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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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马湘兰临死要墨玉

明神宗万历甲辰(1604年)冬,被苏州一群文人称之为“圣女”或“情圣”的马湘兰在久病之后安排后事,她向自己的侍女小琴要那块无比真爱的墨玉,将墨玉紧紧地贴在自己的怀里……

要想知道这块墨玉的来历,不能不扯到苏州的一个读书人王伯谷。

弥留中的马湘兰忘不了她与王伯谷的初次相识——

那完全是一次邂逅。三十年前,她还是秦淮河上的一个名妓。一日,正在教小鬟们吹弹歌舞,忽听得小琴叫道:“哪里来的呆子,在窗间偷窥仙子?偷听仙乐?”

她寻声望去,之间窗外立着一位儒雅君子,正如痴如醉地塑在那里。听到小琴的质问,慌忙答道:

“敝人苏州王伯谷,表字稚登,游仙境失路,闻仙乐之声,信步至此,万望宽恕偷窥之罪。”

接着又一揖到底,引起小琴她们掩口窃笑。

“原来是王稚登先生。妾闻先生诗名久矣!快请进厅。”

王伯谷讶异之至,惶恐地说道:“不意敝名竟达仙听,敢问仙子芳名?”

那诚惶诚恐的样子越发令她坚信:这王伯谷是为谦谦君子,就答道:“贱妾马湘兰。一妓耳,怎敢当仙子之称?”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理状态,特地要报出这个妓女的身份。是的,只要将这个身份报出来,通常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被这个“妓”字吓滚跑滚颠,似乎要躲开一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要么就喜得手舞足蹈,一洗方才的一本正经满眼猥亵地轻佻起来。可这王伯谷却极为反常。

只见他一怔,又向着自己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姑娘芳名久着。姑娘的幽兰画为稀世之珍,敝人有幸偶得一幅,犹珍藏于书斋中。今见姑娘一似幽兰,真可谓人与画俱胜。以姑娘之人品与画技,也只有香兰之名可以当之。”

她当时内心的感激实在不可名状。因为这是知她为妓却不以歧视她的第一人。这才是真正的君子,珍视她的人品和才能。

她邀请他入内室,并请他吃晚饭。席间两人纵论诗词,背诵佳作,极尽欢洽。王伯谷叹道:“姑娘既是画家,又是诗人;既是音乐家,又是舞蹈家。敝人如能得姑娘为诗友,平生之愿足矣!”

一个颇具诗名的文人肯于屈尊跟一个妓女结为诗友,而且把这视为“平生之愿”,这怎能不使她马湘兰感动?马湘兰立即答道:“妾求之不得。能与先生为诗友,是妾之大幸!”

这便是她与王伯谷初次见面即订交的情况,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和他一直是“诗友”,这究竟是幸事呢?还是不幸?

她是很想突破“诗友”的藩篱的。迄今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她求婚被拒的尴尬消失净尽了,可是那被拒的情愫却深深地烙在了心灵深处,每每2记起来就惹得她颤栗,她那敏感的心灵实在经不起这情感的冲击波了。

订交之后,王伯谷在金陵留连忘返,两人经常诗词唱和。马湘兰偶染风寒,王伯谷每日都来看她。虽亲喂汤药而决无狭邪之色,令马湘兰十分感激,感情与日俱增。

一夕,马湘兰终日鼓足了勇气,突然对王伯谷说道:“先生如不嫌弃,香兰愿以身相委。”

王伯谷一怔,沉吟片刻,然后郑重地道:“能得姑娘垂爱,王伯谷三生有幸。但你我年齿相差一纪有余,伯谷深怕误了姑娘青春。”

听到这话,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立即将满腔温柔化作了一肚子怨懑,疾问:“莫非君以妓视之。”

“不!”王伯谷回答得极快,“从订交之日起,

我就视卿为才女。不惟才女,且是侠女,湘兰轻钱刀,仗义疏才的义举名不虚传。妓家贪鄙惟求财,湘兰视钱财如粪土,正是天壤之别。“

这一番话令湘兰又多了满腔柔情,问道:“那你……”

王伯谷道:“实不相瞒,伯谷在苏州已有妻室。”

“湘兰愿以侍妾事君”

“不!决不!”王伯谷断然拒绝了,“我绝不能以小妾、小星相处姑娘,那是亵渎!只恨我与姑娘相逢之晚。”

湘兰了解伯谷的心,便呜咽道:“妾阅人多矣!无如君者。妾非君不嫁,此生不能如愿,愿待来生!”

“一个妓女求做妾而不可得!”马湘兰后来回忆起这个尴尬的求婚之夕,总有点自我嘲解。她记得那天晚上气氛非常沉闷,但伯谷迟迟不愿离开。泪眼相望,直至东方欲晓。也许天气太冷,她想与他相拥而眠,然而,伯谷这个诗友却只是拥被而卧,黎明小憩。

王伯谷要回苏州了,马湘兰设宴践行。时值初秋,寒雨连降。席间,马湘兰取出一串珍珠,向王伯谷道:“近年五谷不登,道路常有饿死之人,这串珍珠请你换成银两,救济一下饥民。”

王伯谷闻言避席肃然起敬道:“伯谷先代饥民谢过女侠。”

马湘兰以南曲酬谢知音: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

时时对兰竹,夜夜集诗篇。

王伯谷一怔,暗自想到:“这唱的不是她与我今日的留连吗?声音既清且悲,可裂金石。”

这一想,自己也未免有点伤感:“一个才女加侠女,正是巾帼豪杰。可惜竟误入风尘,难有君子似我,与之匹配了。”

不等王伯谷思索下去,马湘兰又唱道:

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

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唱到最后一句,声音哽咽,几乎唱不下去了。王伯谷听得泪湿衣衫。

“唱得实在太好了,真不愧南曲第一家,但唱得太悲伤。我辈虽为性情中人,也不宜感伤过度。”

马湘兰哽咽着说:“诗与曲都未取名,请你为题。”

王伯谷想了一想,问:“取名《怆别》如何?”

马湘兰点头。

王伯谷却强颜欢笑:“金陵与苏州有船只直航,我会乘船再来秦淮;也盼你会乘船前去苏州阊门。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终日忘归船’了。”

然而,这一分手却是三十整年。两个人既已“诗友”规范自己,都竭力回避那一触即发的肌肤之亲。一个风流名士,一个多年宿妓,却都有一颗只当“诗友”的心。

自王伯谷走后,马湘兰便杜门谢客。宁肯过着清贫的日子也不肯接纳王孙公子。多少豪富之人慕名而来都被拒之门外,有人出万金要聘她为正室也被婉拒。她心中想的,梦中念的都只有王伯谷一人。

光阴荏苒,整整三十年过去了。马湘兰两鬓青丝已经斑白,那痴情确实毫无所改,实现了自己此生非王伯谷不嫁的诺言。她的旧院

女友因此而对她尊敬异常,因为马湘兰的举动为她们一洗勾栏中人朝三暮四的偏见。王伯谷的朋友则钦佩她的情同金石。竟以“圣女”或“情圣”相称。见于诗作之中。

三十年后,马湘兰突然接到了王伯谷寄来的大红请柬,请她教的“梨园弟子”,也带着她“倏忽三十年”的诸多遗憾。不过,这次聚会竟然“燕饮累月,歌舞达旦,为金阊数十年盛事”。(钱谦益《列朝诗集小引》闰集马湘兰)

临别前夕,马湘兰与王伯谷泛舟太湖,月朦胧,水朦胧,山朦胧,人朦胧,人之情意却不朦胧。马湘兰对着卒生知己道:

“这一个多月的相聚,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有这三十天,是以慰我三十年的寂寥了。但是,千里长篷,没有不散的筵席,明我就要走了。”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卷诗来,又道:“三十年来,我们始终以‘诗友’相处,未及于滥。这卷诗是我平日所作,记下了你我诗友的情愫,现在赠送给你了!”

王伯谷双手接过,正容道:“还有什么礼物能比这诗更珍贵的呢?我将作为传家之宝,一代一代传下去。”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墨玉,送给马湘兰,又道:“微物不成敬意。但这块玉石得自昆仑瑶池,可作聚墨画兰写诗之用。”

湘兰也双手接过墨玉,望着这块中间微凹的玉中之宝,心中多了一层感触:“伯谷呀,伯谷,我的诗画中均有多少相思之情,你这墨玉可以聚墨,可能盛得下我的情思吗?”

于是,她颇有点感伤地说道:“我是无家可传的,只能将它带入……”

王伯谷不让她说下去,以为不详。不料这当真成了箴言,吴门归来不久,马湘兰就病倒了。

她向小琴交代后事:“看来我的病难好,家中财产可分两份,一份救助灾民,一份留作底子费用。”

小琴大哭,泣声道:“先生病会好的,伯谷先生一定会来看你的。”

马湘兰却恬然微笑了:“生死我已看开,你不必安慰我。倒是提到了王伯谷,我有话对你说!”

小琴止泣垂听。

“我一生无所憾,能得伯谷一个知音,可以称足。然而,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与伯谷,诗友始终,所有一切,均可公布于众,包括哪些铭记心迹的诗篇。可是,作为女人,必须有个家!我为什么要你拿来伯谷赠予的墨玉?因为我是个无家可传的!女人没有家,就像一只孤雁,在天上飞来飞去,疲劳之极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又像一叶浮萍,在水中飘来飘去,永远也找不到片刻安宁。这三十年,我的孤独和寂寥绝不是一群弟子所能排遣的。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做过妓女的人寻求一个男人,实在十分容易;可是男人不是丈夫!夫妻之欢不是男女之欢。妓女可以夜夜有男女之欢,但那都是在演戏,没有半点夫妻的情分。小琴,小琴,你该了解我,我要的是夫妻之情,我需要的是自己的家呀!”

小琴已经泣不成声了。她知道马湘兰临终最大的悔恨是自己没有一个家。

回光返照时,马湘兰拉着小琴的手说:“女人得有自己的家,再纯洁的诗情画意都代替不了夫妻的那种性爱。我在三十年的苦苦相守时,渴望的是那些上不得诗的,被世俗看作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情趣。汉代张敬所说‘闺房之内有甚于画眉者’的情趣如果伯谷能替我画画眉毛,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小琴哭得更厉害了,她真不知道一向刚毅不乏的侠女竟有如此的女人柔肠。

马湘兰命小琴在佛堂中点上灯,并让她送来了洗浴水,浴后,换上了新衣,却急唤那块墨玉。小琴把墨玉端过来,她珍重地藏入怀中,然后端坐在佛堂上,竟瞑目而逝。

此年她5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