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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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杨贵妃临死方醒悟

杨贵妃是死在逃亡途中的,具体说就是金城县一个不起眼的小驿站——马嵬驿竟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渔阳颦鼓动地来”,“安史之乱”弄得唐明皇焦头烂额,安禄山的叛军攻破了潼关,直扑长安。唐明皇只能仓促出逃。走到了马嵬驿,御前大臣玄礼发动兵变,杀了杨国忠。

一支长矛,高高地挑着杨国忠的头颅,悬挂在驿门之上。唐明皇看到了,心中暗暗高兴,嘴里却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杨国忠也能谋反吗?”

他把问题抛了出去,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只有高力士守在身旁。高力士却根本无须回答,正是他向陈玄礼暗示了皇上的旨意,此刻就只是若无其事地侍立着。

在瞿车之中的杨贵妃却看到了,她长号一声,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临死,才坐了个普通嫔嫱乘坐的瞿车,说明竟不承认她的贵妃地位了。

大约人在临死之前都有些预感吧,杨贵妃自从哭哭啼啼被塞进这瞿车起,就觉得心惊肉跳。她看看天子,脸上始终罩着浓浓的阴云,甚至,本来和高力士在惬意地谈说,只要瞥见她,便立即落上了凝霜一样的冰冷。她了解自己的夫君,这次“幸蜀”完全是被动的,是被她的哥哥杨国忠逼出来的。潼关失守得太突然了,可是“应乱”的“权宜之计”也不是如此这般。他只习惯于人家按自己的意志行动,今天 却不得不服从别人的意志。夫君的恼怒她完全明白,所以就经常地把期待、盼望、关切的眼神抛过去,热望他能骑马来一趟,那怕只待一会儿,一小会儿,她也会告诉他,在这一点上,她绝不和哥哥一个心眼儿,如果唐明皇愿意,她可以到玉真观去,果真当那“太真道姑”去。无论如何,从此再也不过问任何政事了,不会再当哥哥的传声筒了。可是这唐明皇,上路以来却从不肯光顾她一下。他明明看见自己急盼盼的眼神了,而且有几次,她还来得及把女性的妩媚都揉进那眼神中去了。然而,唐明皇却熟视无睹,仍旧冷若冰霜。

杨贵妃感到颤傈。此情此景,唐明皇一定恨自己,十分地恨自己。他把这种恨全部地表现在脸上了,多么可怕!

他又看看自己的哥哥,他骑着高头大马,也是始终不理睬自己。真的,这是十足的蔑视,连看都不看一眼。

此时,杨贵妃才似乎明白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价值。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对于两个人有意义:对唐明皇来说,她是个千娇百媚的“玩具”;而对杨国忠来说,却是个攫取权势的“工具”。唯其她是“玩具”,所以才能当“工具”;也唯其是“工具”,所以这“玩具”就越来越当不成。同时并存的两面互相消长的结果竟是如此:现在她想心甘情愿地仅仅当“玩具”而不可得,因为“工具”已经导致了“玩具”已经失灵,她只能转化成另一种赤裸裸的“工具”了——唐明皇藉以摆脱困境的“工具”。

当然,此刻的杨贵妃还不知道那个已经玩够了她的至尊,和他的太子李亭,在“维系李家天下”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了,因此,要把她仅仅当成夺回极权的“祭品”。——不过,马上她也就会知道了。

而这一切,都仅仅因为她生得美,出类拔萃的美。

“美貌”,本来是一项“无本求利”的绝大投资,投入“权力角逐场”中可以攫取许多令人艳羡的筹码;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既然跟权力鬼混在一起,“美貌”也就难免在权力危机中,变成最无聊的附属品。

好比一朵娇艳美丽的花朵,如果在深山幽谷之中,可能终其天年;艳丽出众了而被人采摘,那只好任人修剪、摆布,就无论如何不会归根了。

到了这步田地,既当不成“玩具”,又当不成“工具”,她也就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还活着干什么?

这便是死的预感!她由潸然欲涕而至暗暗垂泪……

突然,数层枪密匝匝几声呐喊:“几圈人蚁纷纷几次聚散,她哥哥——昨天还是炙手可热的杨氏兄妹之首,血淋淋的头颅就被挂了出来。

“我的末日到了。”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浮现,同时便想到了唐明皇阴沉的脸色。

她多么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突然,士兵们又鼓噪了起来,乱纷纷听不清喊的什么。渐次明白了,那鼓噪声竟是冲她而来的,把她称为“贼本”。

“贼本”尚在,六军不发。

这鼓噪声使杨贵妃脸色煞白。此刻,她多么需要男人的保护,而她的男人又是至高无上的君主。她愿意变成一只怯弱的小鸟,躲在那至尊的金伞之下,使她免受这一场风暴的袭击;她也愿意象个柔顺的羔羊,依偎在他强大的权力底下,只消能不受这鼓噪的伤害即可。

然而,这鼓噪之声却越来越猛烈了。

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到处寻找着,寻找着,寻找那个把她爱若掌上明珠的君王。啊!原来他就在近旁,隔她不远,小巷街口,冷冰冰地瞅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贵妃眼中饱和的热望立即降温,即刻凝结成冰。

现在,她跟她的君王,她的“丈夫”,真是咫尺天涯,看来只有几步之远,竟是万里之遥。

杨贵妃无论如何无法迈这几步了。举步之难竟如举千斤之鼎:我为何要偷生呢?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个在年龄上可做爷爷的人那冷冰冰的“白眼”吗?

君恩如露水,何况恩已尽?长生殿上的忧虑今日竟成谶语,我又何必为了苟且偷生而向他乞命?

她实在不想挪这几步,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袭来了:我还活着,我要看看在这种时刻,那个曾经对她说绝人间甜言蜜语的君王,会有何表现。

为什么不看看呢?就是这个人,以他帝王之欲,剥夺了她如花似朵的青春,让她在妙龄之年侍奉一个白发公公;就是这个人,以他帝王至尊,摧残了她如冰似玉的爱情,使她在生死离别之后,不敢怀念温柔的夫君寿王;就是这个人,以他帝王之舌,许诺了她多少山盟海誓;就是这个人,以他帝王之身,玷污了她一个女人的纯洁灵魂。她要看看这个人,在她生死存亡的关头,能否为她流一滴伤心的眼泪。

她轻移莲步,依然娉娉婷婷,默默地走近了,听到了君臣的对话:

“贵妃在天子身旁,将士不放心。怕他曰冶‘诛杨’之罪。”这是陈玄礼的声音。

“乞陛下割恩忍断,以宁国家,否则六军不发,终酿大乱。”这似乎是高力士的声音,听不真切。

她心中一阵酸楚,就想落泪。想不到我一个薄命女子竟成了社稷存亡的枢纽,这是何等荒唐!然而看看唐明皇,他眼里却没有一点义愤、更没有一滴眼泪。不!连个泪花也没有,有的仍旧是那冷冰冰的表情。

一场“双簧”被看穿,杨贵妃欲滴的眼泪立即燃烧了。只有亮晶晶的眸子似乎闪着火。她冲进驿舍,几步迈到皇上跟前开了口,想用话语轰开那天子的金口玉牙:“臣妾受皇上深思,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机,望赐自尽以定军心。笔下安稳至乎安之地,妾虽死犹生。”

唐明皇大为震惊,这三十八岁的女人竟至来“请死”,他弄不明妃子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使他既厌倦又留恋的女人。

贵妃的心早就冰透了。冰透的心对死也就完全漠然。她没有泪,没有悲,话语就更加凝重:“事已至此,无心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

杨贵妃真情流露,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生的留恋,感情就完全不戴面纱了。唐明皇觉得她更象一朵娇滴滴的海棠花,那泪痕将干的粉脸似乎较前更媚,而那钗卸鬓乱的乌发似乎也较前更美;那衣带渐缓的身段也较前更俏;更令他心中麻痒痒一阵阵潮热的是,那双此刻只有纯真的秀目,一洗妖冶风情而越发惹人怜爱——这毕竟是曾经牵动过他魂魄的女人呀!

唐明皇这才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眼泪来。

三军的鼓噪又起,若干个将校齐刷刷跪在唐明皇面前:“请陛下从速圣断。”

唐明皇扭过身去,对面前的一切全然不表态。

高力士凑前一步,叫道:“陛下——”

唐明皇却以袖掩面,做悲悲切切的样子,老态龙钟地往外走去。

高力士便明白了一切。

他朝贵妃点点头,安详地问:“天子无奈,只好将你赐死,你有什么话说?”

这时,贵妃才放声大哭起来。无论如何,眼前这高力士是唯一熟悉的人,虽然并不怎么亲密。她对着高力士,边哭边诉,悲悲切切。

“天子赐我死,我有何罪?我既不似纣王的妲己,有敲胫剖腹的恶作剧:也不似周幽王的褒姒,开过举火诓诸侯的玩笑。不是武则天,狐媚惑主硬从政;不是汉飞燕,缠住君主强寻欢。为什么要把罪名归于我?为什么说我是‘贼本’?不错,我近着君王御塌,可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把一个女人的羞耻之心强压在心底,无非是想讨他一点喜欢,因为我面对着的是,如朝露一样的君宠,深怕瞬息间,花老春无剩,徒生白头之叹;谁想着区区希冀眷爱之心竟导致一门尊荣。哥哥荷恩暴虐,妹妹恃宠乖张,这也能怪得了我吗?我仍旧不过是深宫中一个对君王百依百顺的弱女子罢了。今天,大厦将倾天欲塌,我却被抬举成一个顶天柱。高公公,你说我何时有如此大的能耐?我只不过是御苑名花,偏要我支撑大厦;只不过一缕彩霞,偏令我云遮群山。我何德?何能?然而我又何罪?”

悲切切的声音,浓郁郁的爱情,激愤愤的控诉,似乎盖过了驿舍之外六军的鼓噪。虽然只是一个临终弱女的呐喊,也堪比一头暴怒雄狮的怒吼。眼前只有群山,群山肃穆,毫无回响;还有一个高力士,他也无动于衷。

贵妃声泪俱下,力士冷酷倍增:“事至如今,不必多说了,皇上是不会错的。这里有三尺白练,已经很是额外加恩了。”

杨贵妃双手托起白练,反而笑了,笑得凄然:“可惜我不能象这白练一样,洁白无污地死去,我已为权力所污,也用权力污了自己,后悔晚矣!可我在临死看透了,这纷纷攘攘的人世,如蝇之逐臭,蚊之嗜血,追逐权势最终使人丧失了本性。希望能找个佛堂,善地而死,也不辜负我始知万事皆空,权当返本皈依。”

高力士当然可以回答这个要求,就把杨贵妃带到佛堂之前,在一株梨树之上吊起了绳扣。杨贵妃踏上木凳,长叹一声:“可叹李隆基,空作一朝天子,竟成千古忍人;可悲杨玉环,未作真实太真、反成红泥美人!”

说罢投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