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史海回眸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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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聘英记 (3)

哉生明,中堂驻节伦敦,往观通商大事,西谚所谓“大日子”也。巳刻,先诣专理宫中财政之英国皇家大银行。总办为主,偕各董事延入。寒暄毕,诸董中有爵绅壳蕾,中堂见其庞眉皓首而精神矍铄,因问其寿。曰:“再逾六礼拜(四十二日),年登八十矣”(西人须逾生辰方增一岁)。中堂健羡不已。旋问行中董事若干人,壳蕾对曰:“二十四。”中堂曰:“行钜而董又多,乃不至我东土设立分行乎?”曰:“在国已足隆其业,不欲远商也。”中堂曰:“仆有多事,愿质所疑。”遂连问不绝,曰:“常见有他国来英告借者,贵行何以不应命?贵行甚钜,用人必多,何所藉以供给?”总办对曰:“敝行有业产,可收租值;筹款以供国用,则收利息;他商以物产为质而来称贷者,亦有利息。年中,除供给各费而外,尚有盈余也。”某董亦曰:“敝行经办国债股票,故国帑亦存放行中,可资周转。”中堂问其股本。曰:“此有限公司也。”又问:“行中取息若干?”曰:“大率不越二厘半(每百镑年息二镑半)”。中堂大奇之,俄而曰:“可知国愈富,即息愈轻也。”

又问:“所存现款若何?”总办对曰:“或存‘骚囫囵’(即一镑也),或金块,或他国所铸之金银通宝。”中堂曰:“今金腾贵,不识后能稍残否?”董事对曰:“欧美各种货物财产,均依金价合定,逆料其未必遽贱。银价虽略贵,亦未可恃。今惟视美国公举新总统之意见以为标准。盖似此之事,惟用银之国能定之也。中国与日本在东,美国在西,本皆专用白银者,大抵即皆可核定。”中堂曰:“我倘与日本携手同行以定银价,然必须先与欧洲各国议明兑换金银之价;贵国如不见允,即恐难以专主矣。”壳蕾曰:“此关乎大局者也,其详不可得而陈矣。”中堂曰:“英国如愿剂其平,何难以只手挽狂澜?惟不免有自私自利之心,遂不顾他人之苦乐耳!”大董某君曰:“然也。然各国亦何莫不然?”中堂笑曰:“各国皆然也,特英国于同然之中分外独然耳!”众人皆大笑。

中堂又问曰:“闻通用金银之事,各国前曾互议,徒以道旁筑室,三年不成。贵行为天下巨擘,曷不躬为之导?”大董曰:“此事关乎国政,银行无此大权也。”中堂曰:“贵行遇事自专,非部臣之所能辖制。金银并用一节,似应亟为料理。”曰:“中堂误矣,此非银行分内事也。”既而曰:“凡专用金之法,或兼用银之事,惟议院能定之,亦惟议员能变之耳。”中堂曰:“然则议院何不定之?”曰:“议院之权,虽足以笼罩一切,然非无所不能之上帝也。愿就范围与否,仍在众人也。”中堂乃更端以论杂事。

主宾共谈半时许,始相约入金银库观最准之秤。但使飘入一尘,其权(秤锤也)已显分轩轾,诚奇制也。总办取填注英金一千镑之钞票一纸,因造时偶不如法,视同废纸者,请中堂自书大名,以为异日怀念之券。中堂从之。旋辞总办及众董。

出自银行,命驾至邮政总局。局主公爵瑙馥率各官出迎,先导观各治事处。迨至电报局,邮政之分门也,见专司发电者,其多如蚁。问其数,曰三千人,中堂心甚震动。即入发电至他国之院。见一电机,其线连于法国巴黎都城。电生当中堂前,以法文电致法都,云:“承中国总督李中堂光临敝局,请问贵京天气如何?”瞬息间复电已至,其文曰“承中堂惠顾贵局垂问,敝处天气顷正晴光烂然,毫无变动之象。”瑙馥公又导中堂至通电德都柏灵之室,电生如法电室云云,以德文传至德都,即有英文答电云:“敬问中堂起居如意,此间天气甚晴。”中堂喜动颜色,因欲书一小简电呈德皇。局中人辞曰:“德皇今适远出,其驻跸处不通电线也。”乃止。既而至德律风局、英国自通四境总电局及邮政局发书处,详睹一切,登车返行邸。

申正,中堂赴商务总局之约。局在伦敦西境,街衢益宽广,屋宇益高华。英国簪缨门第,多筑于斯。驱车过之,目不暇给。商务局总办为迎宾主理,先期具柬,延陪宾诸客,数以千计。届时车马喧阗,烟尘合沓,且亦有步行而来者,杂以冀瞻上宾丰采之诸英人,九达之衢,几难插足,捕署知之,增派额外巡捕往来弹压。中堂甫至,欢噪遏云。

总办迎于门首,导入渔业大堂,簉座诸贵客群起为礼。中堂不克遍酬,且亦不能举其名,惟知英都中大商之领袖,如银行及各大公司总办,无不在焉。且堂以外,攒花作巷,明靓而鲜妍;堂以内,采山草棕榈饰壁,配以一切装潢,肃穆而整洁。向外,正中高揭中国黄龙大帜,左为英旗,右为商务局旗。饭厅外双扉间,又悬华旗、英旗各一面,互扭作和合形,灿烂而华贵。中堂略一瞻眺,改乘兜舆,偕总办登楼。襄理迎宾之董事迎于梯口,邀请入座。总办旋取莫洛沽国红皮椟一具,开出黄缎一幅,预书颂词,向中堂宣读,其文若曰:

今日之会,仆代伦敦诸大商人忝为主理,恭迓勋名鼎盛之贵客。伏念中堂在中国,实为华人中第一大臣。今幸不鄙凡陋,辱临敝局,仆等皆与有荣施焉。且中堂所居之中国,立政古于欧洲,立教更先于万国。印书之木板,则先知之。行海之罗盘,则先有之。其外交也,先已与罗马相通。而继壳伦波(四百年前觅得美洲全地者也)航海之后者,我欧洲有客排德,造舟东下,极愿远访中华。此皆书史流传,可以覆按者也。其工艺也,罗马未筑大城、未开大河之先,中国已筑万里长城,已开运河。似此久著荣名之国之大臣,今来敝局,实有重视商务之盛意。况中堂历聘各国而至敝国,关系大东方与极西方商务之振兴,尤非浅鲜。

回溯中英两国通商之局,始于六十年前,迄今花甲一周,两国来往之商情日臻隆盛,不特东之与西、亚之与欧交受其益而已。专以我英论,英与中国来往之货物,每年共值英金一京一二兆镑,实较列国与中国往来之数更增一倍。其由轮船运载之货,英船占百分中之八十四分。中国海关所征货税连各项钞课,英又占百分中之八十一分。由英出口至华之货,岁值英金七兆镑;华货之每岁至英者,则值四兆余镑。仆之所以为此说者,非如算博士之锱铢必较也,以明我两国之商业资本日益增重,而地广人众之贵国实敝国通商之大市集也。

抑重有说者,年来贵国之商业,固属远胜于前;然较诸实可厚期成就之数,则此区区之十余兆镑,直若鹏鸟之未曾展翼,鲲鱼之未能扬鬐。何也?华人生齿既多,华产之仅称为料而未成为物者,又不可以屈指计。但愿自今以后,生意蓬蓬勃勃,绝似春来之芳草,于以使中英两国交受其益,岂不妙哉!倘中堂俯銮微诚,分外广开贵国应开之口岸,以畅商途,仆等皆愿留意于贵国所需所乏诸物,源源补运,不啻琼琚之报。更望中堂安返故国后,赐书敝局,云中国内治平安,外交和睦:商途政术之与英息息相关者,为终始不渝之老友,为日新又新之良朋。则一纸佳音,岂仅万金之抵而已哉?

总办读毕,仍返致词子椟,以呈中堂。既而专司东印度与中国通商之董事亦起立致词云:

敝处与贵国通商,资本之厚,冠于各国,深知贵大臣心中灼然无所疑矣。回忆五十年前仆曾税驾贵国,正值五口初开之际,似此大庆幸事,至今永不能忘。仆所甚爱之华民,今已远胜于昔。然贵大臣所不应不知者,华民虽已有多益,而通商之事,今尚可格外增广,所惜内地之人,不免挠阻耳。仆等望贵大臣回华以后,本其力量,出其识见,凡旧俗之尚未尽改、新气之尚未大开者,急为之一一振兴,如创筑内地铁路等类。则历年躬行倡率之伟绩,至今而竟其全功,岂不乐哉!侧闻贵大臣今来欧洲,历观各国之措施,未尝不叹为美善。若使移西方之教化,以治东土之民人,如泉水之来源滔滔不绝,华民既缘之而享平安而增福祉,贵大臣又鉴仆等之奉迎各含喜气,因亦以喜色见赐,回华后更重念此喜信以成喜事。并祝贵大臣寿益增、名益显,以遥传乎喜报,仆等亦弥触喜心矣。

罗稷臣观察(丰禄)乃离座,先言将代中堂作答,旋照例向会主及各客拱手为礼,遂言:

伦敦商务局总办致词,东印度与中国通商董事明谕,本大臣不胜感激,且有不能已于言者(众皆鼓掌)。本大臣既至英国而入伦敦,主宾酬酢间,诸形契合。更闻二君盛意,本大臣实具同心。甚愿中英商业(众人不待词毕即皆鼓掌,以示预庆之意)更盛而更广,以迄于无有限量,减哉彼此均有裨益也。惟凡为大臣者,遇事不能先许空言(众又鼓掌,有大笑者)。何也?人心有甚觉激动之一候,吁,不知又有意想不到之诸阻。是以命意虽臻绝顶,治事或迄无成。若先大言炎炎,岂不类于唐突乎?然而仍愿铲除巧语,抛撇小心,竟大胆质言曰:本大臣愿为中国长进之中保,在世一日,必不肯荒废一日(众人鼓掌益喧)。是以直许于寿命未终之顷,必竭力以劝中国,必使工艺商业有进无退(众人又鼓掌)。凡本大臣在欧学得之诸课程,口必大开,喉必大响,必佐大皇帝于统辖之全地,用公平妥善之法筑造铁路、行驶火车,甚至极远极难之处,无不有四通八达之路,以运土产而便行人。此盖贵国首创之极可夸美者,吾华乃步其后尘也。诸君乎!诸君异日在此,遥闻中国盛事之成,必将忆及本大臣之真言忠悃,而共欣然色喜,曰:此即某年某月李某在某局面许之事也(大众鼓掌更鼓掌,且有顿足者)。

礼毕,主理者导诸客与中堂相见,各通姓氏。中堂久坐楼头,屡吸卷烟,似有不忍恝然舍去者。临别复曰:“承贵局诸君迎迓款待之情,本大臣实不胜喜悦也。”

初四日,中堂在伦敦。万国太平会(即《中东战纪本末》第一篇所称之“弭兵会”者是)中人来谒。中堂以是日事烦,先接订期公启,即嘱赫政复以书云:“甚愿见贵会友,惜早有他约,仅上午九点钟时,有余暇数分钟,乞谅之。”会董仰体宪意,入座之后不暇寒暄,即命书记生袖出节略,朗诵于中堂之前,若曰:

贵大臣出自中华,游于各国,实愿中西交谊,愈睦愈通且愈久,即以大有造于贵国,敝会深知之矣。故思竭尽微力,赞助盛心,晋谒台阶,熟商长策。敝会素钦贵国大皇帝善于化导臣民,敦崇睦谊,皆以平安无事为福,与英固式好无尤,与他国亦型仁讲让。敝会既冀万国永免兵燹之苦,更不愿各国与贵国相见以戎衣;况贵大臣辱临欧境,又抱通商兴国之公意?敝会中人遍布于欧美,剀劝邦交之联络,同于朋好之往来。自宜代贵大臣宣播微音,俾英国暨各国同会诸友无不洞悉,度贵大臣必不以越俎为嫌也。

至贵国与他国偶尔龃龉,旋复言归于好,有与敝会心心相印者。一千八百七十五年,日本觊觎台湾,衅固非起于贵国;英前任驻华使者威妥玛大臣,竭力调处,贵国大半俯从,一也。一千八百八十五年,日本剪灭琉球;贵大臣听美国格兰德前民主公断,遂无异言,二也。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法国欲夺越南,贵国保护属藩,几成大祸,关系尤巨,幸而法前相格兰味中堂与贵国前任驻英使者曾劼刚侯和衷共济,两国皆不失体统,三也。此三事者,敝会皆谨识于心,而知贵国实奉“耀德不观兵”之古训。今尤望贵国援此三事,以为成例,天下无不可措置臣事矣。

篇末复晋颂词曰:“敝会同人深冀贵国平安兴盛,巩固绵长;贵大臣精力纯固,贵寿无极。”中堂酬答数语,并详问立会之法,因谓:“不恃力而恃德,从此五洲万国得以永保升平,贵会之功匪浅。本大臣具有同志,愿力助贵会之大成也。”诸董称谢而出。

报时钟指九点有半,英廷特派之御车至,请中堂至贺荔支大船厂,观英国合操炮兵盛会。中堂即易公服,与英廷遣令陪侍之脱来西、师古德两君共登一车,赫政及随员等分登二后车,同向伦敦西南行。中堂连日出外,皆乘轿车,今日始登明车,旷览街市之平坦宽阔,房屋之高峻华美,不胜奇喜。及至火车站,有英廷预派之武员率车马炮兵迎导。中堂易登御火车,各员复随从护送。

少焉,车抵贺荔支,遥闻校场中鸣炮十九声,盖专迎头等钦使之礼也。中堂旋易登御马车,诸兵先至车前站队以示敬。掌令官传令开操,中堂即在车中凭轼而观之。但见炮兵骑马以御车,进退分合,行所无事;既而至人马不能行走之险地,诸兵竟挟辀跃马而过,真绝技也。操毕,诸兵即夹护车旁,送中堂入贺荔支船厂。道旁观者,万口“欢迎”(其声若曰“贺来”)。中堂左右答礼,大有应接不暇之势。

船厂总办暨英国文武大巨出厂远迎。入内叙礼毕,先具点筵,遍饷贵客。中堂则入其静室,小憩以节劳。迨主宾食点毕,总办导中堂观全厂之工艺。遂登特派火车,其装潢之华丽,在英几无伦比;车旁悬画眉鸟色之绸缦,尤堪悦目。其游厂而必以火车者,盖厂方英程三里,铁路往来交错,长英程五十里也。其所备之火车,但以机车计,共有四十三辆之多。在厂执业工人,则有一万六七千名之多。似此巨工,藉非目击躬亲,几何而不疑为妄诞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