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走到卧室窗口,拉开厚厚的黑色窗帘。马路对面的五楼窗户,是一年前的凶案现场,如今是一个变态单身汉的公寓,那架偷窥的望远镜还在窗前,正是昨天我所在位置。
从这扇窗户看到对面,如果那边晚上开灯,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所有杀人细节。
愚蠢的警察!勘察现场的时候,为什么不到对面调查一下呢?
莫妮卡搂着短发女孩,坐到卧室的椅子上,抚摸她的头发说:“你叫什么名字?”
“MARY。”
她的声音非常轻,像刚出生的小鸟。
“几岁了?”
“22。”
“在这住了多久?”
“两年。”
MARY目光有些呆滞,仿佛任人摆布的洋娃娃,隔壁拉美女说她进过精神病院,看来并非编造。
我走到她跟前,半蹲下来:“MARY,你是不是还记得,去年的9月16日晚上,你在这个窗户看到过什么?”
她的后背剧烈一颤,眼神有了微妙变化,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个致命的日期——2008年9月16日,是她记忆中的魔鬼禁区。
“你一定看到过!是不是?”我将手指向卧室窗户,“就是这扇窗!”
MARY却低头不语,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莫妮卡对我耳语道:“你别刺激到她。”
但我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继续面着MARY说:“你看到了!透过这扇窗户,看到马路对面大楼,同样是五楼的那扇窗户,亮着灯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NO!”
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紧闭双眼不敢承认。
莫妮卡赶快抱着她说:“别害怕!我在你身边!”
我狠狠捏紧拳头又放下,担心再这么刺激MARY,很可能把她刺激回精神病院去。
“MARY,对不起,我们闯入了你的生活,打破了原来的平静。”我一直蹲在她的面前,神情凝重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整整一年以前,我从中国飞到美国,被人带到马丁路德市。当我走进对面的513房间,却发现屋里躺着一具尸体,一个我认识的中国男人,刚被残忍地杀害。警察把我当作凶手逮捕,我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但法庭上没人相信我,最后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你真的要说出来吗?”
莫妮卡突然提醒了我一句,但我微笑着说:“没关系,在看守所与监狱里,我失去了一年自由,刚刚越狱逃亡出来。现在整个美国都在通缉我,到处张贴我的照片,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捕。我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机会,就是证明凶手另有其人,而你是我唯一的证人,我的命运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明白吗?”
MARY终于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的脸,与消瘦脸庞极不相称的大眼睛,却泄露了她心底尘封的秘密——
“为什么不是一场恶梦……姐姐刚刚过来……我拿出新买的摄像机……瞄准窗户对面的房间……我看到了……恶梦……我看到了……恶梦……但恶梦也看到了我……我们惊慌失措……恶梦很快就来了……我躲在百叶窗里……姐姐却……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那晚不是我……不……那是恶梦……只是一场恶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终于闭上眼睛,泪水肆意地涌出眼眶,趴在莫妮卡的肩头,哭得那样可怜。
读心术已证实了我的判断,等待MARY睁开眼睛,复述了她的第一句心里话:“为什么不是一场恶梦?”
MARY惊恐地瞪大眼睛,无法理解我怎么也说了相同的话。
“可怜的女孩,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但那确实不是恶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必须面对现实,面对遭受过的苦难。”
她还是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点点头。
莫妮卡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快要打开MARY心扉了。
“告诉我,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比如——你的姐姐。”
“姐姐?”MARY的脸色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能看到别人的心,但我不希望使用这种方式,还是你自己告诉我比较好。”
“姐姐——”MARY主动看着窗户了,我赶快闪开让她看得更清楚,“我有个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她的名字叫JENNY,一直在南卡罗莱纳州的老家。而我在两年前搬到马丁路德市,帮助印第安人保留地的原住民做义工。”
我还是小心翼翼:“那个晚上呢?”
“那个晚上,姐姐从东部飞过来看我。一年没见面的姐妹都很开心,我拿出新买的摄像机,要把我们两个人拍摄下来,没想到镜头刚刚打开,就拍到对面房间里——”
“杀人?”
“是,我看到了一起凶手案,被摄像机录了下来。”MARY突然捂住自己的脸,“但那个杀人凶手,也从窗户看到了我。”
“你们没有报警吗?”
“那天真倒霉,我的电话停机了,姐姐的手机在机场丢了,而我的手机正巧坏了。”
“可以去向邻居借电话啊?”
“我敲了隔壁房门,但是没人开门,我怕会碰上那个坏人,又逃回自己的房间。这时有人在撬我们的锁,我和姐姐都吓坏了。还是我的头脑清醒,把摄像机的内存卡,通过电脑复制到了备份卡上。姐姐让我先躲起来,就藏在卧室的壁厨里,接着门被撬开了。”
MARY说到这又流眼泪了,我打开床边的壁厨看了看,门板做成百叶窗形式,里面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我藏在壁厨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听到姐姐挣扎到卧室,隔着壁厨的百叶窗缝隙,我看到了凶手的脸!”
“他长什么样?”
“恶梦!那是我每夜的恶梦。”MARY的回忆忍受极大痛苦,“姐姐被他掐死了!而我藏在里面吓得一动不动——杀手拉上窗帘,打开摄像机仔细检查,然后就躺在我的床上。”
“他没有走吗?”
“是的,他没走,一直躺在我的床上,直到第二天早晨。”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而你就一直藏在壁橱里?也没有被他发现?”
“没有,我抓着备份的内存卡,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更不敢睡着——与其说是求生意志,不如说是被姐姐的死惊吓的。
莫妮卡点头附和:“嗯,有的人受刺激会大喊大叫,而有的人受到精神创伤,则会陷入彻底的安静。”
“我练过瑜珈,可以很好的控制呼吸。虽然和凶手在同一个房间,共同度过一个夜晚,但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其实,随便想想就足够你发疯了,一个杀手躺在你的床上,屋里还有个刚被杀死的亲人,而你必须躲在黑暗的壁橱里,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和杀手一起度过慢慢长夜——怪不得她会得精神病!不疯才怪!
MARY能够说到这里,已经够坚强了:“整整一夜,我闻着凶手的气味,闻着姐姐尸体的气味,直到清晨才听到凶手走出房间。”
“你报警了吗?”
“不,当我颤抖着走出壁橱,却发现姐姐尸体不见了!”
这个结果也令人吃惊,但我马上明白:“被凶手带走了!他怕如果留下尸体,警方调查这桩凶杀案,就会发现窗户对面,另一场凶案的现场——怎么会在同一个夜晚,两个互相正对的房间,发生两起凶残的谋杀案?这样我的嫌疑就会大大降低,警方也有可能找到真凶了。”
“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亲眼见到姐姐被杀害,却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我疯了!没人相信我的话,他们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了几个月才放出来。”
“你们的父母没来找你姐姐吗?”
她苦笑着回答:“我们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没有其他的亲人。”
“以后你仍然每天生活在这个房间?”
“是,在精神病院治疗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忘记了那段记忆,回到这里我几乎足不出户,每隔两天去一次超市,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整天用厚厚的窗帘保护自己,偶尔才会站在窗前,看看对面的房间——我以为自己全部遗忘了,没想到昨天看到了你。”
“对不起,是我唤醒了你的记忆,尤其我们闯入这里,迫使你回忆那个可怕的夜晚,对不起!”
我是真心道歉,刚才对她所做的一切,实在太残酷了。
“没关系,现在我才明白,总有些记忆是抹不掉的,潜伏在大脑深处,终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MARY,你是个好女孩,不该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只要你愿意说出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不但会拯救一个无辜的人——就是我!”我紧紧握着她的左手,莫妮卡握着她的右手,“我将永远感激你,你的人生也会彻底改变,重新走到阳光下,爱上新的男朋友,认识新的女朋友,永远走出可怕的阴影。”
“谢谢你。”
莫妮卡又提醒了一句:“MARY,你说你备份了内存卡,还在吗?”
“在。”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张内存卡,“都快忘记它的了,其实从没有好好保管过,能找到算是走运了。”
内存卡通过USB接口,连接到MARY的电脑上。
播放器里出现了画面,镜头对准卧室的窗口,焦距逐渐推向马路对面,也是五楼窗户——对面房间亮着灯光,敞开着窗户,一个大约五十岁的中国男人,我不会忘记这张脸的——常青,居然在摄像画面内如此清晰。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都回到了一年前的夜晚。
屏幕上常青的表情很是惊恐,又一个男人闯入画面,却是个光头的中国男人。
光头!
镜头里他的脸很清楚,看起来三十多岁,长长的脸不怒自威,身材也比我高大很多。
突然,他手中多出一把刀子——摄像机甚至拍出了他的白手套。
没等常青反应过来,利刃飞快地刺入他的左胸——这动作绝对是职业杀手,丝毫不拖泥带水,更不像电影里演的,杀人之前还说一大堆废话。
常青痛苦地倒地不起,鲜血迅速染红地板,刀子刺破了心脏,没几秒钟就断气了。
杀手满意地微笑,忽然转头看向窗户,正好面对摄像机镜头!
他的面色大变,最初的惊愕过后,转为杀气腾腾的目光。
录像到此为止,MARY关闭了摄像机。
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杀人视频,莫妮卡不住地颤栗,我愤怒地捏紧拳头,就是这个残酷的杀手,害得我替他背了黑锅,坠入深深的地狱,关进监狱忍受折磨。
MARY面色如同死灰,闭着眼睛躺回卧室。莫妮卡感到很恶心,却还一个劲安慰女孩。
“这可是最最重要的证据!”我小心地将内存卡放进口袋,宛若我的命根子,“足够推翻对我的一切指控,洗刷杀人犯的罪名!谢谢你,MARY,你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