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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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代后记(2)

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人类在充满缺陷的生存中筑造的精神庇护所。在那里,人类漂泊、困窘、不安的灵魂得以栖居。我们说人的生存缺陷不仅表现在异己的自然和命运,更表现的是人有永远不可满足的欲望。人是一个满怀各种欲望,面向未来的开放性存在。开放性意味着人是永远追求自我实现的尚未完成的存在。不仅如此,人也注定了要在有限中去追求无限。然而,痛苦、不幸、灾难、不期而至的死亡伴随着人的一生,因而人的生存又是不完满的、受限的,甚至是荒谬的。人的理想、无限和自由只有在神话和艺术中才能真正实现。神话给人们留下了一片幻想的天空,一个精神可以自由驰骋的世界。神话,人类心灵深处流泻出来的审美精华,正因如此,人们生活在诗一样的气氛里。

神话对人的命运,人生中最重大的问题的关注,对人的本质的质询,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和构筑是文学艺术永远的禀性,所以文学艺术将永远同神话结伴而行。毫不夸张地说,文学艺术是永不流失的新神话。意大利美学家维柯这样说过:“神话是一条清澈、深深的河流,它在现代流入海洋,但是在它未曾被海洋吞噬之前,它在一段流域内保持了纯洁。不过,我们还不如将神话看成一条永恒的河流,有时清澈、深沉,有时则因为流经宽阔的平面地带变得肤浅、浑浊。”

从神话中透出其文化艺术及科学的底蕴

神话是对人生乃至一般历史过程的一个解释系统,就其寻求对社会和对人生作出某些可以接受的解释而言,神话与哲学和科学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哲学、社会科学的解释是建立在理性、逻辑、事实的基础上;而神话却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并对应于某些古老的原型。神话的永恒魅力在于它作为一个解释系统,与其说在揭示世界人生的真相,不如说是在掩盖世界人生的真相。但恰恰这种掩盖,却包含着深邃的智慧并具有不可取代的文化价值。它一方面固然来源于历史的因袭,另一方面却基于人性的需要。作为对绝望与毁灭的反抗,神话在任何时代都有其必然发生的心理基础。荣格曾说过:“神话是古老社会的宗教。原始氏族失去了它的神话遗产,就会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那样立即粉碎灭亡。”尼采则更为直率地指出:“神话是横亘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一道保护屏障。”

父亲曾常对我说:“文学的因素是伴随着神话与生俱来的……审美的文学因素实在就是神话基因。”可见他是把文学艺术看做神话的生命力。他对神话和仙话作的区别,即中国神话的一个最主要的特色,就是从神话的英雄们斗争中,常常能见到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理想,敢于战斗、敢于牺牲、自强不息、舍己为人的博大坚忍的精神,这种精神,在仙话是稀有的。他不赞成将神话转为历史。他认为神话:“向着历史转化,剩下零星片断的材料,愈益不为人所重视,自然会导致神话的散亡。”也许,他就是持有这种对神话的至真至美精神,才使他在任何艰难困苦中坚持中国神话的收集、梳理、研究和出版工作。

从神话发展演变和自然科学历史的轨迹中,捕捉神话与科学的结合,发现神话为科学发明之先声,以科学现象解释神话,用神话论证现代科学。如:论证伏羲八卦是数学“二进制”的鼻祖,生物学的尖端,化学的先驱,天文学的基础,军事学的教材,哲学的源头,史学的铁证,医学的渊源。又如“烛龙”神话是对北极光的最早记录,“日中金乌”是太阳黑子,“月宫玉兔”是月面学的真实反映,“抟土造人”是对制陶术的记载,“炼石补天”则是对先进冶炼术的歌颂等等。神话翅膀翱翔的地方,往往是科学发明之先声。这一点已经赢得国内外众多学者的衷心认同。

稽古搜遗集大成

《山海经》是保存神话资料最丰富也最古老的一部古籍,然而文字的脱、讹、倒、衍,经文人注、注入经文、错简和他书阑入的情况,也较其他古籍为甚,这些情况,历代的注家并没有完全将它搞清楚,所以此书比较难读。“五四”以来,各种古籍都有人整理过,唯独没有人整理《山海经》,尤其没有人从神话角度去整理《山海经》,原因也就在于此。然而父亲花费了二十余年的心血所著的《山海经校注》(此书获得1984年四川省包括重庆在内社科联科技一等奖),是努力从神话角度将此书校勘、整理、注释出来,算是填补了神话研究的空白,在此基础上,他又作了《山海经校译》和《山海经全译》等译注工作。

父亲将散珠碎玉般的零片神话缀集起来,使它们成为一个个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小单元,加以注释解说,以见中国神话之大概,这种工作,是以往古籍注释选本未曾做过的。他首次这么做了,也算是一个创举。它为青年学人所喜闻乐见,曾经三次重印,台湾也有翻印,因而又有与它类似的《古神话选释续编》和《神话选译百题》之作。后者的印量达四十万册,有日本译本。

编纂神话词典是件很繁琐的事,由汉民族以及少数民族,每个词条,都以确切文献材料为证,引用书籍近千种,以一手一足之力而为此,耕时前后三十年,也算是艰难而细致的工作。此书前有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神话传说词典》,后有四川省社科院出版的《中国民族神话词典》。以后又将二书合并起来增补修订而成,编著了百余万言的皇皇巨著《中国神话大词典》,已由四川辞书出版社出版(此书荣获2001年四川省社科联科研成果一等奖)。

父亲撰写《中国神话史》,将中国神话发展的历程,从上古迄于明清时代,条贯而论述之。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有自己的神话史,此书也是首创,并获得1992年四川省社科联特殊荣誉奖。

父亲撰写的神话论文和杂文约数十篇分别收入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神话论文集》和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袁珂神话论集》中。这些神话论文大都属于个别神话课题的探讨,从对《山海经》的研究到广义神话的阐释,自然勾画出了一个历史发展的轨迹。

“广义神话”论的深远意义

父亲近六十年的神话研究工作,其指导思想是:“从狭义的神话到广义神话。”他坚持后世也有神话,研究神话须放开眼量。

父亲的私淑弟子、著名的神话专家萧兵教授认为:“神话是一种表达原始(生命)欲望,体现人类自由能动性本质,从‘巫术言语链’审美增值和开展起来的‘原哲学’、‘原文学’。”他深受父亲广义神话论的启发,他认为:“称之为次生态和新生态的神话,它们跟原生神话一起支配着古代文学,直到现代还在影响我们的生活和创作,使机械、快速、时髦而又枯燥的都市生活里多了些生趣、情调和神奇。”

父亲认为,茅盾先生等人所规定的神话概念是古典主义的、狭义的神话,应尽可能地扩大神话的概念,不要只限于上古、古代那样狭义的时间范围内,应该延长其期限……在中国,古代神话有一部分至今没有消失还在流传。共产党人、革命烈士变成了星星、鸟那样的传说也在现代流传。马克思据说的“神话已经消亡”应该理解为“希腊神话已消亡”。如像杨堃先生所说“只要宗教存在,神话就不会消亡”,将来科幻小说式的新神话可能会产生。人从自己与他物的无区别的混沌状态中觉醒过来,想探索世界的神秘,变不合理为合理——神话是以这种思维为背景的特殊产物。原始神话本身就是综合地包含了多种学科知识的东西,应该尽量扩大视野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父亲给神话下了这样的定义:“神话是非科学的,与科学幻想的虚构联系的,本身具备多学科性质的,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并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的东西。”

父亲的“广义神话”观是我国神话学界首次提出的具有普遍的、世界性意义的理论,其以文学为第一要素,使神话研究古今贯通,豁然开朗,大大地推动了我国的神话学迈向世界,不仅在我国神话学史上而且在世界神话学史上,添上了光辉的一页。

2006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