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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为什么还在爱着你

“阿嚏!”

餐厅另一边的异动,丝毫没有影响到话题中心的邢云。他有气无力地揉揉鼻子,犹豫着要不要买杯咖啡提神。太久不喝的东西,现在是清醒了,就怕晚上继续失眠。

前一晚喊了陆元去喝酒,结果不是挑剔吵闹的夜店没格调就是嫌弃安静的酒吧不适合买醉。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也只是去小胖婶那里一人吃了碗拉面。

悻悻回家,想着至少趁孩子不在睡个好觉,回忆却叫嚣着连番上演。

说不清滋味的梦,梦里有个礼貌的少年。

深邃的眼,清朗的笑,宽厚的肩背,干燥的大手,甜橙香气、星空、树海、日光与风、回家的路、临窗的长椅、医院的走道、昏黄的路灯、温暖的被窝、虫鸣、细雨、雷声、亲吻与拥抱……

一切淡去,最后停在眼前的是人来人往的安检口,拉着黑色行李箱的霁晓,以及,不停胡言乱语什么的自己。

时间将人磨懒散、磨矫情,唯独不肯磨掉想要忘切的记忆。

比如,我为什么还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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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云生日过后不久,整个学校进入传统“盛典”时期——连科的考试,成串的测评。

其间,为了义诊最后事项的确认,霁晓和邢云还是约过一顿饭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结果有些不欢而散。

此次见面过后,直至义诊队伍集结向预定苗寨进发的当天,两人才在学生专车上再次碰面。

邢云捧着本书坐在最后一排,专注地阅读着。

霁晓拎着小行李箱爬上车,犹犹豫豫走近,塞进了行李上架,挠挠头,语气尽量自然:“嗨,看什么呢?”

邢云在看到一个小节点后才抬起头来,眼中有尚未褪去的专注,“嗯?你说什么?”

“问你在看什么。”

“老书了。”邢云将手中的书稍稍合拢,展示封面给霁晓,接着又往靠窗的位置挪进去一些,“二年级的车不是在旁边吗?”

小小的邀请举动让隐约的尴尬烟消云散,霁晓一耸肩:“我…我这种成熟的大人不喜欢和他们那群小孩儿们玩。”

邢云大约没听明白,仍是疑惑地看着他。

“好吧,临时加了辅导员进来,二年级座位不够。”

邢云扬了扬嘴角。

一笑泯恩仇,男人间简单粗暴的相处习惯。

暑期义诊定在临县深山中的苗寨,车程近八小时,霁晓在此间的交谈中彻底领略到邢云的粗神经本质:书打包了一大堆,衣服统共带了不到三件,只考虑换洗,没想起冷暖;说起医学医术头头是道,谈起时尚明星一脸茫然;又远又枯燥的旅程,音乐电影杂志零食统统没带,问他准备怎么消磨时间,想都没想回答了看书、睡觉。

“对医术过度痴迷,小心走火入魔。”霁晓坦荡荡地坐在一堆学长中调侃邢云,转念又想起他作为“暑期实践经验者”提示自己的那些话,“上次跟我说带衣服要‘足够替换能保证冷暖’的,真的是邢云学长您吗?不会是替身或者模仿者吧?”

“……”邢云斜他,锋利的视线顺带扫过周围呵呵跟笑的家伙们。

被霁晓“嫌弃”的人对他其实也有诸多“嫌弃”。

帮老师阅卷的时候,邢云特地抽出霁晓的答题纸看了看。从作答方式可以发现,霁晓拥有很好的理解和运用能力,却一点儿都不重视钻研和思考,白白浪费了与生俱来的逻辑思维能力。就像他处事待人的方式——明明很有看法主见,却总给人一种不清不楚态度模糊的感觉,粗略看来跟谁都能轻易热络,明里暗里又将他人推拒在外。

顺带一提,身为未来的医护人员,霁晓竟然用香水,还是娘娘的橘子味儿。

这一点从霁晓搭给自己的外套上可以隐约感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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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晓抬眼扫过高速路指示牌,掐表粗略估摸了一下时间,拍拍由窗边睡倒至自己怀里的邢云:“学长,”哄孩子般的软糯语气,“下一个服务站大概要集体下车吃午饭,快坐起来新鲜一下,免得待会儿精神不好。”

邢云呜呜叨叨应了一声,抓了霁晓的外套蹭眼睛,空调冷气顺着豁开的口子袭进来,他缩缩脖子,撑着迷蒙睡意坐正。

霁晓抬手替他拍拍带着汗意的后背。

无意识的自然而然,让另一头借故跑来拼座的陆铭不自觉地挑挑眉。邢云迷糊顺从的样子,身为好友的他早已看惯,毕竟邢大爷表面看起来精明,内里糙得跟丝瓜瓤似的。霁晓学弟熟稔照料的表现,才是真的叫他意外。

这俩前几天不是在闹别扭吗?

传闻校长之子不爱红颜,年方二十仍未有过女友,难道他们家刑云桃花开烂,真撞‘大运’入了法眼?

陆铭陡一激灵,抖落满身寒意。之前他只拿这事儿做玩笑,临到眼前,忽然有些怕了。

他一个成熟的“大人”。

客车很快抵达休息站,陆铭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邢云身边。倒不是想要干点啥,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亲妈”心态。

霁晓早已习惯陆铭出现在邢云周围,对此并不在意,三个人挑了休息站门边的简易塑胶桌坐下,各自捧了包里的食物出来分享。活动的随行医生被集中安排坐在休息大厅靠里的方位,他们大多来自校附院,其中有几位还是国内知名的专家。霁晓见邢云视线有意无意往里飘,很是感兴趣的样子,便抬手招呼了就职于红十字会的发小宋安过来跟他们介绍介绍。

宋安的说明介绍听到一半,邢云走神了,非常难得地。

他忽然意识到霁晓外套上的气味并非来自香水。

霁晓特别爱吃甜橙,伸手可及的地方都有橙子备着,久而久之,甜橙的清香便成了他的标志性气味。

果然不该轻易下结论。

邢云为自己之前的揣测小小愧疚,因此在霁晓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他的曲奇饼,还差点咬到他金贵的手指时,只是作势挥了挥拳头。这事儿要搁在平时,他一准会非常嫌弃地将余下的曲奇丢掉,附加一计又狠又准的胳膊肘。

霁晓一边感叹邢云妈妈烤得曲奇又软又腻,一边悠悠地继续剥香橙。

嗯,闻闻这橙皮油的气味儿,毫无疑问,甜。

滋滋儿的甜。

陆铭目瞪口呆。

“你这,对我们家邢大爷不错啊?”

“那是当然,他可是我的偶像!”霁晓一挑眉,直直望向邢云,“入学前就看过他参加本院的医学知识竞赛,还知道他以暑期实践为由,拒绝了附院文艺汇演安排的冠军典型发言。”

“……这事儿你来回说过三遍了,是没其他可讲吧?”邢云撇眼看他。

霁晓耸耸肩,掰了一半橙子递给他,又跟陆铭俩分了剩下的半个,“其他也得我愿意讲啊,又不是什么事儿都能跟人分享。”

比如,只愿独自体味的秘密。

陆铭盯着自己手里的四分之一橙子,默。

邢云垂眼没说话。

“与偶像相处至今,感觉如何?”陆铭笑得意味深长。

“不食人间烟火。”

陆铭一愣,继而倾身跟霁晓重重一击掌,满脸的知音难觅。

“……”邢云懒得再理眼前‘戏太足’的两个家伙,干脆撇过头去专心询问宋安有关随行专家的事情了。

霁晓和陆铭相视一笑,不再逗他,转而继续之前聊到一半儿的篮球话题。

邢云在听宋安说话的中途回头看了他们俩一眼,抿了抿唇,隐隐的笑意。

看来,他没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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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小桥、水车,环凑的苗寨,纯净到心肺的空气,以及,热情而坚韧的苗民。

奔波的疲惫在顷刻间消除殆尽。

邢云揉着脖颈跟在霁晓身后,寻找安排给他俩借宿的民宅。原本是陆铭和他分在一组,可邢云带的那几件可怜的衣裳实在不够应对山里多变的气候,比起与自己身量差距大的陆铭,体型相似的霁晓更方便衣服借用,于是才有了这个跨年级的混合借宿组合。

在热情的老乡的指引下,两人终于找到了“收留”他们的人家。

“你们就是分到我家来住的志愿者吗?”灵气小娃儿坐在门槛上眨巴着大眼问霁晓和邢云,身边立着只自两人靠近便目光炯炯的小猎犬。

霁晓笑着指指鸭舌帽上的志愿者标志。

小娃儿也笑,抱起小猎犬招呼两人进屋,然后又叽里咕噜地将他家的情况吐露了个清楚。小娃儿的乳名叫大树,他爹赶春是寨子里最厉害的猎人,一人一条枪就能猎回一头过百斤的野猪……

“大树刚才说了这许多,你是不是就记住了他祖上曾经有位顶厉害的苗医,还有他爸赶春对苗药很精通的事儿?”霁晓一前一后拎着俩人的行李箱,停在逼仄的的木质楼梯中截。自从意识到邢云对医学的专注,逮着空他就拿这件事揶揄。

“喂!盯着点儿脚下面,小心掉缝里!”邢云跟在他后面,挎着两人的背包,慌张去扶行李箱转轮,“能不能上了楼再贫嘴?”

“云哥哥说得对,在楼梯上玩耍很危险的。”大树站在楼下,抱着小猎犬仰头附和。

“云哥哥…云哥哥…肉麻……”霁晓撇嘴,倒是依言继续往上爬了。

出身优渥,倒是没半点骄奢的习性,接地气,能吃苦,也很懂照顾别人的情绪。邢云望着蹭蹭往上的背影,悄摸摸给个肯定。

“……云哥哥,你快上来看我俩的新房。”才刚踏上木楼板的人探出头来,发颠儿挂着蛛网。

虽然总体是好孩子,但使坏起来也是一等一地招人嫌。

“哎呀,我忘了扫房梁!”大树埋怨自己的粗心。

“没事,让楼上那个傻大个儿替你打扫。快去把竹扫帚拿给我。”邢云又从楼梯上走下来。

大树的父母为了攒钱供他读书经常不在家,小孩儿独自为此做的准备已经够多了。

剩下的活,正好让嘴欠的霁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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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欢迎客人,寨子里各家各户都带了酒菜去广场,欢快的歌舞、丰盛的菜肴,医生们不远千里来给老乡们看病,他们很是感激。

苗民的纯挚和热情,强烈激发了志愿者们的活力,先前疑惑不安的神情早已被意志满满代替。比起新人,作为前经验者的邢云要淡然许多,一是性格使然,再是他已经着手熟悉寨子的情况,为明天的义诊做准备了。

霁晓一手抓着个面粑,另一手捧了大半运动水杯的米酒,晃悠悠跟在邢云和大树身后,听他们俩一问一答。

“嗝呃。”

突兀响亮的打嗝声很快遭到前方一大一小的嫌弃。

霁晓窘迫地拍着胸口解释:“边走边吃容易噎着,刚才又跑了两步。”

“所以不是让你吃饱了再来找我吗?”邢云叹气,收了小本子和笔,环视一圈问大树:“附近有哪儿可以歇脚吗?”

“那里是‘情人坡’,有秋千和草垛可以坐。”大树指着前面围着茶树的小土包。

邢云眉头一拧,还未说话,霁晓先一步越过他们往前迈去,语气很是委屈:“早该坐会儿吶,转了大半天,就算没噎着,腿也酸透了。”

“娇气。”邢云小声嘀咕。

霁晓没漏掉这个小小声,他拍拍外套的大口袋,扬声‘威胁’:“云哥哥你要是再说我坏话,这个超好吃的苞米粑粑我就留给自己了啊,这杯米酒也没你的份儿咯!”

为了抓紧时间熟悉情况,邢云吃得仓促,顶多也就半饱。

“嘁,我不喝酒。”

为美食所俘,邢云只能乖乖跟过去,挑了霁晓边上的草垛坐下,抬手接过他递来尤带温热的苞米粑粑。变魔法似的,霁晓又从另一边兜里掏出了油皮纸裹着小包熏肉。

“我姐让我带几个油皮纸食品袋实在太明智了。”

“唔,确实比饭盒更方便打包。”邢云撑开霁晓的外套口袋,摁亮手机查看一番,“还好没浸上油渍,别什么东西都往兜里塞。”

“这不是模仿哆啦A梦吗?”

“……小哥哥你真可爱。”

“嚯!”霁晓一脸惊诧,尤不知自己用了邢云惯用地语气词,“还以为你不懂打趣人,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邢云咬着米粑,耸肩摊手,一脸的‘没办法,就是这么酷炫’。

霁晓对他可恶又可爱的样子很是没办法,摇摇头,拉了蹲在地上的大树抱进怀里。

“啊……山里的星空,真美!”

“是啊。”

许久之后,邢云应道。

他对风花雪月之事并不上心,这大概是他头一次全神贯注去感知医学之外的世界。

唔,比想象得安静,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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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的休整,志愿小队很快收拾整理,投入到第二天的义诊活动中。

不过小半个上午,邢云便成了随队医生间最热门的助手,不论是基础诊断还是清创缝合,邢云作为在读医学生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完全足够用“稳扎”来形容。

出色的实操水平,加之克己的性子,刑云这一天比其他同学都要明白疲惫的滋味。若非霁晓隔一会儿从普通体检队伍那边跑来强行顶替,他连喝水喘口气的空闲都不准备留给自己。

来苗寨的头一晚,刑云是被霁晓催着上楼睡觉的,已近深夜,他还抱着手机在晒场研究药草。今天吃过晚饭后,他却径直洗澡上了楼。

“你今天不研究药草啦?”霁晓在他之后上楼来,擦干后背,套上替换的T恤。

趴在床上撑着眼皮看书的人不置可否,疲惫毋庸置疑,可惜不言而喻。

“今天先好好休息,咱们不还要在这儿呆小半个月嘛,别着急这两天把什么都看明白,吸收到脑子里。噢,还有……大树不是说他爸最晚明天回嘛,到时候逮着他这个懂行的人,你学起来也更快。”霁晓式有理有据的安慰。

“嗯。”邢云揉揉眼。

霁晓瞅瞅他的神情,再瞅瞅昏暗的电灯,随口问:“你一个学临床的,研究这些干嘛?”

弗一问出口便开始嘲笑自己的浅薄,毕竟专业与涉猎并不相悖,业务精进靠得正是经验与知识的积累。

“跟医术相关的事情,我都有兴趣。”邢云翻坐起身,撑着腰继续看书,一本正经地回答了霁晓的‘傻’问题。

霁晓被他怪异的坐姿逗笑,冲靠墙的小行李箱努努下巴,“我这儿有比你手上那本期刊更好的东西,要不要看?”

“本尼的研究讲稿?”从早到晚、跑前跑后,累到脸色发白的人忽然满血复活。

“……那、那个我没带,我带的是让男子汉恢复活力的东西。”霁晓被他陡然晶亮的眼神吓了一跳,挠挠头错开视线。

邢云曾在上次两人吃饭的时候吞吞吐吐地问他要过本尼的讲稿。那是纽约国际医学交流会上特邀嘉宾才会有的东西。

获邀者不是霁晓,是他爸。

他自来最反感的事情便是被作为搭上他爸的线。不论是为了人际关系,还是单纯的学术问题,他都反感。他希望自己只是自己,如此而已。

原本,邢云那种偏冷淡随意的相处态度让他觉得很舒服,对一件事情的专注和执着也让他佩服。但是,如果邢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留意着他‘校长之子’的身份标签,亲近便该到适可而止。

人与人之间,走得越近,伤害越深。

也因为这点又敏感又别扭的小情绪,霁晓在那段时间单方面生着闷气——认定邢云是因为老爹才愿意搭理自己。

直至最近他才明白邢云有多么“不谙世故”。看待问题通透直接,说话单刀直入,根本不懂迂回试探。

回头再看那次或多或少不欢而散的见面,他一边鄙夷自己的过度敏感,一边庆幸两人没有为此渐行渐远。

“……那算了。”邢云轻声叹气,满脸失望地躺回去,手中的书也被合上塞到裤子叠成的枕头下面。闭眼片刻,他又恹恹坐起来蹬腿抖开洗到发白的布毯,“我睡啦,晚安。”

“晚安。”静了静,霁晓抬手拉灭已然被扬尘包裹的电灯,就着透过厚玻璃瓦的月光跨上床,贴墙躺下。其实刚才他更想说的是,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坏眼睛。

一时静谧,屋外隐约传来狗叫和虫鸣,山里夜晚的习习凉意,叫人莫名舒心。

“古时候,妻子都是歇在外侧,方便伺候丈夫喝水起夜。”霁晓伸手垫头,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年轻男子特有的清朗声嗓,合着透过屋顶的静谧月光。

“怎么,你要起夜还是要喝水?”如此明显地被调侃,正闭眼按摩手腕的人倒是波澜不惊。邢云自小喜欢睡在床沿,如果不将一只手伸到床外腾空晾着,他便睡不踏实。

“唔?!不、不用。”

“那就赶紧睡觉,别拿这些陈腐的玩意儿胡闹。”邢云侧过身去,以背示人。

看来这个夜聊的话题没挑好,怎么还有丝儿反被调戏的味道?霁晓愣愣地想。

“顺便一提,学长你的洗发水味道很香。”霁晓又来。

“……”

邢云没搭理,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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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甜乡。

“你是不是志愿者?”面色黝黑的男子,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

“嗯。”刚从睡梦中被摇晃醒来的邢云迷瞪着眼,一脸茫然。

大树的爸爸赶春。他刚从山里筛完陷阱归来,里外没找到儿子,倒在自家阁楼上找到个睡熟的青年。

“你的朋友们都在忙,你不去吗?”赶春将空出来的竹篓挂上房梁,眼见少年仍是一脸迷蒙,笑了笑,踩着木梯下楼去了。

“……靠?!”小一会儿后,邢云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手脚忙慌地找手机确认时间。

床头端端正正摆着一个蓝色资料夹,封面标签署着花体的Benny。

本尼的研究讲稿,后边附着中文翻译。

嘁,是谁昨晚说没带的。

邢云抿唇翻看了两页,然后,这点儿欢喜在想起时间的那一刻又迅速崩灭:闹钟被关,手机满屏的未接来电,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哪个大笨蛋的杰作!

他懂不懂什么叫志愿者活动,这是能胡来的时候吗?

怒气冲冲赶到义诊的大宅子,果不其然,除了腿脚不方便的胡老医生,大多数人都已出诊。

“胡老师,我……起晚了。”

“噢,小邢吶,中暑好些没啊?”胡医生正替人缝合着被镰刀嗞到的伤口,手上忙碌不停,“那个,你的那个……霁晓,对,霁晓,让我跟你说,他去西边寨子了,隔壁村的病人都被安排在那儿接受检查。”

“……噢,谢谢您。”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磨蹭半天,只能薅一把尤滴着水的头发往西边跑。

搁着儿傻呆着,不如直接去找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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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晓算是切身体会了邢云昨日的忙碌,医生前辈们忙碌起来使唤人可是丁点儿都不手软。也幸得他出身医生世家,母亲和家姐管得严,要不然单凭在课堂之上练得那两下,还真难顶住邢云的空缺。

说起来,昨天他还为此事问过邢云,为什么医生前辈敢放手让他们这些毫无经验的学生做事。邢云在消毒器具的间隙回答他:没人能预判什么时候需要医生、需要救护,一旦有需要,他们就该是万事俱备的样子,所以,平日里能学则学、能练则练,要是因为自身准备不足延误了救治时机,那便是医务工作者的失职,再者,老师们其实有留心观察,还看得很仔细。

理所当然说出这些话的邢云,便是能学则学、能练则练的典范。稍有空闲不是在练手便是在看书,最远也是在参加与医学有关的活动。他尊称此行的每一位医生为老师,认真观摩、仔细询问,偶尔在一旁试着低声诊断,得出的结论与现职医生们的看法相差不远;他的清创、缝合手法干净利落又熟练;他的时间线里除了学习便是临阵待命……

医者仁心,如此努力的邢云让霁晓自愧不如。

还,心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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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牵连之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时,霁晓正蜷着腿坐在矮小的木桌前,一边替大桌上把脉的医生写处方,一边捎带盯着血压仪,为了减少酸痛而舒展在一旁的长腿上还骑坐着两个小娃娃。

邢云缓缓气,默默穿过人群走到桌边,埋头忙碌的霁晓居然还有模有样来了句:“不是急诊的话请排队,老乡。”

邢云牵牵嘴角,不挪动。

霁晓拧眉抬头,以为来了蛮不讲理的家伙。眼见是邢云,立刻多云转晴:“中暑好些了没?”

邢云一愣,别扭地点点头。在跑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明白,霁晓之所以关他手机还谎称他中暑大概是想让他好好休息一番。

“来,给你,早上剩下的。”霁晓从大褂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又从桌屉里掏出个玉米叶包着的米面煎饼,“这个是之前一个老乡给的。”

邢云看着不接。

“哎呀哥,快点吃了帮忙。”霁晓胡乱往他手里一塞,接着忙活手头的事情,“抱歉,老师,您刚才说得那两味药是什么来着?我还没记下来。”

邢云默默接过,将鸡蛋塞到兜里,剥了煎饼叼在口中,套上霁晓身边摆着的大褂,一边吃他的早午餐一边挤开霁晓,接替他测血压血糖的活计。

今天保留些体力也好,毕竟他还有本尼的讲稿可读。

如果时间宽裕的话再陪这个话唠聊两句。

如果时间宽裕的话。

“想什么呢,笑嘻嘻的。”霁晓用笔杆戳戳邢云。

“笑你的字,写得真是孩子气。”

“没办法,我姐跟我说……”

“先别叽叽喳喳,老师刚才说的两味药你记下了吗?”邢云撕下块儿煎饼塞进霁晓嘴里,“莲心、丹参各10g。”

“唔。”霁晓答得响亮。

白天大家照顾、霁晓分担,义诊结束以后邢云的精神头很是不错,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陪霁晓好好聊上几句,因为赶春回了家,他有了苗药老师。打从晒场回来他便跟着人家里里外外收拾、清洗、晾晒药草,见缝插针地学和问。

赶春话少却很有耐心,一直尽量细致地给邢云讲着苗药的辨识、生长习性以及药用效能。一来二去已是月近中天,赶春念及志愿者们明日还要步行去更山里的村落,不得不拉下脸催意犹未尽的邢云去歇息。

待到邢云洗漱完毕摸上楼,霁晓早已熟睡,四肢舒展着占去大半张床,只留下了靠墙的小块位置。

邢云抱臂犹豫片刻,终究没忍心吵醒衣服换到一半儿就睡过去的人,无奈地叹口气,灭了灯小心翼翼躺进墙角的小圈里。

原本还说要跟着一起听的,大概今天替了自己太多活,累到了吧。明天,还是换自己照顾他吧。

陷入从沉睡前,邢云迷迷糊糊地想。

朝之于夕,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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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晓在日光将将透过木质窗扉时醒来,呆呆盯了房顶片刻,侧过脸去看刑云。

留在这里不过三天时间,感觉起来倒像是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出奇地适应,十足地充实,还有眼前这张带着一丢丢生气意味的睡脸,莫名地亲切,还隐隐给了自己安心感。

鬼使神差的,霁晓伸手将邢云抵在床顶的胳膊顺到自己眼前,凑近了看他修剪圆润的指甲,以及如身形一般纤长的指节。这双手平稳利落,私下里一定练过不少次操作。骨骼、脉路、肤色,什么都好,就是太瘦。

脑海里猛然冒出昨晚两人分吃的竹筒饭。

啊,饿了。

“你要吃我的手吗?”邢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视线恰巧扫到霁晓滚动的喉结。

“嗯,吃你。”

霁晓的眉骨鼻梁线条清晰而深刻,密集的睫毛和稍硬的发丝是一样光亮的墨黑,眼神自带迫近的压力,未有迟疑、坦然直接。

“从你肚子里的动静诊断,一个我并不够你吃。”邢云满脸嫌弃地抽回手,再将右腿从霁晓肚子上挪走。

霁晓抱赧地揉揉肚子,“我昨晚没吃饱。”

“……我也是。”

“诶!说起来我昨天看见大树把他爸给买的饼干藏在楼梯下面的橱子里。”霁晓侧过身来,冲他坏坏地挤眼。

“你要不怕阿旺咬你,就去拿了试试。小不丁的猎犬,倒是又凶又贼。”邢云打一个舒服的呵欠,擦擦湿润的眼角,胳膊伸展到一半儿,忽然推霁晓:“咱们可以吃赶春哥昨天摘的布…布福娜。”

“什么东西?”

“一种可以入药的水果,起起起,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于是,两人忙乎乎爬起来,匆匆洗漱完毕奔着堂屋而去。

赶春起得早,已经出完一趟门回来。眼瞅两个大孩子围着簸箕研究怎么吃“新奇水果”,猜想他们昨晚在晒场闹得欢,都没能吃个落实。

“那个不顶饿咯,再等哈儿,我给你们煮个酸汤,再炸些糍粑。”赶春往烧火屋走。

“好嘞,谢谢哥。”霁晓朗声应了,埋头催促邢云继续讲药草,还胆大妄为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勺,顺着扬起的发梢滑下去,正好落在对方溜圆的肩窝,“你的记性是真好。”

“别走神,看这个……”邢云不甚在意他的举动,只顾闷头复述赶春昨晚教给他的东西。

照安排,他俩今天得跟着医疗小分队离开这里去到更偏远的村子入户义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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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早又在赶春家里填饱了肚子,同行的其他人员尚在梳洗,霁邢二人已经背着包往预定的目的地进发了。因为离村不远便是陌生的深林,两人不敢走得太快,只能磨磨蹭蹭挨着山路一寸一寸找寻草药,顺便巩固复习赶春教的东西。

采药这事儿需要运气,更需要经验,生手入门当然是上蹿下跳也改变不了收获甚少。

“你能不能用点力?”邢云皱着鼻子低吼,又不敢太大声怕松了气力,屈膝蹲得更深一些,拉低重心以承受霁晓的体重。

“脚滑,使不上劲。”霁晓头顶着蛛网,右颊染着泥,双脚蹬着湿滑的山石,脏兮兮的手攀着路沿。要不是为了兜里这棵药草,他也不至于弄到如此狼狈。反观真正执着于这颗药草感兴趣的家伙,齐齐整整地站在坎上,十指不沾丁点泥。

“活该啊我。”霁晓小小声。

“嘀咕什么呢?你再不使把力爬上来,我可松手了啊!”邢云的下巴尖,已经汗滴成串。

“这样,我数一二三,你使劲儿往后倒,咱们借点惯性试试。”

“行。”

“一、二、三!”

湿滑的圆石应声滚下,霁晓终于爬上了近两米的高坎。

酷暑在这深山里施展不开拳脚,泉水、砂石、绿草,还有风,都带着沁沁凉意。

邢云的嘴唇也是。

“抱歉。”霁晓慌忙爬起身,尚未站直又轰然跪下,抓着右腿苦笑:“腿、腿抽筋了,哈、哈哈……”

镇定、镇定,这不过是男人之间普普通通的碰撞。

非常普通的。

“也就你这种神经粗反应慢的家伙还能笑出来。”邢云飞一计嫌弃的眼刀,推了霁晓翻转过来躺平,熟练地抬起他的右腿,取委中穴、承筋穴用力按压,感觉到他的膝盖微微放松后,又半跪着替他按摩了一会儿小腿。

霁晓正要出言感谢,邢云倒先一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舌尖在嘴唇下面逡巡一圈,皱眉嘀咕:“我牙龈是不是磕破了。”

“张嘴我看看。”

“唔。”邢云一手抬着霁晓的右腿,一手扒拉开自己的下唇,凑到对方面前。

“啧啧,出血了,赶紧漱漱口。”伸长手臂拿了丢在一边的水壶,扭开瓶盖递过去。

“嘶……为了一株八角枫,我这可是下了‘血本’。”刺痛感很快袭来,邢云屈指戳戳霁晓兜里的药草自嘲。

“不亏啊,怎么着你也赚到了本王子的深情一吻!”伸展麻腿的同时还不忘出言逗弄。

“……哈?多亏你提醒,我这是亏大发了!”邢云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去取挂在树杈上的背包。

“嘿嘿。”霁晓轻笑,盯着他隐在碎发下的红耳尖。

“哎哟,我好像有听到不得了的事情诶!”陆铭不知何时到得近前,肩上斜挂着一个稍显老旧的药箱。

邢云忙着拍粘在裤管和后背沙土,捎带着瞄过去一眼,摆明了懒得搭理他的调侃。

“邢爱卿,还不快滚过来接你的药箱。”陆铭刻意抬高嗓门,派头也是趾高气昂。

“我的药箱?”

这种药箱可是随队的老医生才会有的装备。

“对啊,你的,早晨集合的时候,胡医生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让你好好利用,小心保管……哦,对了,老先生还说要是你给弄坏了,他就把你碾巴碾巴制成云片糕。”

“噢。”方才的高冷转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十足乖巧,连后半句的瞎掰也大度地不去计较。

“恭喜啊,邢、医、生。”霁晓抓了兜里的药草,走过去献花般递到邢云面前。

“……加油啊,霁学弟。”邢云接了,这会儿连眼角都染着笑。

“我呢?我呢?”陆铭作势要夺邢云接到手里的药箱。

“你也加油啊……陆护士。”霁晓手上帮着邢云往回薅药箱,嘴里还不忘替他挤兑人。

“没错,加把劲儿,你还能成为护士长,领导一帮小学妹。”邢云空出一只手,拍拍陆铭的肩膀。

“嚯,配合默契呀!”

“别羡慕,陆护士,祝你早日找到真爱。”霁晓一脸的语重心长。大概也只有在邢云面前,他才会偶尔摆出端正的学弟模样。

“诶?这么说……我们家邢云就是你的真爱?”陆铭笑得狡黠,视线在霁邢二人之间徘徊。

“不是不是!”霁晓皱眉摆手,故作急切模样。

邢云翻看药箱的动作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停顿,然后又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着手上的事情。

霁晓等的就是这丝‘难以察觉’。

他嘴角扬得老高,在邢云关上药箱的同一时刻,夺了过来挎到自己肩上,然后清了清嗓子补充道:“爱不爱呢,我是确认过了,现在正在确认是不是‘真爱’呢!爱可以是单方面行为,真爱要求的必须是双方啊!”

邢云伸去夺药箱的手,直愣愣停在半路。

哈?!

霁晓他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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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在这深山老林失了准头,连着三天的暴雨将医疗小分队彻底困在了这个断电断通讯的村子里。能诊治的、该预防的,所有可做的工作都完成之后,只能靠给老乡们干些杂活消磨时间。

停了不过半小时的雨,眼看又要继续。

邢云无声叹口气,抖抖膝上的簸箕,继续剥豌豆。“早知如此,怎么也得多塞两本书在包里。”

“拜托,邢大爷,您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啦!”陆铭撇嘴,提起刚绑好的蒜头串,“看到没,劳逸结合还是有成果的,下次学校要是组织绑蒜头大赛,我一准儿摘个奖牌。”

“懒得评价你笨拙的手法。”

“嚯嚯,那要不要我评价一下你纯情的做…法?”陆铭压低声音指指堂屋里面,“快坦白,是不是你这几天都不给人好脸色看,他才自告奋勇跑去帮老乡们值夜?”

霁晓正在内间补眠。

因为来的路上那个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问题,邢云这几天对他都有些毫无自知地疏离。

“……”

“人家小孩儿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在逗你,你说你生得哪门子气?”

“……”

“诶,我说邢云,平时你挺坦荡大度的呀,怎么一遇到霁晓,你就……”

“闭嘴!”邢云飞了颗豌豆暗器以制止陆铭的喋喋不休,“我没生他的气,也没给他脸色看……是他自己躲我来着。”

“啊?”

“谁知道他抽得哪门子风。”气恼地嘟囔,手里的豌豆荚惨遭蹂躏。臭屁孩儿,动不动生闷气,自己又不懂……

“他躲你?没道理啊?”

“他做事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不都是趁兴而为?说话的时候也是,怎么离谱怎么说。你跟他说正经的,他不是不听,就是不肯好好回应,非得占点言语便宜才安心。”

“……邢云啊。”

“嗯?”仍是气呼呼,连鼻子都皱起来。

“着急了吧。”

“……没有。”

“行啦,气也气了。去把人叫醒吃点东西吧,再睡下去,今天晚上他又不用睡吶!”

邢云不动。

“那就等小刘护士帮完厨过来喊他吧。”陆云提溜着一勾眼梢。

小刘护士昨天爬楼崴了脚,是霁晓把她背上去今早又背下来的。

邢云皱眉,小片刻后,才将簸箕重重放到地上,跑进屋里。陆铭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远处的天,自言自语:“真希望明…真希望以后每天都能是好天气。”

昨天夜里陆铭被雷声吵醒,一时难以入眠,想着爬起来喝口水,却在摇曳不定的烛火里看到回来替换衣服的霁晓,满身雨水地半蹲在邢云床边,神情黯然。

他想,在霁晓眼里,邢云本能的逃避,更像是无声的拒绝。

对于要不要推动两人靠近,他其实也很犹豫。邢云不喜欢女人这件事他是清楚的,而霁晓对邢云的照顾、看他的眼神,也确实有逾越朋友间的脉脉深情。

可是,多少情真意切的现在输给了荆棘的将来,这样的感情明明没有错,却不得不面临艰难的前路。如果有一天霁晓松开手,邢云又会如何?

一旦认定便全心投入的孩子,若遇伤害,只怕会深至骨髓。

如此想来,只能寄希望于霁晓真如自己看到那样,是个心清意正的好青年了。

“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听见背后靠近的脚步声,陆铭丢掉手里的蒜头捂住心口。

邢云没搭理,直接跨过他往侧间跑去。

“喂,出什么事啦?”

“霁晓发烧了。”

“……”陆铭呆站了一会儿,又看向远方的天。

算了,谁能左右天气呢?

风和日丽、凄风苦雨,挺过去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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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晓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明明温度灼人,却能依稀分辨出邢云留在其上的冰凉触感。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从他眼中流露的急切和气恼已经足够安抚自己这几天的郁结了。

怪不得他们说喜欢一个人就像坐云霄飞车,刚刚还愁云惨淡,下一秒又能漫步云端。

云云云,满心满眼满脑子,连带酸软的身体也跟着飘忽起来。

“霁晓,”陆铭从外面探进来半个身子,手里捏着个蒜头,“邢云他心眼直,玩不来迂回,有些事要是自己心里明白就别在那儿枯等他看穿了哈。”

“……”霁晓揉揉烧到隐痛的双眼,半晌才反应过来陆铭在同他说话,甩甩头撑着床沿坐起来,“你看出来了。”

“嗯哼,我可不像邢大爷那么傻。”

“…邢云他不傻,他只是比我们都纯粹……我就是知道,才会在之前有意无意地试探。你看这几天…他的举动,我真的担心…唔,我是说取向什么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唉……可能是我想简单了,也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

家庭环境使然,霁晓处事待人一向沉稳老练。在同龄人中,他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良好的教养,思想和见识也让许多人难以企及,优秀不言而喻,卓群自然而然。

现在,这个优秀的孩子正逻辑混乱地絮絮叨叨,……

“你说,邢云是不是只拿我当朋友?他的那些表现,是不是心里清楚又不好直说?”忽然又蹦出了这么没底气的一句。

“……”陆铭语结。顺利通过自己这关的优质青年,正可怜巴巴地求解着感情问题,一脸委屈。

霁晓见陆铭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猜测。戚戚然揉了揉昏胀的头,作势又要躺下。

“喂,你这是烧糊涂啦?”陆铭一个大跨步跑进里间,“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听?”

“啊?”还是可怜巴巴样儿。

“……话我说了,你自己慢慢儿体会。事事都靠我来点破,还妄想收掉邢云?”陆铭嫌弃地看看恋爱中的傻瓜,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先好好养病,其余的等恢复了再说。”

“唔。”

“……看在你生病的份儿上,指点你一招。”

陆铭招招手,霁晓乖乖把耳朵凑近来。

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偶尔会让人联想起自家叛逆的弟弟。

由此及彼。

希望陆元彷徨不安的时候,也会有人同自己一样,给他一点点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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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发热、头昏脑胀,闷沉的鼓声在左右耳间来回震荡……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糟糕的感受了。

“陆铭刚跟我说你昨天淋了雨。”邢云取了酒精、棉球过来。

“唔,有老乡屋后面的田坎崩下来一个角,堵住了排水沟,我跟着村长他们去帮忙挥了几铲子,然后我那蓑衣,不知道是小了,还是没穿好。”

邢云拉了他坐起来,动手开扒他皱皱巴巴的衬衣,扣子解到一半儿,忽然反应过来:“你这衣服……不是昨天的吗?”

“……唔。”霁晓犹豫着点头。

“我说好端端地怎么会发烧,你这……带了替换的衣服,干嘛不换?”

“……”

见霁晓不答话,邢云更是烦躁,如果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做不到,还妄称什么治病救人。

“自己脱。”越想越气,连剩下的两粒纽扣都再懒得亲自动手。

“噢。”身体已是极度不舒服,脑子里却还在悄摸摸感叹,邢云生气唠叨的样子,很可爱。

“你包在哪儿呢,我去给你拿替换的衣服。”

“放在血压仪后边。”

“等着。”

急匆匆的脚步行至门边又猛然停住。

昨晚,血压仪锁在侧屋,门钥匙在自己手里。

是不想吵醒我?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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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后背、脸颊、胳膊、胸膛,替人擦洗这种事情,邢云一定做得很少。毕竟,方才的路数怎么看都是‘想起哪里擦哪里’。轮到擦酒精降温的时候,又熟练起来。额头、后颈、手心、手腕、小腿,一处不落,一丝不苟。

“不像是好情人,但一定会是好医生。”

“什么?”邢云在忙碌的间隙,抬头询问。

“我说…早晨不该冲凉水澡。”

“问题不在凉水澡,而是你这身湿啪啪的衣服。”邢云瞪他,把脏衣服狠狠甩上一边的椅子,“你这家伙,也就看着聪明。”

“我看着聪明哈?”霁晓歪头看他。

“我眼瞎。”邢云皱皱鼻头,擦干手,取了替换的T恤给霁晓套上,推了人挪到靠墙的里侧,避开晕了湿意的地方躺好,最后才将湿毛巾搭上额头。

“邢云……”

“嗯?”正琢磨怎么打开老旧窗户的人回头。

“我手心好烫。”

“还很烫?”起皱的眉头越发拧紧,本能地探进手来感知温度。

尤带凉意的指尖刚刚触及手心,便被顺势而上,整个包裹住、扣留着。

“干、干嘛?”挣脱不能,霁晓用了劲,手心也足够灼人。

霁晓不说话,因为发烧而润濡的眼睫,直直锁着逆光站着的人儿。

“松、松手!”再不放开,这手心里的火就要燎到自己啦。

“……谢谢你,邢云。”

松开的手指,划过彼此柔软的掌心,留恋一路蔓延。

乏味的心,闯进了一个人,甘与苦都鲜活起来。

“我……”邢云撇开眼,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抓了脏衣服夺门而出,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故作镇定地替霁晓掩上门,“你先休息,我过一会儿再来给你量体温。”

“邢云。”几近呢喃的轻唤。

“干嘛?”急着逃走的人耐着性子等在门边。

“不要离得太远。”

“……知道了。”

清爽的周身,渐渐消散的燥意,安定满足的心,虚弱的身体再次找回浓重的困意。

“……不舒服就叫我。”

沉入梦乡前,霁晓听见门外的人说。

极致温柔的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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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绵雨过去,义诊小分队终于等来了回归“大本营”的机会。

霁晓伤寒初褪,腿脚乏力,邢云替他背了包,俩人远远落在出山的队伍之后。

“陆铭好像在叫你。”

“啊?”从出发到现在一直神游千里的人终于被唤回灵魂。

“前边儿,陆铭好像在喊你。”

“……没有啊。”邢云驻足认真听了片刻,前方除开隐约的笑谈声,再无其他。

“不是没有,是干脆跑回来找你了!”霁晓冲不远处一抬下巴。

陆铭神色慌张地沿着山道跑近来。

“喊你半天,不知道应一声啊?”

“刚没听见,怎么?”

“我们在前面遇到了赶春叔和村里的几位猎户,他们说雀儿山昨晚落了暴雨,崩了山,平常在那一块儿活动的野猪受惊之后全跑到这片山来了。”

“有伤到人吗?”霁晓朝邢云挨近几分。

“暂时没发现,”陆铭指指后面,“寨子那边派了几位厉害的猎户过来接我们,你们跟我一起快点赶上大部队,落单走太危险了。”

“嗷…嗷嗷…汪汪汪……”

这边话音未落,刺耳的猪嚎夹杂着狗吠声自另一侧山坳传来。

猎户放出去探路的猎犬该是遇到野猪了!

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赶春大喊着安抚:“你们先别动,等我过来。”

到底在山里穿梭习惯了,不一会儿赶春便已奔至眼前。他将背上的猎枪端到手里,挨近三人,警惕望着四周:“老杨家的几条狗刚从岗上绕到了你们后面,估计遇着黑家伙了。”

“……野猪?”陆铭抬手在身后薅了两下,想把邢云拉得离自己近些,霁晓却早在他之前将刑云拉到了自己身前。

“嘘……”赶春扣上扳机,不远处的嚎叫与追打声忽然躁烈起来。

不止!

狗吠声、兽蹄穿梭山林的声响貌似越来越近!

赶春正要示意身后的三人跳下路坎躲避,眼神一暗,一头浑身裹着血泥的黑杂毛野猪嚎叫着沿山路向四人袭来。

枪响、狗吠、嚎叫……

电石火光间,邢云只感觉到自己后背传来震荡心肺的冲力,然后便是天旋地转。

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恢复清明,他看见陆铭伸直糊了青苔的胳膊肘,指着自己喊叫着什么。

“霁晓,保持清醒、捂紧伤口……”

虽然手脚已几近麻木,刑云还是挣扎撑身坐起,忍着脖颈的刺痛去看背后的人。

霁晓蜷缩着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双目紧闭,双手捂着腿侧,猩红的血液正沿着他的指缝源源外涌……

幸好小队伍本身都是专业医护人员,前来护送的苗民也经验丰富,霁晓的伤口经过及时处理,不断涌出的血流终于被止住。一行人抓紧时间折返,回到原先的村子也没做停留,直接将他送去了临近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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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一切处置停当,邢云独自呆坐在走廊长椅上,胳膊和脸颊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包扎,脖子也用上了医用颈托。

霁晓手术完毕,被安置在他背后的病房里。

原来那时候发狂的野猪共有两头,除开沿着山路袭来已经受伤的那头,还有同样躁怒的另一头在差不离的时刻冲下另一侧的斜岗。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群追赶的那头之上,只有站得靠里的霁晓留意到了视线角落的异动。也不知是怎样的胆识和反应力叫他在一瞬间推开陆铭,护在邢云身前,生生挡了这凶猛过虎的野兽铁蹄!

按药性,霁晓差不多该醒了,得进去探看一下,好好感谢他。

邢云跟自己讲。

可是,身体莫名无法动弹,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邢云,你在外面吗?”霁晓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听起来还有些沙哑。

“……嗯。”心乱如麻的人闭闭眼,起身走进病房,力作平稳,“要喝水吗?”

“暂时不口渴,我说…诶!你怎……”话说到一半儿,霁晓忽然攥紧了床单皱眉闭上眼。

突然坐起身引起的大脑缺氧。

待到晕眩过去,他揉揉额角冲门边的刑云招手:“哎呀我头晕,你快过来扶一下,快。”

惯有的调侃语气,又极致地温柔,哄劝哭闹的小孩一般。

事实上,如果左腿没有被固定住,他都想从病床上跳下来——那个‘万事匆匆过眼、唯有医术值得细观’的邢云,那个处事冷静、心理素质过硬的学长邢云,那个他把握不住、费尽心思才稍稍亲近了一些些的邢云,哭了。

虽然只是有浅浅泪意漫过眼睫。

薄情的人,对谁薄情。

“你感觉怎么样?”邢云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扯了袖管胡乱蹭蹭脸走进来,未落座也不搭理霁晓伸过来的手,眼睛只顾盯着床面,“泪腺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

霁晓眨眨眼,笑着蹭近去将刑云拉过来挨床坐下,顺着他没头没尾的话说:“人体本来就会有各式各样的应激反应。”

比如,极度紧张过后,放松那一刻的突然哭泣。

“……你感觉怎么样?”邢云又问了一次。

“麻药效果退了,伤口有点疼,别的嘛……也就觉得暑期实践就这么报销了有点可惜。”

“明年还可以再参加的。”邢云试了试把自己的手从霁晓的钳制中抽出,没成功。静了静,犹豫着开口:“对不……”

“啊!这么一来,我三年级初期的课程会不会被耽误?这之后还赶得上进度吗?”霁晓打断他尚未出口的道歉。

“……等你这边稳定了转回附院,我给你补课。”

“真的?你可别说大话,三年级忙,你们四年级,呜啊……不敢想。”霁晓状似无意地把玩起邢云的手指,“我还是让我们班的同学帮忙吧。”

他本来就是无心一提,根本没指望眼前人。邢云给他自己安排的日程,霁晓也是见识过的,临睡之前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你的同学不可能教得比我好。除非,你能请到任课老师。如果是老师,他们是讲得比我好,不过……”邢云耸耸肩,话不说完,“你自己看着办。”

“那就辛苦学长您了!”

“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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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云此人,给出承诺有多慎重,对待承诺就有多尽心。

霁晓转回附院之后,他会在每天腾出时间赶去院里辅助预习或者集中答疑,还会耐着性子听霁晓唠叨这一天里有趣或者闹心的遭遇。偶尔,他会抛出一道案例分析让霁晓作答,再依据答案水准提供奖励,有时是一本外文医学杂志,有时是一份特别的甜点,有时是两个大个子挤在小小的病床上看一部轻松的喜剧……

日子很长,长到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

在办理出院以前,霁晓邀请邢云以分担房租的方式住进他在租住的单身公寓。

不过两天,邢云便应下了这个提议。他想,住在校外比回家省时间,比呆宿舍自由清净,偶尔…偶尔也可以给拄着拐杖‘腿脚不便’的霁晓搭把手。

进出、三餐、自习,两人由最初的节奏不搭逐渐变成课堂以外的形影不离。

旁人只道两人感情好,霁晓的竹马宋安却不这样认为。

霁晓的脾性他很清楚:院长之子的身份,跟随爷爷奶奶长大的经历,造就了他“看起来很好亲近”的特质。

换句话说,内心深处认生得很。

在他眼里,霁晓对邢云表现出来的包容和耐心,足以用‘破天荒’来形容。

每次去霁邢二人的住处拜访,他都会抓着邢云半真半假地抱怨,说自己这位发小区别待人的方式伤害了他的脆弱心灵,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背叛感。

而通常宋安开启哭唧唧抱怨模式之后,邢云会站起来收拾房间,顺便催促霁晓准备做饭。

一切是那样的自然自然。

学期期末考结束,霁邢两人收拾完课本和资料册,挤坐在公寓的阳台,喝着啤酒看着远处灯火璀璨的江滩。

许久的沉默终被霁晓的低声轻问打破。

“要不,咱俩在一起呗?”

就在霁晓以为对方用沉默表达了拒绝的时候,懒懒靠墙坐着的邢云冲他举起啤酒罐应声:“好。”

然后,他们有了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牵手。

再不久,他们有了第一次情人间的拥抱。

在最初相遇的餐厅他们有了第一次礼物交换;在公寓楼下的树荫小道他们有了第一次亲吻;在邢云取得附院实习机会以后他们有了第一次短途旅行;在某个夜幕低沉的雨夜,他们有了烧透彼此灵魂的交会体验……

那时,所有的光阴都带着生命里初次体味的惊奇与美好,爱上、爱着一个人,姑且能算自然而然。

可后来呢?

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生离死别,守着比任何时候都遥远的理想,爱情于我们,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