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身子沉重地掉在她背上，她眼前一花，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好重！那本来就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看起来也不算瘦弱，整个人突然砸在她背上，差点把她的腰都压断了，血渗透了她黑色的呢大衣。
到了这个时候，杨岚才庆幸自己平时虽然懒，锻炼得不多，但前些年当律师助理，可没少被差遣着跑上跑下，虽然穿着高跟鞋，也一样能够百米冲刺，肩挑手提，不在话下，律师这个职业，向来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的，杨岚自然也练就了一副好身手，虽然费了些劲，可好歹是把那人从变形的车里弄了出来。
她再一次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还是没有信号，为难地看了看那人身上的血，又看了看自己开来的小车。严格地说，那辆半旧的丰田车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的老板，合伙人李晨的车子，看他们几个刚刚出道的小律师囊中羞涩，却又经常需要外出开庭、见客户，才借给他们轮流用的。
如果她今天晚上弄脏了李晨的车子，明天要用车的同事一闻到满车的血腥味儿，还不得以为她杨岚用这车做了什么杀人运尸的勾当啊……到时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是，她都好不容易把那人从车子里拉扯出来了，如果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荒郊野岭，一个人都没有，那个人迟早会死，到时警察一验尸，她在这里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指纹和血迹，也一样逃不过杀人帮凶的嫌疑……
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杨岚又打量了一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目测他的身高超过一米八，看起来颇注意仪表，身上的西装好像是Armani的，撕裂的白衬衫里头露出保养良好的胸肌，她又看了看撞得不成样子的保时捷跑车，血腥气太重，她闻不出这样一位主儿是不是醉驾飙车出了这样大的事故，大概是某家不成器的二代吧，有点儿小钱，偏偏喜欢炫耀，落得今天这样的境地。
她想到自己为了一千多块的律师费，开两小时车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开庭，跟地上这人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吃力地将昏迷的男子弄到自己的丰田车的后座上，浅颜色的座椅皮套立刻被血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想到清洗皮套的额外支出，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她再次启动了车子，从最近的出口下了高速，这里仍然是S市的郊区，路两旁都是半旧的厂房，路上零星走着几个行人，穿着蓝色的简陋外套，看起来是附近工厂的工人。杨岚放下车窗，问明了最近的医院的方向，又接着开了五六公里，果然看见医院黯淡的招牌。
医院里人不多，护士倒是挺积极，听她简要说明了情况，立刻推着昏迷的男子进手术室抢救去了。她看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从面前消失，竟然愣了片刻，心想自己与这男子素不相识，没必要跟到手术室去，又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晚饭还没有吃，肚子饿得发慌。
她慢悠悠地踱出医院大门，在一间灯光昏暗的沙县小吃店里解决了晚餐，又慢悠悠地踱回医院，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冰冷的金属椅子硌得她很不舒服。
她正无意识地玩着手机，一通电话插了进来，是她老板，仲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晨的号码，她连忙打起精神接通了：“李合，是我。”
仲恺律师事务所是S市的一个中型律所，合伙人李晨经历丰富，长袖善舞，在政府部门、司法机关都有深厚的人脉，一手创立仲恺律师事务所，至今已有十几年的时间，手下的中小律师无数，杨岚便是其中之一。她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便一直跟着李晨做事，对这位合伙人的脾气算是摸得透透的，他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肯定不是关心她此刻有多无聊。
果然，李晨在电话另一头问道：“你跟吴悠一起做的那个合同纠纷案件，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合，我已经把案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把关键点都已经提示出来了，证据也全部准备好了，证据清单现在在我的电脑里，我本来是打算今天晚上回律所打印出来，装订好的。”她连忙一口气说道，生怕李晨以为她不知在什么地方偷懒。
“你现在不在律所？”
“呃，我还没有回去。”
“怎么，今天的庭还没开完吗？”李晨怀疑地问道。
“庭是已经开完了。”杨岚只得说道：“我现在在医院。”
“你为什么会在医院？”
“我……我遇到了一场车祸……”
“你撞车了？”
“不是，不是我，是别人，我只是路过，正好看到伤者，所以送来医院。那人好像还没有抢救完，所以……”
“哦，不是你撞了人就好。”李晨松了口气，在他心目中，杨岚一向是个不大靠谱的下属，要是真撞了人，惹的祸就大了，说不定还要赔上一大笔钱，车子是他的，他说不定还吃不了兜着走。
杨岚显然不知道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钟里，老板李晨的脑中闪过这么多念头，只说道：“李合，我可能晚一点回去……”
“吴悠今天也出去开庭，还是会见当事人？”李晨突然转移了话题。
吴悠是杨岚的同事，跟她一样在李晨的团队里干活，两人年纪相当，经常搭档做事，所以李晨找不到吴悠，便很自然地问杨岚。杨岚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今天下午出来开庭的时候，她还在办公室，但我出来一下午了，她后面有什么安排，我没有细问。”
“那算了。”李晨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明天早上把那个合同纠纷案件的材料整理出一套来，放在我桌上。”
“好的。”
李晨挂了电话，杨岚吁了口气，接着拨打吴悠的手机。医院安静的走廊里，只听见耳机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杨岚暗自骂了一句，吴悠这家伙，现在大概不知在什么地方玩得正疯呢，竟然连李晨的电话都敢不接，以至于李晨要拐弯抹角地问她，明天就等着被李晨骂吧。
李晨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老板，恰恰相反，做了多年律师、合伙人，李晨脾气大得很，火气上来指着年轻下属的鼻子骂，也是常事，谁让律师这一行竞争激烈，经验和资源丰富的老板们刻薄起初出茅庐的下属来，一点都不容情的。
杨岚打了好几次电话，吴悠都没有接。她正准备接着打，却见手术室门上的小灯熄灭了，绿色的门哗地一声打开，这才意识到手术做完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边解下口罩，一边看了看她：“你是病人家属？”
她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不是……我只是路过……”
护士推着小床从她身边经过，医生干巴巴地说道：“麻药已经停了，他应该很快就会清醒。”医生陪着她跟在小床后面，一边走向病房，一边对她说道：“有些脑震荡，不过影响不大。身上的伤不是太严重，破了几个口子，已经缝上了，虽然失了不少血，但现在也没有大碍了。”
医生说得没有错，那人眼皮微动，脸上肌肉有些扭曲，看来是麻药的劲儿过去了，伤口痛得不轻。杨岚盯着倚在床头的陌生男人，急救的时候，护士已经给他换了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像是一个变形的布袋子。不过，她必须要承认，就算没有穿那身Armani西装，这个男人也完全称得上英俊非凡，棱角分明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一泓藏着漩涡的湖水，平静中隐含着纯粹的天真。
那人轻微地晃了晃缠满绷带的脑袋，睁大眼睛四下里看了又看，目光茫然。过了几秒钟，他终于疑惑地问道：“这……这是在哪里啊？大晚上的，你们为什么不开灯？”
杨岚皱着眉头，盯着那人毫无血色的脸，病房里的白炽灯明晃晃地打在那人缠着白色绷带的头顶，又疑惑地看向医生：“你不是说他没有什么大碍吗？这又是什么毛病？”
医生似乎有些尴尬，但咳了两声，还是很清晰地说道：“他撞的位置不好，损坏了视神经，我们小医院治不了。需要马上转院去市中心医院动手术，否则只能永久失明。”
“啊？”杨岚不解地看着医生：“什么……损坏？”
医生被她的愚蠢激怒了，瞪了她一眼，转头去跟已经清醒过来的病人解释他的病情。杨岚听着那一串串专业名词，心想，老板李晨从来不把医疗事故类的诉讼交给自己办理，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她对这些生涩的专业词语一点感觉都没有，当然也不可能在法庭上为当事人据理力争了。
那人听着医生的话，原本就失血不少的苍白脸色更是越来越难看，半句话飘进杨岚的耳朵里：“按您这么说，我就算是在明天早上八点之前转到市里的医院，手术成功后复明的概率也不到百分之十……”
医生漠然说道：“你这样的情况，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有姑且一试。而且，手术的时间越早，成功的概率就越大，超过十二小时就再也没有可能治好了。不过，你的抢救手术费还没交呢，我们不能给你办转院手续。”
杨岚觉得心里一沉，这手术费不会要自己来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