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民常福,拜见皇上。”常福一进屋子,便连忙冲着那端坐在暗处的人咚咚咚地连叩了三个响头。他曾是常伴君侧,最懂圣心的奴才,即使现在眼前这个不是自家的主上,但他却知道,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会喜欢一个不懂尊重他的奴才。
“这可是赵高好不容易替你寻来的活证。你想问什么就问他吧。”赢政威仪的声音冷冷响起,一双长目在暗处闪亮着强抑的不悦。
若不是刚才亲耳听到晏落与此人攀谈,若非刚才眼见晏落对那声“柔妃娘娘”受得理所当然,他一定会对这明知是赵高设下的局不闻不问。可是现在,他不能。晏落竟然是楚幽王的王妃!她竟然是别人的王妃!那些一往情深、那些此情不悔、那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她对自己的爱,还是隐隐中,把自己当作楚幽王替身而情不自禁的表现。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楚幽王的妃子?”
“回公子的话,柔妃自幼便极得幽王宠爱,入住楚宫一年不到,便被幽王封为柔妃,伴于君侧。”常福说完,偷偷打量了赵高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
没顶的绝望将扶苏整个淹没,沉默着连言语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他一直知道她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楚幽王悼。那自己呢?自己又是什么?
“既然扶苏公子……”
赵高刚开口,便被扶苏冷冷打断,一双黑瞳凌厉地扫向常福,“告诉我,那个楚幽王长得什么模样……”咬了咬牙,声音自牙缝中挤出,“他和本公子,可有几分肖似?”
跪在地上的人似是被这问题惊到了一般,慌乱地连连磕头道:“幽王是无福之人,怎能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公子多虑了……”
望着眼前人如此反常的慌乱,扶苏心中已是一片清澈。这就是晏落会对自己情深意切的真正原因所在吧。回忆起与她在柴房的那缠绵一吻。当时她口中声声唤着的,分明是那个已逝的男子。
“你与那悼长得相似也并非什么怪事。要知你母妃虽是韩国公主,她的母后却是楚国公主。论起血缘来,悼也算是你的表舅。”赢政注视着扶苏脸上的复杂,缓缓开口。
“常福,我找你进来,可不是说这些的。别再在这里坏了皇上和公子的心情。捡重要的说!”赵高眼见扶苏已是一脸凄然,棱目中隐隐有畅快之色。
常福一听赵高之言,连忙跪着向赢政方向移去,“皇上,这晏柔万万不可留在秦王宫中!”
“哦?”赢政这一声不轻不重,却极具压迫性。
“皇上,此女,此女是祸君灭国之命!”常福说时,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古怪。
“祸君灭国?此言怎讲?”扶苏愕然地走上前一步挡在常福面前,冷声直问。
“这晏柔出生那日,一位云游道士曾为她推过命格。她虽有母仪天下之命,却无母仪天下之福!这也就是说,她易招君宠,却因福运太薄,根本受不起君宠!若是君王硬要将她留在身边,必会被她克去性命,断送江山!”幽王若非一意孤行,自己又怎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一派胡言!”扶苏皱眉斥道。这是什么歹毒的诅咒。她一介女流,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照此说来,当初楚幽王只要将她送给别国国主,岂非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人国破家亡了!
“哼。”赢政一声冷哼。
赵高立刻明白圣意,对着常福冷冷道:“你可退下了。”
“可是,赵大人……”赵高还有承诺的事情未曾兑现。
“门口的李侍卫会替你打点周全的。还不退下!”赵高声音微沉,常福只得嚅嗫着告了退。
“赵高,你也退下吧。”赢政话一出口,赵高不由得一愣。
“陛下,臣……臣告退。”眼见赢政长目微沉,连忙躬身而退。
屋内顿时静谧无声。父与子、两个原本该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忽然间彼此陷入了沉默,只因那一层伴着父与子而在的君臣关系。
“你可知,朕近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长生不老。”赢政开口打破沉默。
“父皇。”始皇帝沉湎长生不老之术,这在黔首间早已传开。为这虚无的神丹妙药,耗费的又何止是千百童男童女,与千万的金银。
“扶苏!你太让朕失望了!”赢政忽然拍案而起,声音中透满了迫人的怒气,“为何我赢政可以从一个赵国质子,走到今日统一天下、令三皇五帝都望尘莫及的千古一帝!而你们,我赢政的骨肉,却一个不及一个!让我如何敢从这皇位上下来!又如何能安享太平!”
“是儿臣无能。”黑瞳低垂,对于赢政的指责,他无话可说。
“朕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无能!连李斯那只老狐狸你都斗得有声有色,蒙恬满朝文武都未放在眼中,却唯独对你心悦诚服!”赢政一双长目转向扶苏,“可是,你为何会被那么一个女人给迷了心窍!”
“儿臣从未被任何人迷了心窍,儿臣只是欠她太多。”她不是颠倒众生的女子,可但凡是男人,只要经历过自己同晏落所经历的这一切,就绝无可能不为她心动。
“未被迷了心窍?若是换作其他女人,你怎会明知是朕中意的人,还这样不顾一切地同她纠缠?你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了对李幼娘这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你更不会将阿房宫的进程一拖再拖!”若非眼见这个向来沉着理智的儿子已经为情而近乎痴狂,他又怎会放下国事,特地来走这一遭。
“她对儿臣情深义重。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了。”她脸上的伤、身上的伤、心底的伤。这个为了自己而遍体鳞伤的女人,他放不下,也不愿放。
“一座阿房宫,还不够替你偿还吗?她曾救过朕一命,朕不会亏待她。只要你放弃她,朕会为她建一座世上最华美的宫殿,让她好就此安享余生。”或许是宿命使然,那股能不由自主吸引君王的魅力,使得赢政都对晏落起了一丝恻隐之心,而不忍坏了她的性命。
用一座华丽的宫殿绑住她一世的年华?她何罪之有?只因为那该死的命格?楚国是因为晏落而灭?那赵国呢?燕国呢?韩国呢?难道晏落还周游了列国不成?
“放弃她或是放弃你如今拥有的一切。你自己选吧。朕不可能眼见着你将整个大秦的未来赌在一个女人身上!”眼见着一向做事最是干净利落的扶苏竟然沉默犹豫起来,赢政长目一凛,不再有耐心继续扮演慈父。
“我该怎么做?”扶苏缓缓抬起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始皇帝,用波动的声音问道,“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将一切拨回这女人出现之前的样子。将朕棋局上被你弄乱的棋子一一摆好。”他只需继续稳住李斯与蒙恬,继续好好当他的皇长子即可。
见扶苏不语,赢政冷笑道:“她只将你视作是悼的替身而已。你难道还要守着你表舅的王妃过一生不成!”
翻乱的心倏地一冷,“儿臣知道了。”
要摆好棋子很容易,只需向李幼娘提亲,立刻便可化解李斯对自己的敌意。可是那颗早已不由自主倾向晏落的心要如何才能再摆正?
“还有,尽快建成阿房宫。”赢政冷着声道。
扶苏闻言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原来父皇当初委命自己去建阿房宫,就是为了让自己一手去建起关押心爱之人的牢笼。
“朕给再给你三日,与她好好做个了断吧。”
三日?日积月累的情感,区区三日竟然要说断就断?!不知斩断这份感情时,她会不会也像自己现在一般的痛心。这份痛,可比得上她失去幽王时的痛?
眼见着常福、赵高、赢政一一自屋内出来,却始终没见到扶苏的身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常福为何会被赢政召见?
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刚欲迈步上前,房门已被人自内打开。
扶苏抬望着那个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人,“我要回去督造阿房宫了。你……好自为之吧。”
“什么叫好自为之?”扶苏注视自己的眼神为何有闪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柔妃娘娘。”他原本在开门前,告诉自己不要再纠缠在这件事上的。可是,一见到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件事,你听我解释。”他误会自己与幽王伯伯了。也不知道那个常福到底胡说了什么。她与幽王,根本就是清白的。“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扶苏沉声问道,“我与楚幽王,是否长相肖似?”
“这……虽是这样说……可是……”他与自己印象中的幽王真的有几分肖似。一样的身形修长,一样的俊逸挺拔,可那仅仅是自己第一眼见了他便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仅此而已罢了。
“晏落,扶苏其实一直只是个影子吧。是你心中那个幽王的影子不是吗?”她的心上始终只有一个人,而可惜,那个人却不是他扶苏。
“扶苏,我想你真的是误会了。”他只需听自己解释,便会知道事情其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你原可以在我误会之前将一切澄清的。”所有的心痛都隐藏在冷漠的眼神背后。
“那公子好走!”侧开头,不愿再去面对他。为何这段感情自己永远要处在澄清的一方?自己又做错什么了?他每一次都如此忽左忽右。飘忽的心思从来未为自己确实地停留过。
“很好。”她若不是这般决然,自己或许还不会下定决心,将一切调回原状,调回到她未出现前的原状。
怔怔站在风中的人忽然被一阵暖意包裹住。收起神来,只触到一张温和的笑脸。
“胡亥?”晏落望了望肩上的披肩,很是意外胡亥的突然出现。
“给你这个。”胡亥说着,将用明黄丝帕小心包起的物什递至晏落面前。
“是什么?”晏落迟疑着,未曾伸手去接。
“是你喜欢的东西。”胡亥一把牵过晏落的右手,将东西硬是塞在她掌中。
“还不打开看看?”见她仍是望着东西却不动,胡亥急急地催促道。
“哦。”打开那层层叠叠,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晏落不禁眼前一亮,“荷叶野米糕!”
眼见晏落脸上的意外惊喜,胡亥扬唇露出一口皓齿来,“原来你还真是喜欢吃这种东西。”
“可是……现在明明已是深秋了。你哪来的荷叶?”这种初夏荷花开时才会有小食,怎么会在这个季节出现。
“知道我厉害了吧。”胡亥得意一笑,这可是自己千金从一对老农那里收来的贮藏在井水中的荷叶。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的?”晏落记得自己并未对谁说过。
“你吃一块,我就告诉你。”胡亥见晏落光捧着这野米糕却不吃,于是鼓动她尝尝味道。
“我……”晏落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来,“我不舍得。”自从自己离开楚王宫之后都还没再尝过这个。
“真傻。我买了好多荷叶替你藏着呢。你还怕以后没得吃?”
晏落开心地拈起一块来,送入口中。不禁享受地眯上了双眼。这野米竟然是正道的楚国野米。忽然有种回到了儿时的感觉。
“给你幸福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大皇兄却连这点都做不到?”
听到胡亥这番话,被糕呛住的人不由得连声咳了起来。
胡亥边替晏落捶着背边朝天翻着白眼,“难怪常福那老家伙说你吃东西爱走神。”
“常福?原来是他告诉你的。”这个常福,从前在楚王宫中就专爱讨好权贵,现在又拿自己的事来讨好胡亥。
“是啊。他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怎么办?你的把柄都落在我手上了。”胡亥故意拿话逗晏落。
“我又没做亏心事,能有什么把柄。”口中仍留有荷叶的余香,其实无论怎样,还是要谢谢常福多嘴,自己才能又尝到如此美味。
“呵。”胡亥笑了一声,望着晏落的星眸变得异常澄净,“晏落,跟我回府吧。我每天都让厨子做你喜欢的这些东西。”
晏落抬起头来,叹息对上胡亥那清澈的瞳,“胡亥,我想留在扶苏身边。真的很想。所以,请你成全我们。”
星眸怔了怔,“如果扶苏并不要你的陪伴,选择放弃你呢。”
“他不会。”他只是在误会自己。彼此经历了这么多,他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呢?
“不放弃你,他就必须放弃更多。”
“胡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晏落放下手中的糕,隐隐察觉胡亥哪里不对劲。
胡亥扬起唇来,眼中星光闪烁,“晏落,做好天天都能吃到心爱东西的准备吧。”
“喂!你把话说清楚。”眼看着胡亥这样不明不白地未将话说全,就飘逸而去。晏落在他身后急切地追问着,越走越远的人却哪里还理会她。
这胡亥,是不是又要胡闹了。老天。自己和扶苏之间,已经是一大堆的问题了,实在是经不起胡亥的瞎折腾了。
晏落侧卧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扶苏吻了自己,常福竟然出现在秦王宫中,而胡亥又同自己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直直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不知扶苏现在身在何处?还在修建那座要用来关住自己的阿房宫吗?
忽然好想看一下今晚的月。起身披上外套,径直打开了房门。
“吱嘎!”白天里不被注意的开门声在夜中显得那样刺耳。月光尽泻入屋内,月色间,晏落竟然发现门外立着一个人。“还没睡?”低沉幽远的声音在夜色中慢慢溢开。
“扶苏?你没有去阿房宫吗?”晏落又惊又喜,未料到扶苏竟然会守在自己门外。
“夜深了,我先回房了。”他冷冷道,抬步欲走。
“你还在生气?为何不愿意给我点时间听我解释一下!”他的房间就在隔壁,需要这样匆忙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决定了。他会按照答应父皇的,重新赢回李幼娘的心,将李斯牢牢稳住。而晏落,会在阿房宫建成那一日正式入住其中。这之前,两人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我是在楚幽王七年入的楚王宫,那年我才五岁。楚幽王在十年就驾崩了!”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听自己的解释?
她入楚王宫时才五岁?那也就是说,悼驾崩那年,她不过才八岁。八岁的女孩子能成为什么宠妃?
“赵高!”这分明就是赵高的阴谋。竟然让那个常福隐去了这么关键的事情,“可是,你才八岁,怎么会被封为王妃?”
“你总算肯听我解释了吗?”眼见扶苏开口相询,晏落才终于有机会将事实亲口告诉他,“因为我入宫后,名不正言不顺。幽王伯伯宫中那些势利奴才会在他背后欺压我,所以才特地破例给了我个名分。”眼见扶苏黑瞳中的松动,晏落缓缓道,“扶苏,如果有幽王十五年,幽王二十年,我不能保证事情是不是还会成为今天这样的局面。可是至少到今天,我对幽王的感觉只是一位像慈父一般的长者。”
“可扶苏却始终是他的影子,不是吗?”语气很淡,但眼神中的紧张却已是再分明不过。
“单从外形来看,你和幽王伯伯是有几分神似。可是,幽王伯伯是个像水一样宁静、个性温柔的人。如果你非要说像,乔松比你更像他。”
“你的意思是,你和乔松……”
“扶苏,除了你,我不会傻到喝下任何人递来的鸩酒。你还不明白吗?无论是幽王还是乔松,他们都比不上我对自己的爱惜。只有你,为了你我可以连自己都忘记。”她原不该傻傻地向他解释的。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她不要他误会自己。
“老天。”扶苏一把将晏落拥入怀中。傻的是他自己。竟然意气用事地答应了父皇会将一切调到她未出现之前。可是,她明明就在自己怀中,明明就在自己心中,自己怎么可能当她不在?
“扶苏。”晏落轻唤着。他拥自己拥得好紧,她几乎都透不过气来了。为何一切说清楚后,扶苏反倒是一副要生离死别的反应?
“晏落。”稍稍拉开彼此的距离,双手却怎么也不舍得松开她,“无论发生什么,你要记住,我心同你心。”
“扶苏,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猛然想到傍晚时,胡亥那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话语。
“我自会妥善安排一切的。”扶苏眸色一沉,已决心要亲手弥补自己犯下的错,“答应我,在我回府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嗯。”只要是他说的,她便全心全意会照做。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保证。”望着月色下她那明媚的眸,忍不住在她唇上印下自己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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