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睁着一双浑浊迷蒙的眼睛,勉强将视线调到桑梓身上,低声回道:“抱歉,我记不清了……”
“是吗?那么,再见。”桑梓离开,带上了房门,于是光线也随着一起离开,室内再次陷入昏暗。
有人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喃喃着:“我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啊……水声,好吵……”
那人抓抓头发,摇摇晃晃走到房间唯一一张石桌旁边摸索着将堆放在桌上的东西打开,她掏出一根蜡烛,在众多的袋子中翻找出火柴点燃,莹莹的温柔的烛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庞和周围一小片空间,将那人的影子扯扭成巨大狰狞的怪物投射在墙壁上。那人看着烛光,眼神渐渐清明,她将桌上的蜡烛都提到房间的另一边,然后才把点燃的蜡烛也拿了过去并固定在地面上。烛光倒映在水面上,摇曳着将光芒随着晃动的水纹送到房间的尽头……
那人听着水声,看着烛光,突然道:“啊,我想起来了,他们给我取名叫做宁汐,安静的夜潮的意思,他们说我是在夜里涨潮时分降生的孩子,那一天的夜潮意外地安静,晚归的人都能平安回来。他们说我是族人的福星,他们说我的出生是很好的兆头,他们说我从小就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他们说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不平凡的孩子,他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但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他们都是骗子,而我也是个骗子……”
宁汐拿起一根蜡烛点燃并将它压在了第一根几乎燃尽的蜡烛上,晕黄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于是,她又开始了一次记忆中的旅途……
某年秋末,一个在山脚下大海边的小村庄里,一位女孩子出生了,女孩子的家境稍微有些贫寒,好吧,时间会让记忆变得暧昧,女孩子的家境非常贫困,父亲上次出海就没有再回来,有人说他葬身大海,但也有人说在临镇的街道上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带着孩子走在一起。瘦弱的母亲实在是无力支撑这样的生活,某个冬夜母亲将熟睡中的小宁汐悄悄放在了族长家的门外,然后离开了这个村庄,自此不知所踪。彼时刚刚断奶的宁汐就这样成了无人照管的孩子,族长虽然可怜她愿意收养她,但族长的妻子并不如族长那般和善,所以宁汐到了八岁还是瘦得跟四五岁的孩子一般,衣服也一直都是穿着族长孩子们的旧衣,但因为材质还算不错,所以并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寒酸。
宁汐瘦弱干枯的成长着,到了十岁的时候,她的背影看起来像是七八岁的样子,因为是被收养的孩子,所以族人们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宁汐习惯低着头,习惯一个人站在村子里安静孤单的角落,她的眼睛像极了母亲,黝黑清明,每次看人都带着一种无辜的质问感,因此族长的妻子常说最讨厌看见她的脸,所以宁汐就那么低着头,一直一个人。
十二岁的时候,她第一次遇见那个叫做洛殇的少年,听说他是临镇族长的儿子,依照约定来和族长的女儿完成婚约。族长的女儿叫做翠澜,取的是山脚下碧波荡漾的美丽的大海的意思,是个名如其人的漂亮姑娘,除却她骄横强硬的性子,当然就算如此她也是族长一家人的骄傲。不像宁汐,翠澜走路总是昂着头,带着一股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威势,每次走过族人身边总是有人微笑着对她问好,而宁汐则是每次走过族人身边的时候,都能让说着话的族人们安静下来且还会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所以宁汐总是一个人,总是低着头,总是挑选无人安静的角落呆着,像是一株落在阴暗角落里的植物,因为阳光和风雨不够充足而瘦弱的细碎的慢慢的安静的成长起来。
十二岁的宁汐一下子就被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吸引了目光,她感觉那个少年就像是早晨海面上的阳光,细碎温柔不刺眼却能驱散一切的黑暗,她微微凹陷的苍白的脸颊一下子因为这个少年的出现而点亮并染上了一抹欢喜的色彩。但是宁汐也知道自己是不能站在那样的人身边的,仅仅是她的存在就会给那个人带来阴影,所以宁汐选择继续待在自己的阴暗角落里。她相信所有人都会赞同她的这个决定,所以她在族长一家人忙着招待洛殇的时候很识趣的躲了出去。虽然不值一提,但是洛殇离去后的那天晚上族长的妻子竟然给了她一条崭新的裙子,宁汐笑笑接过,然后第一次和族长的家人们一起笑着同桌吃了晚饭。
变故发生在她即将满十五岁的时候,某个阳光温柔明媚的春末,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十八岁的翠澜和流浪到族地的年轻猎手私奔了,族人们虽然对此绝口不提,但是三个月前翠澜在山脚下的树丛里偷偷摘酸浆果止呕的情景可不止被一个人瞧了去,他们现在的沉默不过是彼此间的心照不宣。族长又急又怒,他的妻子也大病一场,族长家里除了翠澜再无女儿,而且洛殇又是见过翠澜的,所以让族里其他貌美的女孩子顶替也是不行的,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这时候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宁汐身上。宁汐因为一直努力避见翠澜优秀的未婚夫,只是和对方匆匆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即使洛殇知道族长家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却也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宁汐从一开始就知道只要自己还在族长家里生活,翠澜的事情肯定会牵连到自己,而且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族长和他的妻子会让她顶替翠澜嫁给洛殇,别说身份年纪不合适,就连容貌身段都差上很多,而且族长夫妇未必肯将这么大的隐患留在身边。宁汐抬手采下刚长出来的药草嫩芽,她小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到山上玩,偶尔遇见族里的巫师会告诉她很多关于药草的事情,比如她刚刚摘下来的嫩芽就是解毒用的药草。
宁汐拨开草丛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走去,她记得这一带应该还有止血的药草,多准备些总是没坏处的,幸好现在山上能吃的东西很多,族长的妻子最近给她的食物不仅越来越粗糙也越来越少,无法下咽不说就算吃下去了也不顶用。白天做完活宁汐就跑到山上找药草和摘野果子充饥,她排除了那些过于美好的可能,又排除了一些太过明显的恶意,她觉得自己的结局不外乎三种:一、当做翠澜的替身,不幸“染病”,宁汐个人最偏重于这种可能,因为她够瘦,再加上药物和饥饿的双重作用一定很容易让人相信她得了重病,到时候就看洛殇的家人怎么反应,如果她运气够好被对方的家人嫌弃从而取消婚约那自然就能保住一命,如果运气不够好,自己也不过就是白白赔上一条命而已……;二、当做翠澜的替身,不幸遭遇“意外”,要么残疾毁容或者呆傻,要么丢掉性命,无外乎是让人家挑不出错处的法子;三、将她作为翠澜的替身,以赔罪女奴的方式送去洛殇的族地,自此她的死活就彻底交由别人处置,再无任何自由……
宁汐叹了口气,弯腰采下药草,幸好今天天气不错,等会儿把这些药草都放在大石头上晒干,再弄碎成小块,用大干叶一裹就可以随身携带了。最近,不只是族长的妻子就连族长也不太愿意让她一个人出门了,她知道自己所想的那些迟早会变成现实,趁着现在还算自由,无论是药草还是食物都应该多准备一点,不然等到族长限制她的行动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她前几天已经把几件替换衣物和用得到的日常物品偷偷送进了山顶后侧的几个树洞里藏了起来。宁汐已经决定再等两天,两天后无论族长是否有所行动,她都要逃走。她会先在山上躲几天,这座山山势陡峭山林颇深且毒虫毒草较多,族里认识山路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利用族长的威势也不一定能让全族的人出来寻找她,况且雨季即将到来,族规上说,雨季来临前后除族长外族人不得上山打扰山神休憩,她才不会相信族长会冒雨进山,所以在山上暂避是最安全的。等到雨季完全到来后,她会趁着雨势逃到山后的部族,雨季一来各部族都不喜欢有外人进入自家族地打扰,因此族人肯定不会大张旗鼓的出来追赶,所以她可以放慢逃跑的速度,待雨季一过她就可以走得更远,而那时候族中诸人就更别想找到她了。
宁汐打定了主意,又多采了些药草和野果子,她在山上一直停留到部族的炊烟飘散开来才匆匆下山。推门进屋后宁汐才发现族长一家人竟然都围聚在桌边,她连忙将身上沉重的背筐卸下来,默默走到灶间开始收拾,她从记事起就甚少和他们同桌吃饭,翠澜离家后她又和以前一样在族长一家人用饭的时候守在灶间干活,等他们吃完了她再收拾,如果运气好还能吃到比较热乎的剩饭,更多的时候她吃的是族长的妻子提早留下的一些粗糙饭食。宁汐刚刚将柴草堆好,就听见族长的妻子低咳一声,开口了:“宁汐啊,下次出去不要一个人走到那么远的方,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今天我准备了很多你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