水生长得越发杂乱,一如阿香蓬勃的精气神,那时我已随母亲搬去市中心那钢铁铸就的高得像是要入天的大厦里生活了近三年,我抱住阿香的胳膊,仰起脸对阿香说着:
“阿香,你真厉害。”
然后,阿香的身板愈发的挺拔,得意地说了句:“那是。”
我轻轻晃着阿香的胳膊,说着:“阿香,大房子可漂亮了,你跟我一起去吧。”
“元宵,好好念书,一定要给阿婆争气。等你出息了,阿婆和阿哲一起享你的福。”说完,便进了房。
看,阿香一直这么能干。
但几年之后,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我的腰部与大桌齐平了吧,虽然我再也没有与那张大桌比过高度。我随母亲回到这间房,这房周围的房子大多都被涂画上了一个“拆”字,甚至有些已经没有了门窗,愣愣的,如一大抔黄土堆,随时都会坍塌一般。
母亲劝阿香搬迁:“姆妈,都这些年了,咱也该走了,新房我都给您规整好了,您搬进去就可以住了。这老房,经常停电停水的,何况看起来也像是要塌了,您也别为难我们了,跟我走吧。”说到此时,阿香竟低下了头,轻声嚅咽着,让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阿香的头发多半已经白了,且在前两年已剪了短发。身上的衣服,也不过是棕色或黑色的布衣,隐约间还有几处油渍。
那时的我,竟也不由得上前,对阿香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外婆”,是的,我没有如以前那般叫她阿香,我叫了“外婆。”阿香猛然抬起脸看着我,“这房太老了,门口那些花花草草也都被来去搬家的人践踏得活不下去啦,您别住着了,又黑又潮,对您的身体也不好啊。”
阿香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偏过头,挥挥手,说:“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就随你们去吧。”
我和母亲上前搀住她,她似乎想要推脱掉我们的手,但犹豫了一下便任由我们搀着向门外走去了。
院是早已没了,只剩了两三根木棍歪歪扭扭插在门前不远的地方,我快走了几步将那几根木棍拔下来,怕绊倒阿香。
终了,阿香坐上了我们的车,失神般地向外望去,我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因为她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房,伸向了很远的地方。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那句规劝,断了阿香的一个梦,一个坚守了多年的梦。
阿香执拗地将自己留在房中,只是如蜗牛般将自己包裹起来,宁可将自己融到那一砖一瓦之中,只是抱着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期望,如抓住了最后一片秋之叶,不相信冬已经到来。
我也不知道,在我拔下那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时,我连同自己的血液里流淌过的那掺杂着夏日里阴雨潮湿的水汽和聒噪的蝉鸣以及那份曾有的归属也清出身体了。当然,我亦不知道,我以为的彻底离开和这间房从此坍塌,会在某一天,重新长出一个芽,开在曾经的废墟之中。
阿香住进了楼房,我们一家人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欢欢喜喜地办了一桌好菜,既是一家人的团圆饭,也算是恭贺她的乔迁之喜。但饭桌上的阿香,却始终垂着头。
只是轻轻地唤我到身边,央我去舀一碗米粥。
她说:“元宵,我记得你也爱喝米粥,你去舀两碗吧。顺便舀勺糖。我煮不动米粥了。给你加糖还是没问题的。”
我不禁有些哑然,我竟不记得自己何时爱喝那东西了,白米粥索然无味,每每母亲煮的时候,我也只在饭后喝一点点。
饭桌上的其他人,都为这顿团圆饭而欣慰,母亲张罗着煮了一份汤圆,为了讨个吉利,寓意着团团圆圆。
我为阿香盛了一碗,阿香却推开了,嘴里说着:“我不吃元宵。不吃元宵。”
我愣了一下,继而想到儿时她逗弄我的事,不禁笑了一下,哄着她说:“外婆,这可不是将我煮了吃。今天咱家团圆,您就吃了吧。”
阿香却将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地说着:“还没团圆,还没团圆,我要等阿哲一起吃。”
饭桌上的大人们互相说着股市又跌了,房价又高了,哪家孩子考上了什么学校,互相让着酒,点着烟,好不热闹。
而我怔怔地看着阿香,顿了许久,将盛上汤圆的碗放在了阿香面前,轻声地说着:“外婆,说什么呢?咱家,这不团圆了吗?”
阿香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有些颤抖的嘴唇,像是个无助的孩子,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好匆匆地低头吃我的饭,不再看向阿香。
阿香的那处房随后不久便拆了,拆的时候阿香一定要去看着,或许她还希望有一线转机,但当房被那巨大的机械巨兽铲除成砖瓦,阿香看着一片瓦砾中只能辨认出的两棵香椿树时,也不过是挥挥手,深深地叹息了几声,说了句:“罢了罢了”,便也离开了。
当我扶着阿香离开,不知怎的突然有些不舍,回头望向废墟,那红色的漆木大门一如最初与老房区的格格不入,在那一片虚无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旧房拆迁款许久没有落实,大约是那片旧居里还有老人不愿离开。总之,等我们被通知去领拆迁房补助时,阿香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每天在新房中由母亲请的保姆照看着。阿香的新房在21层,阿香总是在新房的窗边往外看,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随母亲办理拆迁房补助时,发现那房本上写的户主竟是“苏哲”,我指着名字向母亲询问那是谁,母亲解释道:“这是你外公,早些年边境不太平,有一年正月十五,你外婆正怀着你舅,你外公就去保卫边疆了,从那以后没了音信,你外婆央人去问,虽没得到牺牲的消息,却最终也没回来,这房本是你外婆的婚房,那个香椿树也是她结婚那年种下的,这些年她总觉得你外公会回来,便守着这里。房本上也没有改名字。对了,说来也巧,你恰是正月十五出生的,你那小名,还是你外婆起的呢。”我也不知我是抱以何种心情听了这番话,似乎,那已离我的生活太远了。沉默了一阵之后,我便和母亲讨论起拆迁款有多少,应用在什么地方。
再后来呢,有一日我推着阿香出去转弯,到了由老城区新造的文化中心,远远地看见两棵香椿树,阿香说:“我记得,我家也有两棵。”
“是啊,你还给我做过香椿鸡蛋呢。”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我就记得那时我家那个黑乎乎的大门,阿哲总坐在门前看我织毛衣。”阿香用手比画着。
我笑了笑,调笑着对阿香说:“外婆,你看你,竟记错了,小时候不知是谁天天叮嘱我,红色的门是咱家。”
“才不是,”阿香急急地辩解着,“那黑色的木门可是阿哲亲自选的木料做的呢,我不会记错的。”
“可是,咱家的门真的是红色的。你难道忘了,以前在老城区里就咱家最显眼。”
阿香顿了顿,低下头,小声地说着:“哦,哦,你说的那红色的漆,是他临行前涂上的。他说,他会胜利归来的。他说,归来时看到红色的门便是我们的家了。
都这些年了,他也该回来了吧。”
这时正值夏日,阳光晒着阿香的脸,竟让枯黄的脸有些红润。周围汽车带起灰尘飞驰而过,留下城市中叫嚣般的轰鸣声,人行路上整整齐齐地铺满了方砖,还拼成了花的形状,隔离带的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我向上望去,两旁高耸的建筑像是把人挤压在了城市之中。
我俯下身,握住阿香虽已布满褶皱但指端仍染着豆蔻的手,说:“阿香,我推你去前面香椿树下乘凉吧。”
我终于还是叫了她“阿香”,我唯一的阿香。
“元宵,阿哲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要提前煮好他爱喝的米粥。”
“马上,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
“真的。”
阿香笑了,就如时光流转却回至最初。
谜语阿喜
文/柳敏。
高中的时候,有个女生因为200块钱遭到整个宿舍人的嫌弃,加之她平日的行为过于怪诞,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矛头一起指向了她。
我读的高中是一个几乎要把人闷死在里面的高分制造工厂,在这个走两步就看到头的县城里,每年总要出个市里的理科状元。除了那些无所畏惧的天才少年,剩下的多是挣扎在无尽黑暗和卑微梦想中的泛泛之辈。除了吃饭睡觉,大家没什么公开的娱乐活动。搞对象、玩手机、看闲书,这样墙外人类的正常活动在这里被视作一种只能悄悄打破的禁忌,然而禁忌总是禁忌,玩耍的时候总要提防着身后有没有“猎人”。除了八卦,大家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廉价更有趣的娱乐了。那些有点故事的同学,便成了大家睡前饭后的话题,就像阿喜。
关于阿喜所有的故事,我都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事实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告诉别人,她家很有钱,似乎是一个家族企业,她家里有很多亲戚,有好多孩子,她是最小的那个,大家每年都会聚一下,联络一下感情。但是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却不是一个大家族里的千金小姐的样子。阿喜的皮肤黑黑的,也没有偶像剧里女主角的面孔,平时打扮得俨然是一副操劳妇女的样子,时不时地还找别人借钱,用现在的话说,白富美这三个字,她一个都没有占。女生们都不太愿意和她接近,她平时也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看她的网络小说,快考试了就抄会儿作业,她跟我们说,不管考多少分,她爸爸总有办法让她读一个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