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技艺都是在重复中磨练的，比如在时空中转站逃票，再比如在脑海中形成复杂场馆的地图。
贝利尔今天也是早早就从熟悉的窗户偷偷进入了万魔殿的图书馆。图书馆近来似乎与她形成某种默契，凡是她需要的都巧合似的排在靠窗无人书架的最外侧，而且是便于她拿取的高度。她娇小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不安，松鼠一样左顾右盼着直到周围无人，才边回着头边将一本又一本的魔法书丢出窗外，窄小双肩局促地缩着。那欣喜又担忧的眼神、不时不放心地从窗户探出头去确认的小动作都像极了保卫食物的小黑猫，就差一条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晃啊晃。
沙利叶如今明白了萨麦尔要求他每天将书本整理成某种顺序的用意。今天是圣嘉利文的七阶结业式，哪怕他百般不情愿也得换上厚重的黑色制服，看起来规矩整洁的中欧装束衬出些清秀学生样来，只是在他身上依旧泛着说不出的清冷诡谲，而且似乎比往日更甚几分。
离结业式还有将近一个时辰，图书馆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圣嘉利文的学徒，清一色黑色着装。沙利叶远离他们，倚着书架找了本植物图册随手翻着，不时留意贝利尔的行为。
看到她在有人经过时迅速背过身、将书本藏在身后并装作一脸严肃的模样，沙利叶不经心地笑笑，又翻过一页。安静看书时瘦削美好的侧脸偶尔引来女学生的低声议论，然而也就止于议论。他的样子太苍白、也太沉郁了，即便露出笑颜也像个难以接近的孩子。她们最常议论的是万魔殿内的几位年轻任员，酒红短发、气质像猫一样的秘书，有着清秀俊朗外貌的同盟军指挥官，又或某位盛气凌人的世家少爷。
“那是谁？”
贝利尔的行为逐渐引起了过往学生的注意。
“鬼鬼祟祟的，以前就见过，一直这副模样转悠在书架旁边。”
感到有视线跟随着，贝利尔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刮了刮发干的鼻尖。她本来已经抽出的那本书也犹豫着放回去了。但是这反而遭来更多的盯梢，紧张中手一抖，本来不知被谁塞在书架之间的一本小册子竟被她顺带着刮了出来，啪地摊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想干什么？！”
陌生的声音立刻靠近了，然后贝利尔被谁用力抓住了手腕。几个圣嘉利文的学员已经围了过来，黑压压的让她有点难以呼吸。
“你塞在手提包里的？”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拿起那本册子晃了晃，脸上带着得意。
贝利尔的心里涌起某种自卫的本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推开挟持者，想离开这里。反正该有的都已经扔下去了，即使这种时候她仍然想着这些。
“她要畏罪逃跑！”几个女学生冲上前来制止，扯住贝利尔背后的花结，缎带在她的挣脱中被抽离，发出哧啦一声。失去重心的她在书架拐角处一个趔趄，眼中映入制服系带上的金属五芒星。然后谁接住了她，那个人的发梢墨色带着夏日的草木气息。
“沙利叶，就是这家伙一直在偷书，别让她跑了！”见到同院的学生，贝利尔感到身后几乎传来欢呼。她现在陷入了来自另一人的制约中，窥探着名为Sariel的少年的脸，认清他的身份后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无视贝利尔的窥视，沙利叶偏过头，模样似乎有些疑惑。“偷书？”他微启苍白的唇的表情像个孩子，在那之中暗暗显露琥珀色的心机。“即使对已经证实的小偷这么做也是合理的吗？”他的视线落在被女学生抓着的贝利尔的缎带上。
“为什么不合理？这可是个贼，与我们不一样。”
“所以空穴来风和说理依据也不一样，森希。”沙利叶望着带头追赶贝利尔的那个少女，看起来很温和。刹那间贝利尔又一次感受到这张沉静面容之下正生长的琥珀恶意，就像她感应到她自己与玛门时而陷入的严肃与敌意。她原本打算逃跑的双腿没有行动，一方面她无法确定沙利叶会不会也参与到追逐中，另一方面她一直以来想要了解沙利叶的念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强烈了。
森希一时语塞，半晌找出措辞来。“但是很显然大家都看到了那本书从她那边掉了下来吧？”
“‘大家’那时候也很显然看到度玛拿的是一本笔记本，而不是一本‘紫色的’笔记本。”对“大家”这个词漠不关心，沙利叶淡淡道。他似乎在说圣嘉利文发生的事情。
听到度玛这个名字，学生们像受了刺激一样开始窃窃私语，不时有异样的目光刺向沙利叶，猫头鹰时钟敲响，悠长清亮的余音回荡在图书馆内，一如他时常独自感到的空明。他们都在交头接耳，仿佛沙利叶说出了一个禁忌的秘密。
“我不希望你再提起她的事。”森希回避了。她浅紫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沙利叶，真诚地。“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希望带着仇恨毕业，不是吗？”
“遗忘是最深的仇恨。”
沙利叶也盯着她，缓缓道。他的眼神平静甚至还有些温柔，却决绝得不会退让分毫。
“你没有资格定义仇恨。”
“那么你也没有资格审判。”
见森希被他三言两语呛得沉默，几个嘉利文的七阶生出来打抱不平：“你这什么意思？别以为有萨麦尔殿下挡着就能怎么着，你这么维护度玛，是不是和她一起偷东西诅咒人？！”
“如果这种质问能给你带来可怜的优越感的话，我不阻止你这么幻想。”
“——你这家伙！”
“算了，随便他怎样。”森希拦住了正要上前使用暴力的一名男学生，低声道。“该杀灭的威风还是要杀的，但现在不是时候。正面冲突对我们不利。”她说，“别再讨论这些纠纷了，走吧。不论她有没有偷书，我今天就暂且放过。”
一众学生跟在她身后默默走出图书馆。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贝利尔也打算就此撤退。
“请留步。”
沙利叶把丢在地上的破碎缎带捡起来，“已经不能用了”，他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意思。从黑色制服的口袋里取出古典植物元素的金属扣，贝利尔还未看清他是怎样做到的，那些花纹繁复美丽的金属扣就已经装饰品般点缀在缎带上，将破损部分毫无痕迹地钉住，疏密有致，看着很是顺心舒服。
他走近贝利尔，替她重新把缎带系成花结状。丝滑布条在腰间缠绕时感受到的微微紧缚也点染着他的气息，像生长在草丛里某种不知名的花，他的颈侧更是明显能嗅到这暗香，温润里缕缕疏离。
“抱歉。因为那本书正好被塞在夹层里，所以······”感到自己受到了本就应该属于大小姐的待遇，贝利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步子，感到沙利叶松开双手。
“所以那不是你的错。”
本来也并非有所留恋，沙利叶很干脆地回答道。“圣嘉利文的七阶结业式很快就开始了，恕不奉陪。”
——我的初衷只是因为你有点像她。
看似毫不挂念的背影，却将这句话通过意念传入贝利尔的脑海。
她吐了吐舌，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九点了，知趣地出了图书馆往相反方向打算捡了书回家。不得不承认在目睹一场口舌的对手戏后，她的防备有些松懈了。
因为正从走廊拐角处走来的那个熟悉身影是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