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红色的夕阳将落未落，而镇子上的集市却正是开始热闹的时候。
人群熙熙攘攘，涌在狭小的石路上。即使夜色已悄悄将镇子染上一层幽色，大街小巷却仍是灯火通明。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急匆匆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嘴里不断念叨：“让让，让让！麻烦让让！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但瘦小的她在人群中却显得渺小无比，就算用尽力气也只能前行几米。她就这么一路踉踉跄跄地穿过了人山人海，踏入一条有些昏暗的小巷中。
女孩好不容易停下步子，喘了口气，抬头却发现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心里大呼一声：“完了！”随后又拔腿就跑，冲到巷子尽头的一间瓦屋前，还未站稳就听见一个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来：“你去哪了？”
小小的身影瞬时僵住，女孩有些害怕地抬头，快速瞟了一眼站在屋子门口的一个中年妇女，唯唯诺诺地答：“路、路上人太多，所以回来慢了。”
那一脸严肃的妇人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是气恼，眉眼带上几分怒色，张嘴欲训，却又注意到渐黑的天色，生硬道：“药拿到没？”
女孩脸上浮现愧色：“拿到了。只、只是药店老板说药钱拖欠太久了，所以……把药扣下了一半。”
“……他怎么、怎么！”妇人眼睛一瞪，咬牙道，“明知道我们拿出钱已是不易！竟还！”
女孩没有再出声，两只小手紧紧拽着衣角。
妇人继而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渐落的夕阳，闭眼叹然道：“世道艰难啊！”
不再多想，她转身快步走进瓦屋，一边吩咐道：“木子，你快些将药煎下。时辰到了，耽误不得。”
“是，母亲。”木子恭敬答道。她目送着母亲走进瓦屋里的一个小房间。待母亲关上门，这才终于放松下来，自言自语道：“幸亏我跑得够快。”
木子将药从怀中拿出，一样样分开摆在桌上，清出这次要煎的分量，将剩下的包好，踩着椅子放到最顶上的橱柜中。
说起来竟有些可笑，这些药就是此刻她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母亲变卖出去换钱，给哥哥治病了。
家境自从父亲在做杂役时因为失手碎了个很珍贵的瓶子，被活活打死后就艰难起来。
入不敷出的生活将母亲差不多压垮了，再加上哥哥的这一场病，以前温柔贤惠的母亲彻底换了个人，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她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害了什么病，只知道母亲请大夫来检查后，就像得知父亲死讯那晚般哭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就把她叫去重重告诫，握着她的手坚定道：“不论怎样，你的哥哥绝不能……绝对不能！”
记得最深的，莫过于母亲的眼神和她手上紧绷的青筋了。
记忆也有些模糊起来，药香缭绕。她定定神，将煎好的药装进瓷碗中，小心翼翼地推开哥哥房间的门。
母亲正坐在床头说话。床上躺着一个清秀的男孩，眉目俊朗，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脸色却苍白如纸，毫无这年纪应有的活力生机。
母亲见她进来了，起身道：“我去弄些吃的。木子，好好陪着你哥哥，看着他服下药才行。”她点点头。母亲便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木子在哥哥旁的木凳坐下，望着床上衣着单薄的少年，有些担忧地道：“哥哥，你怎么样？没再呕血了吧？”
少年坐起来靠在墙上，侧头细细打量她，却避而不答：“你今日又晚回了？嗯？”他眯起眼，“又去看话本了吧。”
又被猜中了行踪。
她有些羞愧地低头：“对不起哥哥……我又没忍住……”
“没事。”少年笑着摸摸她的头，“多好啊，木子终于有喜欢的事情了。”
木子有些羞恼地拨开哥哥的手：“我不是小孩子啦！摸头会长不高的！”突然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她侧身端起瓷碗，“哥哥喝药。”
少年微皱了皱眉，从被子里伸出纤细的手接过：“又喝药……”他看向木子，眼带倦色，“哥哥早就没救啦，何必再在哥哥身上耗些无用钱呢？”
木子听此慌忙去捂哥哥的嘴：“胡说八道！要是母亲听见了……”
“游越水！”
木子吓得一抖，看向门口，果然是母亲正愤怒地瞪着坐在床上的少年，“只有你！只有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若不是你冲动跑去玄药阁理论，你现在会躺在这里吗！”
“那我该怎样呢？”游越水不以为意，微笑着答，“父亲死了也可以不闻不问吗？”
“你去了又能怎样呢！又怎样了？你报仇了吗？你没有！你……”
“母亲！”木子大喊一声，两人都霎时住了嘴，眼中冷意未消，“不是说好不说这件事了吗！”
母亲恨恨地盯着游越水，沉默良久，愤愤道：“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说罢压抑着怒气离开，重重甩上了门。
房间内一片静寂。木子担忧地看向游越水，可他却紧闭嘴唇，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偶尔还有些颤抖。
许久后，游越水缓缓呼了一口气，嘴角却渗出血来。
“哥哥！你……”
“嘘。”游越水神色自若，用袖子抹去血迹，将其压在掌下，“刚刚说到哪了？”
“哥哥……”
“我没事。来说说话本吧。”游越水若无其事道。
木子努力忍着不去问游越水的伤：“……话本……话本都是说仙人的。”
“哦？”游越水有些意料不到，“木子是想做仙人啊。”
“做仙人，当然很好啦。可以在天上飞，还可以施展各种法术。可以治好哥哥，也肯定很有钱。但是……”
“怎么了？”
“但是仙人没有家人，要抛弃七情六欲，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修炼修炼……那不就成石头人了吗？”
“哈哈哈……”游越水闻声笑起来，过于苍白的脸色也染上了一层红晕，“不一定要抛弃七情六欲的。仙人也有道侣的啊。”
木子皱着眉想了一会：“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游越水笑着看着沉吟的小小女孩：“木子是真的想做仙人吧？”
“我……不知道。”
“哥哥还不了解木子吗？木子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努力吧。木子这么聪明，当了仙人一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到时哥哥可就要靠木子享福啦。”他仰头看着破旧的屋顶，沉默了一阵，轻声道，“若不是哥哥的身体，哥哥也会努力帮木子的。”
“哥哥……”
“今天累着了吧？休息去吧。”压抑了一下眼底的情绪，游越水语气一转，置若罔闻地挥挥手，突然一顿，“哦，对了，给你个物什。手给我。”
木子顺从地伸出手。
游越水把东西放到她掌心。是木制的触感，因为一直被放在身上，所以还是温热的。
“是我偷偷刻的小人。你可别跟娘说，不然她又要发脾气了。”游越水笑道，“说不定它能给你带来幸运呢！你从小就比别人懂事乖巧得多，懂的也多，就是运气不太好。要是这木人能给你转转运，那是最好了。”
木子听着听着，突然就红了眼。她低头道：“谢谢哥哥。”随即头也不抬地就出了游越水的房间，径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抱着枕头倒在床上。哭声过了一会才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哥哥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但注定不会有人给她，也不能给她任何回答。
世道无常，又有谁能安然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