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就选择了悄然离开,寇湄也想抽身。钱牧斋赶紧挽留:“你过来!我为你做绍介。”
寇湄刚刚款款挪步,一见是张均亭,扭头就走,加快了步伐,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晾得钱张二人面面相觑。
钱牧斋双手一摊,对着张均亭说:“奈何?”
但他在内心里却说:我就是要让你尝尝这种尴尬滋味!嫖名妓,得会嘲风弄月,得会吟诗作画。你会吗?只怕下辈子也学不会。有几个臭钱只能买俗不可耐的官儿,却决买不到雅妓的一颗心!除非你亮出官场的真身份。
他就再次与张均亭附耳计议了一番。
不料这个计议遭到了柳如是的反对:“太下作!你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为了攀权结贵,不惜出卖无辜女人。”
“这有什么?”老练的钱牧斋很不以为然,“女人本来就是攀权结贵的工具。古往今来,利用女人乃是谋取权力的‘不二法门’。我用此,更是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柳如是仍然悻悻,不肯去执行他们的计议。
钱牧斋就苦口婆心地说:“我为的什么?大明王朝已经是大厦将倾,世人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报国的志士?我不能不为朝廷分忧,就不能不作更多的深谋远虑。为此,就不怕甘背‘堕落’的罪名。这种苦心,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
爱情的攻势是强大的,柳如是无话可说。
钱牧斋又说:“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女人的名节极小,但是,能为男人的大事所用,那就实在是她莫大的荣幸。你不要流人世俗,这里无所谓买卖;况且,反正都是做小妾,能找一个达官不难,能找一个达官兼‘阔老’,也很不辱没这个寇湄了。”
柳如是只好答应,但却有保留地说;“我只把她请到湖边,以后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于是,在太湖边上的一个渡口,发生了这样的一幕:
游船归来,游人尚未登岸,就被一艘豪华的游船拦住了。船上立着一群威风凛凛的男人。一堆张牙舞爪的奴仆,簇拥着一个主子模样的人。那人一身官服,乌纱帽颤颤悠悠。
寇湄在一阵慌乱之后认出来了:此人正是不久以前在眉楼上大煞风景的“伧夫”。
“他为什么把自己堵在这里?意欲何为?”寇湄见这伙人居心叵测,就大声呐喊:“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随从抢先回答:“我们老爷升官回京,接你一起去享福——”
这个随从的话音未落,另一个随从又开了口:“老爷想用你这个‘粉头’当‘彩头’。庆贺他的高升。”
明白了!寇湄知道自己遭遇了“劫色”的匪徒。她不能不表态了,于是凛然地回答:
“我没那个命!”
“什么?你一个****,竟敢抗拒我们老爷!”众奴才几乎一起喊了起来。
“休得无理!”倒是那新官怜香惜玉,“一个小姑娘,没见大世面,不要吓着她。”
众奴才诺诺而退。
新官张均亭凑到寇湄面前,腆着脸说:“寇湄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一心一意要讨你当我的‘如夫人’。跟我走吧,我保证让你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着,他就情不自禁地要去搂寇湄的细腰。
寇湄慌忙挣脱了他贪婪无理的双手,凛然地说道:“强扭的瓜不甜,普通人都明白;你是一个大官,总不至于动强吧!”
“那是,那是。对秦淮名妓怎么能强奸呢?”张均亭貌似温柔地回答,但紧接着就面孔一变,淫亵地说道,“不过你要知道,秦淮名妓也是妓女,哪里有拒绝嫖客的道理!我看得起你,是你的造化,你不要不识抬举!”
说着,他就再次动手,把寇湄搂在怀里,企图当众接吻。
寇湄苦苦挣扎,急中生智,就想施用缓兵之计,说:“如此大事,我不能自己做主。得看假母愿意不愿意。”
话音未落,假母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冷酷地说:“我愿意。300两银子已经拿到手了。”说着,还提了提手里的钱袋。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跟我走吧。”
说着,他就“义无返顾”,把臭烘烘的大嘴拱上了寇湄的樱唇。
寇湄急了,伸手扇了这无耻的脸一个耳光。
“反了,反了!一个烟花娼妓,竟然敢打朝廷命官。”张均亭被打得再也保持不住温柔的外貌,朝着那般随从狰狞地喊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把这个贱婢给我绑了!”
众随从这才如梦初醒,一齐上前,将寇湄绑架,塞进了船舱,扬帆而去。
钱牧斋觉得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不料却被一个和尚尽收了眼底。这个和尚是慧清,他最近在太湖边上的“石公山庄”落下了脚,在一座小庙里当了主持。
四
钱牧斋深深地感到,自己在秦淮河上的“文坛领袖”地位受到了挑战。自古以来,文人是最难调理的。他们喜欢抱团,所谓的“党同伐异”;但又是绝对的一盘散沙,“文人相轻”,千古痼疾,谁也没有办法。更重要的是,他们毫无操守,平日里一个个都摆出“真理唯在我手”的样子;可是小有异动,立即就会把“真理”擦了屁股;然而,他们却又绝对的标榜“操守”。要控制他们,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历朝历代,所有的统治者都莫不千方百计地要控制他们。一旦失控,他们就会唤起民众。这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要让他们造反,那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要是一旦与“群氓”混迹在一起,那就要天下大乱。至圣先师早就说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帝王之术”说穿了,也就两个字而已:愚民!不管他标榜什么“礼贤下士”“启发民智”“崇尚文明”“尊重知识”……等等等等。都改变不了“愚民”的实质。
“我现在是‘处江湖之远’了!”钱牧斋叹了一口粗气说,“并不负笼络文人之责。但是要想东山再起,必须联络一群文人,此所谓‘人缘’之所在也!有此,秦淮河将是钱某的‘终南捷径’;无此,多年‘韬悔’将尽付东流。”
钱老真的是深谋远虑。
如意算盘打得再精也经不住事态变化,“四公子”流连秦淮河就打破了他的“一统天下”。引起了他的忧虑。所谓的“四公子”是指侯方域,表字朝宗、陈贞慧、冒辟疆、方密之。个个都是风流倜傥的青年,尤其是侯朝宗,俨然是新涌现出来的“领袖人物”,锋芒毕露,连钱牧斋都有点望而生畏。
是呀!你钱牧斋凭什么当“文坛领袖”?论文才,你平平庸庸,只会写几句官场的套话;我侯朝宗却是“少负奇气”。指点江山,合我其谁!论著述,你不就会写妓女吗?记一点她们的琐事,借以表现自己是一个“老风流”:哪比得了我是真风流?侯朝宗傲得很,根本就不去理睬钱牧斋之流的老朽,漠视他的存在。
钱牧斋苦心冥想:怎么才能将这个桀骜不驯的毛孩子收入麾下,让他心悦诚服地为我所用?
凭着他丰富的从政经验,他深知中国知识分子的“穴位”在哪里。只要在他们之间制造磨擦,大搞“窝里斗”,斗得两败俱伤,斗得分崩离析,那就个个都是“钻天的鹞子”,也得一个个缴械投降。如果再抓到了一点点把柄,那就更可以把再不谢驯的也玩于股掌之间。
恰在这时,传来了两个消息:阮大铖在夫子庙前被“复社”的人殴打;侯朝宗急于“梳弄”李香君却没有银子。
钱牧斋真不愧是“公关”大师,立即把二者结合了起来。绝对的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于是,他就找到了杨龙友。
杨龙友何许人耶?此人是常在秦淮河上走动的“准名士”。所谓“准名士”是指接近名士却又不够名士之辈。他也琴棋书画都来得,但又样样通,样样松。稍有才气,聪明绝顶,却把精力全用到消闲自在中了。他有着过硬的社会关系:凤阳督抚马士英是他的姐夫;作过光禄寺大夫的阮大铖是他的盟弟,按说,他应该有个显赫的地位才是,可惜,因为游戏人生,就只能靠着姐夫当了一任县令。把一个县弄得民不聊生不说,他还累得要命。从此以后,就只在秦淮河上走动,结识了不少的名士嫖客,也结识了更多的风雅名妓。在名士与名妓之间,充当着“拉皮条”的角色。一个雅俗共赏,同时又是个雅俗共同鄙薄的“清客”。
他请侯朝宗喝酒,愿为侯朝宗“梳弄”李香君作伐。
“实在不瞒你说,她有情,我有意;只是——”
“旅囊羞涩不成?”
侯朝宗低头不语。
“其实所费用不了许多。”杨龙友慷慨地说,“我与她的假母是昔日的相好,在价钱上总可以优惠些——”
“不!”侯朝宗立即表态。“我不能委屈了香君。头面不能没有,妆奁也不能不多,我毕竟是世家子弟,‘梳弄’香君是准备纳为侧室的。”
“那好,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你?”侯朝宗感到十分意外。
“这有什么?君子成人之美,你就情等着销魂吧!”
果然,是这个杨龙友押来了好多箱笼为李香君“助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不仅把一个“香扇坠儿”打扮得貌若天仙;也让假母满足得浑身发颤。
好象是皆大欢喜,各方都如愿以尝。
第二天一大早,新人还在梦乡,杨龙友就来搅醒了睡鸳鸯。他是来送“催牧”诗的。一见香君,惊得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他才恢复了镇定,说道;“你看香君上头以后,越发艳丽了!世兄有福,消此尤物。”
侯朝宗沉浸在“温柔乡”里,自然也是只顾欣赏美色:“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真是十分花貌,又添了三分。果然非常可爱。”
一提珠翠和绮罗,就勾起了李香君的满腹疑团。她就立即抓住了时机,庄重地说道:“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也好来日图报。”
侯朝宗也狐疑了很久,这时就立即响应:“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昨日承情太厚,也殊觉不妥。”
杨龙友略一迟疑,开了口:“既蒙问及,小弟只好实告了。这些妆奁首饰,加之酒席,所费二百有余,皆出自怀宁之手。”
这是古人的习惯,称某人的籍贯以示尊敬,但某地名人太多,又容易混淆。如果根本就不是什么名人,那就几乎是讽刺了。所以侯朝宗立即追问:“那个怀宁?”
杨龙友只好瑕然地回答:“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呀!”
“不就是皖人阮大铖吗?”
直呼其名,且把籍贯“升格”为省,充分显示了侯公子对这个阮大铖的蔑视。杨龙友只好诺诺地答道:“正是。”
侯朝宗好不惊诧:“他为何这般周旋?”
“不过是羡你风流雅望,想与你交往罢了。”
什么人都喜欢好话奉承;尤其是“众星托月”的公子。这时,气氛就大为缓和。侯朝宗就说了:“阮圆老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实在令人费解。”
这引起了李香君的极大警惕:不仅称呼变了:尊之为“老”,而且视之为“年伯”。莫非侯公子如此容易受人愚弄吗?她得注视着事态怎么发展。
果然,杨龙友当说客了:“阮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当年,他曾游学于赵梦包的门下,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物,他后来结交魏党,也是为了庇护东林。如果不是魏党中有人,东林还不被赶尽杀绝?阮老用心可谓良苦呀!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他势如水火。今日复社诸君,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其非操同室之戈乎?阮老故交虽多,但因其形迹可疑,也无人代为分辨。阮老十分可怜,每天只是向天大哭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才谆谆纳交。”
让人推崇到“非君莫属”的地步,好不受用呀!侯朝宗就表态了:“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词迫切,亦觉可怜。即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也不可绝人太甚;何况还情有可原乎?我有些东林至交,明日相见,可以替他分辨。”
杨龙友大喜过望:“果真如此,皆大欢喜也!”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直静观其变的李香君,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怒不可遏:“官人这是何等说话?阮胡子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莫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这一怒语,确实是振聋发聩,惊得侯朝宗目瞪口呆。杨龙友也不知所措。
局面就有点尴尬。
李香君对侯朝宗的心思洞若观火,就戳破了说;“官人之所以要替他消释灾殃,不过是因为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哪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就不放在俺李香君眼里!”说罢,她就飞快地摘下了满头珠翠,扔到了地上;又很快地扯下了满身的绮罗,也抛在了地上。于是地上一片狼藉,李香君把珠翠和绮罗都弃如蔽帚。
她一边扔,还一边说:“我怎能用这等俗物坏官人的名节?”真的是越抛越有劲了。
杨龙友率先回过神来,只好无奈地说:“香君气性,也感特刚烈了。”
侯朝宗却明白了过来。他当然十分钦佩自己的心上人,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真的是悬崖勒马:复社里的那般社友们,平日里所以看重他侯朝宗,也只为有这点义气;如果为了物欲也去结交奸佞,那在士林就会威信扫地。那时群起而攻之,只怕下场比阮胡子还差。天呐!真到了那步天地,自救不暇,遑论救人乎?
这时,他也就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对着杨龙友拱手一揖,说道:“老兄休怪!非小弟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却奁”的消息传出之后,李香君赢得了普遍的尊敬;钱牧斋也不得不在人场上盛夸:“香君何等见识!我辈须眉男子都望尘莫及;真侯生畏友也!”但是,他在内心里却感到十分沮丧:本来是“一箭双雕”的如意算盘,不意却被一个妓女搅了。已经造成了“既定事实”, “生米已经作成了熟饭”,不想,“煮熟的鸭子”却飞了。
看来,对秦淮河上的女人也得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