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心里焦急,就趴在门口偷听,鬼鬼祟祟像小偷。陈松涛抬眼看见了,就笑着说:
“大妈,您饿了吧?”
一看藏不住了,老母亲索性进了厨房,看着陈松涛傻呵呵地笑。
她打心眼儿喜欢这个准女婿。
看到老母亲进来了,陈松涛忙说:
“大妈开饭了。您老回餐厅等着就行,我把饭菜给您端上去。”
接着,陈松涛又对王燕说:
“别傻站着,拿碗拿筷子。”
王燕看了陈松涛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嘿,听陈松涛说话这口气,他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还真以为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啦。
陈松涛做了四菜一汤,一盘松鼠鱼,鱼尾巴向上翘着,花刀切得很到位;一盘扒肘花,暗红的色泽一看就适合老年人的口味;一盘菜花,摆放得错落有致;一盘韭菜炒鸡蛋,普通的家常菜散发着浓香。
最精致的是一大碗西湖玉米羹,黄嫩的玉米粒里零散地飘着一些瘦肉末,间或有一些蛋花。
看到这些食物,王燕感觉饿了,她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抓起筷子夹起来一块肉就往嘴里放,咀嚼了几口,“陈松涛,你真行,菜做得不错。”
王燕只顾着吃饭,没注意到陈松涛和老太太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满脸笑意。“妈,您怎么还不吃饭啊?陈松涛,你忙了半天,快吃饭吧。”
老母亲说:“松涛,你累了半天,来,快坐下吃饭,我看着味道肯定不错。”
陈松涛不好意思地说:
“大妈,您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我经常来做给您吃。”
王燕看了一眼陈松涛,心里说这个人怎么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呀?
三口人正吃着饭,门铃响了。
老母亲问:
“这么晚了,谁呀?”
王燕放下手里的饭碗去开门,回身对老母亲说:
“妈,您猜是谁?
是我姐。姐,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接什么接啊!我一大活人,还能走丢了啊。你就说得好听,等你接我,我能冻死在外面!”王兰说话带刺,不过,王燕已经习惯了姐姐说话的语气。
王兰走进来放下包,这才看到陈松涛,她愣住了,问:
“家里有客人啊?没见过呀?”
陈松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瞟向王燕,等待王燕介绍自己。王燕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王兰说:
“姐,快坐下吃饭,我们也刚开始吃。”
老母亲接过话茬,高兴地说:
“你妹妹刚认识的男朋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正好你回家了,帮你妹参谋参谋。”
“妈,看您,八字没一撇乱嚷嚷什么呀。”王燕说。
陈松涛很尴尬,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下,不知道该说话还是继续装哑巴,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
王兰惊喜地打量陈松涛,故意玩笑说:
“八字没一撇,你就领回家吃饭了?”
王燕说:
“不是我领的,是咱妈领回家的,跟我没关系。”
老母亲忙去拿了碗筷,白了王燕一眼说:
“兰,你甭搭理你妹。
哎,你怎么这么晚回家了?”
“妈,您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呢?我们的厂子被别人收购了,我和您女婿买断了工龄,都回家歇着了。我回来跟您和燕子商量,看能不能帮我在这儿找个工作,要不然,孩子上学怎么办?”王兰快人快语,也顾不上陈松涛在场,进来就竹筒子倒豆子,把自己的那点儿事都说了。
“是吗?怎么说收购就收购了?别急,看看燕子有啥办法没?”
王燕忙往外推辞说:
“我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姐去看守所吧?”
陈松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觉得王兰可以去他的公司上班,正好自己人手不够。于是忙说,大姐要是愿意的话,就到我那里做事,我正好要招人呢……不等陈松涛说完,王燕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姐又不懂什么服装贸易,你别乱开口好不好?陈松涛说:
“我那里有个服装批发店,让大姐去守摊可以吧?”
王兰立即眉开眼笑,说:
“好好,不就是卖服装吗?我行。”
王燕说:
“你行什么?不去!”
王燕心里挺窝火,觉得陈松涛是故意放诱饵诱惑姐姐上钩,姐姐又不识趣,傻乎乎地往上凑。
心里正生气,她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看守所的号码,以为出什么事了,脸色立即就变了,对着手机就喊:“谁呀,什么事?”
“王所,是我,李晓东。才回家一会儿就听不出来啦?”电话里传来李晓东的声音。
“怎么啦?快说,别七拐八弯的。”
“我有点个人私事要跟你说说。”李晓东在电话里,语气很低沉。
听说是个人私事,王燕立即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生气地说:
“吓了我一跳,以后再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要先说所里没事,别让我心惊肉跳的……”
王燕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挂断了,她愣神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还是李晓东。电话里的李晓东开口就说:“王所,所里没事,你放心,我就是问你,晚上回来吗?”
王燕对着手机瞪眼说:
“你没事别瞎折腾,吃你的饭去!”
李晓东说:
“这次打电话符合你的要求吧?”
王燕说:
“我真想踢你两脚!”说完,她又拿起筷子,嘴里唠叨说:
“我出来一整天了,心里老是不踏实。”
陈松涛说:
“不踏实就别吃饭,现在就回去。”
王燕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对着陈松涛使劲儿哼了一声。她想接话,可是不能接。陈松涛说了,让她把戏演好。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要演下去,不能让老母亲难过。她心里说,陈松涛,你还没怎么着呢,就敢跟我厉害上了,要是真成了我老公,还不把我给吃了?她气哼哼地端起饭碗刚要吃口米饭,不想又被母亲拽过去。
母亲说:
“不想吃饭你就走,别在这儿气哼哼的,稀罕你呀?”
王燕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妈,我是您女儿,您怎么偏袒他?”
母亲说:
“我就袒护他!”
王兰这时也跟着参战:
“妈说得有道理,是你不对,你哼哼什么啊!不就是个破所长吗?”
王燕气得跟王兰瞪眼睛,说:
“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啊!哼,这饭我不吃了。”王燕假装生气,两手叉腰。
老母亲和陈松涛都忍不住吃吃笑了,笑着相互挤眉弄眼的,配合默契。一边的王兰也跟着笑。
王燕嘴里嘟囔说:
“我就纳闷了,才认识多大一会儿,你们就成了联军了。”
王燕当晚回到看守所,李晓东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斜倚门边站着,也不说话,用眼睛瞟她。王燕皱眉头说:“又咋啦?有话进屋说。”
李晓东瞪眼说:
“我是送来让你踢的,踢完了我就走。”
王燕说:
“别没事找事,怎么像个娘们儿!”
正说着,姜红走进王燕办公室,王燕忙问徐梦婷的情况。姜红说不怎么样,还是急巴巴的等死。王燕说这么下去不行,赶紧想办法稳住她,总不能让她一直呆在过渡监室吧?
姜红说:
“你交给我那几招都用完了,不灵验,说什么感人温暖的话都不能打动她,你诚心诚意帮助她,她却说你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看样子这块骨头要留给你亲自啃了。”
王燕嘴里反复唠叨着,打动她、打动她……突然间,她使劲儿拍了一下桌子,问一边的李晓东,记不记得那个叫陈松涛的犯人?李晓东点头说记得,你怎么想起陈松涛了?王燕说我今晚回家碰上他了,在厨房帮我母亲做饭。
李晓东一下子叫起来,说:“哦哟——哦哟!我说你晚饭为什么没回来吃呀,我说你嫌我的电话打搅了你了,我说你对我的口气像恶煞婆,我说你……”
王燕用力挥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打住吧你,有完没有呀?
我跟你说正事,当年我们从陈松涛的女儿入手,打动了陈松涛,徐梦婷没孩子吗?”
姜红接过话说:“好像有一个13岁的女儿。”
“那好姜大姐,你抓紧了解一下她女儿的情况,这是个突破口。”
李晓东问王燕:“梁媛媛的亲生父母有线索了?”
“没有,不过网友提供了很多信息,陈松涛答应帮我去找。”
李晓东瞪了一眼王燕,猜测陈松涛一定在追求王燕,他从王燕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一些内容。他说:
“现在有人替你分忧了,恭喜你呀,什么时候办喜事,别忘了通知我一声,给你送礼金去。”
王燕懒得跟李晓东解释,干脆把话题扯到了李晓东身上。她说:
“你操别人的心干啥?自己的事情还没倒腾明白,你最近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
李晓东说:
“你听谁说我们吵架了?我们好着哩,可别造谣呀,造谣犯法。”
正说着,值班的男管教匆忙走来,冲着王燕说:
“王所,金力男不对劲儿!”
王燕一怔,忙问怎么不对劲儿。男管教说金力男浑身发软,坐在那里蔫了,像霜打了的茄子。王燕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蔫了?一定有问题。王燕说着快步朝监室奔去。
金力男是朝鲜族,因贩卖海洛因被送到看守所,一审判处死刑,他知道上诉也没用,一心求死了,从来不给监管民警找麻烦,上个月还主动要求把他转移到了8号监室。看守所的8号监室关押的,有大学英语教授、电脑工程师、报社总编辑、企业总经理……全是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在当今浮躁的社会中,他们也跟着闹哄哄的人群,放羊似地朝前奔涌,最后迷失方向失去自我。
进了监室,其实倒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机遇,让他们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人生,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于是他们感觉人生如梦,感觉时光如梭,于是又有了当年在夹缝中生存的精神。他们相互取长补短,形成了浓厚的学习风气,也打造了一个模范监室的牌子。电脑专家拜英语教授为师,英语教授拜企业家为师。报社的李主编是诗人,竟然让监室里的其他人都拜在他的门下当弟子了,每天写几首诗请他批阅,一个月打印装订一本诗选,在看守所其它监室内流传。这些人尽管过去跟文学不沾边,但写出的诗句有模有样,其它监室的在押人员读了,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环境使然。从往日风光的生活跌进现在失去自由的日子,这种落差自然会让他们百感交集。尤其对父母和妻子儿女的思念和愧疚,一日日堆积在心中,最后就堆集成了感人的诗行,也像李煜一样,吟出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诗句。
没文化的那些在押人员,心中也有这样的感受,只是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因此看了8号监室的诗选,引起了心中的情感共鸣,自然要流一些眼泪。金力男就是看了诗选后,要求调到8号监室,去跟着李主编学写诗。
王燕进了8号监室,发现金力男躺在地板上,额头冒着汗珠。监室里的几个戴眼镜的家伙,围在金力男身边忙前忙后,有给他擦汗的,有给他喂水的,好像人人都是医生。他们看到王燕紧紧张张进来了,忙安慰王燕说:
“王所,金力男没啥大问题,就是因为读了李主编的一首诗,感动地哭了好半天,哭得没力气了。”
王燕一看这阵势,忙让他们闪开,说你们省点儿力气吧,没病也让你们折腾出病来了。她伸手摸金力男的额头,并不发烧,问了他的饮食和身体反应,也没发现特殊的症状。但是王燕不敢大意,还是带着金力男去了医疗室。
医疗室的医生姓韩,在看守所工作了三十多年,经验十分丰富。
韩医生初步诊断,金力男的症状可能是低钾引起的。韩医生给金力男输液补钾,可他的血钾指数依旧下降,并出现心慌胸闷的反应。韩医生觉得问题严重了,这应当是心脏骤停的前期症状。王燕听了,立即把金力男送到急救中心进行抢救。急救中心的医生说,这种心脏病初期很难发现,随时都有心脏骤停的可能。金力男是非常幸运的。
金力男在医院住了三天,王燕一直在病床边守候着,眼睛熬得红肿。这天,李晓东开车去医院接金力男出院,看到王燕红肿的眼睛心疼了,训斥她说:
“你不要命了?你对在押人员负责任,也要对自己负责任呀!”一边的金力男听了李晓东的话,满眼泪水地说:“李警官说得对,我都是一个死人了,你为什么还要费力气救治我?”
王燕说:
“只要你一天不被执行,我就有责任保证你的合法权益,就要想办法让你每一天活得有意义,让你知道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
金力男说:
“我答应你,下辈子一定好好做人,报答你的恩德。”
金力男的话让李晓东想起了陈松涛,他白了金力男一眼说:
“王所下辈子也不用你报答,想报答王所的帅哥排了长队,你又不是帅哥,哪轮得上你呀!”
王燕不高兴了,怎么能跟在押人员说这种话?王燕责怪李晓东,你今天哪根神经又搭错了?说话要分个场合,帅哥在哪里?李晓东刚要辩解,看到王燕正用眼睛瞪着他,知道王燕真的生气了,忙闭嘴一声不吭了。
金力男出院回到看守所,8号监室的室友听了他的讲述后,被王燕关爱在押人员的行为感动了,搞了一次赛诗会。金力男自己也写了一首诗,朗读给监室里的人听:
人要脸树要皮,活着就要争口气。
活一天学一天,自尊自爱不自弃。
倘若人生有来世,一定活得有意义。
其实这算不得诗句,可金力男读得很动情,读得泪流满面。他表达了自己真实的心声,也表达了对于美好生活的留恋。
红布兜兜的照片在社区网发出后,很快得到了网民们的支持,短短三四天的时间,就有上千条留言。王燕根据留言的地址和电话,骑着自行车逐个寻访,一天跑下来,差不多走访了二十几户人家。
陈松涛开车拉着王燕查找线索,王燕并没有拒绝,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找起来快。这样,两个人就有了接触的机会。王燕慢慢发现,陈松涛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心也很细,每天兜里揣着一个小本子,把打听到的线索和地址记下来。他还专门给王燕准备了一个保温瓶,里面泡了枸杞子和玫瑰花。两个人一起坐车一起走路,难免有身子的什么地方触碰到一起的时候,开始都有些不自然,到后来也就习惯了。王燕跟这个男人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甚至有一种接近他的欲望。
但是她又觉得跟自己曾经教育过的在押人员结婚,似乎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她故意躲着他,抵触着他。
一连走访了几天,毫无收获,王燕就把这件事彻底交给了陈松涛。
一是所里的事情太多,她走不开;二是她担心自己整天跟陈松涛在一起,让别人说闲话。
大约过了半个月,梁媛媛的死刑核准裁定书真的到了。王燕就给陈松涛打电话,问寻找的结果。陈松涛说他几乎把宽窄巷找遍了,没找到任何线索。陈松涛安慰王燕,让她再等两天,很多奇迹就发生在最后一秒钟。
王燕没好气地说:
“已经是最后一秒了,没最后了。”不等陈松涛再说话,她就扣了电话。她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梁媛媛。
姜红看出了王燕的心思,就主动要求找梁媛媛谈话。王燕说不行,我要亲自给她道歉。王燕打开3号女监室的铁门时,犹豫半天没喊出梁媛媛的名字。梁媛媛突然站起来说:“王所长,是叫我吧?”身后的女管教点点头,说:
“梁媛媛,你出来!”
梁媛媛就走出了监室,跟着王燕进了谈话室。刚进门,梁媛媛就说:
“王所长,是不是我的核准书下来了?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猜出来了。”
王燕给梁媛媛端了一杯水说:
“我对不起你,一直没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梁媛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尽管她早就说自己是一个死人了,早就等着这一天到来,但事情真的到了眼前,她内心的平静还是被击垮了。
姜红想安慰梁媛媛,被王燕偷偷制止了,等待梁媛媛慢慢收拾破碎的心情。好半天,梁媛媛像从梦中醒来,突然发出“啊”的一声,仿佛胸口被什么东西挤压住,终于喘出气了。王燕以为她会哭,她却没有,而是站起来转向王燕鞠一躬,说谢谢王所,我知道你答应的事情一定尽力去做了,我是命中注定这一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