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几日,全身挂了彩的刘秦终于恢复了点人样,辛达尔看着她,一抹红晕浮上脸颊:“你的伤,好得挺快的……”刘秦听后,内心挣扎了几多下,悄悄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压低声音正儿八经道:“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儿上,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们那里的神器,叫‘云南白药’,专治跌打损伤流血止痛,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辛达尔神色复杂地接过云南白药。
刘秦全身的红疹好得差不多了,而左手臂被獠牙刺穿的地方仍需要大量时间疗养痊愈。瑟兰迪尔从上一次的探望之后就再也没有过来,听辛达尔说好像是在准备迎接埃尔隆多领主的到来。
“领主大人前天来信说他大概三日之内会到,这么一算大概就是明天了。收到这个信的时候王还有些生气,说给他送信送了这么多天,他竟然现在才到,一点效率都没有。还对加里安管事说不要给他准备上好的酒了,住处随便布置布置就可以,当做是迟到的惩罚。”辛达尔如是说:“其实我们都知道王心里是很开心的,他和领主大人已经很久没见了。领主大人是王最好的朋友,王不过是嘴上喜欢逞强罢了。”
“他的嘴一直都很硬。”刘秦笑道:“他们俩有多久没见了?”
“让我想想,王上一次去瑞文戴尔还是因为要参加埃拉丹与埃罗赫这对双胞胎的百岁宴,我记得在宴会上两个小不点尿了王一身,从那之后到现在,大概……过了至少有一百年吧,王再也没去过瑞文戴尔。”
那个场面太生动,刘秦忍不住想到穿着华美袍子准备去赴宴的瑟兰迪尔抱着小娃娃突然惨遭人体喷泉的场景,险些笑出泪来:“怎么那么小心眼儿,被尿了一身就不再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王只是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其实他也是挺喜欢小孩儿的,当时被尿了一身也没有发火呢。这么多年没去,也许是觉得领主大人家庭美满,不便去叨扰吧。”
“被你这么一说怎么感觉你们王孤家寡人一个有点可怜兮兮的。”
“你说的没错。”辛达尔突然正视刘秦笑弯了的眸子,并不能理解刘秦的笑点在哪里,无比严肃地说:“王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他很羡慕领主大人家的一对双胞胎,他在这幽暗的密林中守护了几千年,也孤独了几千年,除了鲜少的几位好友,他很少向人吐露心声。”斟酌了片刻,辛达尔的表情略微纠结:“这么妄自揣测王的心意可能不好,但是露希恩,你绝对是第一个让他能愉悦交谈的人类。”
刘秦讶异地看着面前真挚的辛达尔,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一闪而过,笑容习惯性地堆在了脸上:“当然了,他讽刺我的时候真的是特别愉悦呢。不过啊,就算我能当他的朋友,过了几百年之后,我都已经不在了,他连我的名字估计都记不住吧。”
“不会的!”辛达尔像个被踩了尾巴的松鼠,激烈反驳道:“王可不是那样的人,王对于故去的人是十分尊敬的。”
“也许吧。”刘秦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本书,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顺便结束了与辛达尔的交谈。
指腹一直停留在固定的页码上面,将纸页不断卷起再展开,却一直没有向后掀动一页。心思早已被刚才的对话带远。“他到现在也没记住过我的名字,至少一次也没念出来过。”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久久萦绕在刘秦心间。
正如辛达尔所说,第二日埃尔隆多一队人马在下午时分到达密林。
欢迎仪式据说很隆重,刘秦因为胳膊上的伤口未愈,为了避免在人多的场合被碰开了伤口,所以没有参加。不过晚上听父亲讲的时候,自己参不参加也似乎不大重要。
刘彦绘声绘色地模仿道:“领主大人还是老样子,一见到我就说:‘啊,好久不见,石大力’!”
刘秦差点笑喷。
埃尔隆多领主在各方面堪称是个完美的人,可唯独有一点,就是对于他们这些东方面孔见得略少,所以可能会有些脸盲症状,总是将他们商队的人与名字对错号。
“幸好我没去,他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不一定,毕竟你是唯一一个女子,他倒不至于和一堆大男人弄混。”刘彦摸了摸下巴上蓄得略长的胡子,唏嘘道:“不过这精灵王也真不够客气的,和领主大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好久不见,你这头发怎么又少了,是被几个娃抓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秦一个没忍住,狂笑不止。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人家领主大人脾气好,最近呀又新添了个女儿,所以就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乐呵呵地赔不是,说是因为妻子临近分娩,看他信里说的又不是什么急事,所以不敢走开,这不,刚生出个女娃娃没多久就立刻赶过来了。”
看来这瑟兰迪尔嘴毒,不只是对她毒,对谁都毒。幸好他们两这关系够铁,不然谁能受得住他的毒舌。刘秦个人觉得辛达尔说的王的朋友鲜少,跟他那张嘴,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刘彦说到这里,加里安敲门进入,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秦说:“小姐,领主大人说记得您泡的茶很好喝,所以王请您去为他们斟茶。”
刘彦在旁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就算记不住你名字,也不至于将你和一大堆男人弄混。”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什么,眉头又皱了起来,关切地说:“你左手有伤,还不能活动,我替你去吧。”
刘秦看了看缠着层层绷带的左手,说:“无所谓,泡茶嘛,一只手就够了,难得人家领主还记得我,怎好意思避而不见。”
好不容易说服了想一起同去的父亲,带上一包龙井,刘秦和加里安一同前去。
在那间充满了苦药味的房间里呆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在晚上出门,离开那间小小的储藏室,迈入真正的树宫。
头顶星光璀璨,星星多如银砂,常有流星划过,美得就像从蓝色丝绒缎子上掉落的珍珠。
他们穿过白天熙熙攘攘晚上却唯有灯火一片的中心广场,有几只发着光芒的小动物悄悄探头注视着她,就像动物形状的小夜灯一样;最中心的喷泉上还有几只栖息的鹭鸟,互相依偎,在洁净的水池中倒映着他们洁白的羽毛和如被般的星空。
知道加里安并不喜欢自己,刘秦也不去找那个话题,只是在他身后静静地跟着,顺带伴着凉风,四处瞅瞅夜里的美景。
树宫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在远处一看或许还以为它是一座真正的城堡,有大门有窗户有顶柱。走进一看,才知道这座“宫殿”仅仅是由许多树木藤蔓盘绕而成,紧厚结实,密不透风。进入之后会发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超乎于人类想象的各种直木参天耸立,撑起这座树宫的顶部,其中树干与根部盘根错节,形成一条条通向各方的过道,饶有各种大小的房间错落其中,宏观来看它们只不过是由一些天然的树洞改造形成。
瑟兰迪尔的王座位于最中间那棵撑起穹顶的树干上,象征着权利的中心地位。
这是一只最善于利用森林作战与生活的种族,所有居住的特性都依赖于他们与生俱来的与自然亲近的天性。不管进入这里几次,刘秦还是惊叹于这属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加里安领刘秦去的房间十分别致,室内空间并不很大,但是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星空尽收眼底,脚下踩的是有暗金色花纹的地毯,中间摆放着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几枝蓝色鸢尾别致地插在长颈花瓶中,围坐着的两张长椅上铺了厚实的软垫,瑟兰迪尔正翘着大长腿倚在上面,埃尔隆多站立于落地窗前任星光倾泻。
刘秦愣了两愣,这房间规模和自己的小病房也差不多,可是画风完全不一样啊!
埃尔隆多率先回过头来,看见刘秦,能想起来她是那商队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儿,却半天想不出她的名字,一时间笑容僵在了嘴边,打招呼的话被噎在了嗓子眼。
在埃隆苦恼着要不要直接说“晚上好,小姐”的时候,瑟兰迪尔看着老友的窘相,十分不给面子地提醒说:“她叫刘秦。”
从他嘴里第一次蹦出“刘秦”二字,竟然字正腔圆,好听得令刘秦打了个寒噤。
埃隆立刻机智地接着说:“我当然知道了,刘,呃,露希恩小姐,晚上好。好久不见,我一直很想念你精湛的茶艺。”
打完招呼,却没有得到预料的回礼,埃隆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刘秦,谁知后者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瑟兰迪尔,神色里表现得是深深的震惊,再看那瑟兰迪尔,根本不顾佳人火辣的眼神,低着头品着红酒。埃隆心思微动,大致情况了然于胸。
“啊……哦,我记得您最喜欢的是龙井茶,请稍等一下。”短暂的震惊过后,刘秦强迫自己转过身子,肢体僵硬地跟着加里安走出了房间,不敢在房间里停留一刻,全然不顾加里安向她投来的怪异目光。
“你为何要跟着我出来?”等刘秦关上房门,加里安问道。
刘秦大力喘了两口气,拿手往红烫的脸上使劲扇着风:“啊!那个,室内有点太闷了,请带我去一个比较通风的房间,这样泡的茶也会好喝一点。”
加里安一脸的不情愿和不相信,最终却还是顺了她的意,带她去了隔壁的房间。
这间房的唯一缺点大概就是隔音效果不太好,门外的对话屋内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埃隆选择在瑟兰迪尔对面的白色长椅上坐下,笑谈道:“真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姑娘,对吧。”
瑟兰迪尔正专注地品着红酒,闻言只挑了挑眉,算作回答。
埃隆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说:“唉,就你这臭脾气,不学着坦率一些的话,能有谁要你。”
瑟兰迪尔抬起头狠瞪了他一眼,眼里的意思分明是:“要你管!”
埃隆耸耸肩,说:“好吧,随你便。”接着他敛起笑容,说道:“当初你寄信给我,说有人病危,那么现在他们人呢?”
“在你给你妻子接生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治好了。”
“哦?是那位露希恩小姐?”
“是,但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新的难题。”瑟兰迪尔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将桌子上一个木盒打开来,黑色的鳞片在见光的那一刹那泛出耀眼的光泽。瑟兰迪尔将那日所遭遇的怪事和毒蛇的形状详细描述给埃隆,并说:“我从未见过这种带鳞片的蛇,所以需要你来帮我鉴定,告诉我它的特性以及弱点。”
拾起一块鳞片,埃隆盯着它看了许久,皱着眉头说:“这只是条幼蛇。”
“是的,如果禁林里真的潜伏着一只巨蛇的话,那条蛇的鳞片应该比盾牌还要厚,用火是烧不死的。”
埃隆细细冥想了半晌,摇头道:“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也不知它从何而来,但是我可以看到它,和我们的未来。”
瑟兰迪尔起身来到落地窗前,昂起头观察着比月光还要耀眼的星辰,留给老友绝对的安静。在他身后,埃隆缓缓闭上双眼,左手紧攥住那枚鳞片。
千千万万个片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信息量太过巨大让他的额头胀痛不已,最终停下来的光景,仅仅是一片迷雾。
迷雾很快在旭日的照射下渐渐散去,变成一个布满硝烟的战场,一轮红日自悬崖处升起,占了一半的天光,残余的战火一息尚存,与红日交相辉映,折射出的血色光芒照耀着每一寸土地。树木尽折,尸横遍野,这里已然成为人间炼狱。他自己从纷乱的战火中四处奔波,大声呼喊着,想极力挽救每一个士兵,怎奈每一次的急救却都已盖上白布而告终。
画面一转,他疾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不知匆匆赶往何方。在他的视线中,有一个人影任由白色的迷雾吞噬自己的身躯,他大声呐喊着瑟兰迪尔的名字,那个人影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直到被迷雾完全吞没。
埃隆被这些场景惊得冷汗涔涔,眉头紧锁,握紧鳞片的手骨关节泛白,被坚硬的鳞片割出伤口也不觉疼痛。
在这冥想的关键时刻,门外突然响起两下敲门声:“领主大人,您的茶我泡好了!”刘秦推门而入,看见瑟兰迪尔对她怒目而视,并示意她小声行事,再一看端坐的埃隆,后者没有对她的闯入做出反应,只是双目紧闭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还做了噩梦的样子。
刘秦抱歉地缩了缩头,将茶水放在桌子上,转身正欲离开,埃隆突然睁开双眼,大力喘了几口气,神色异常的慌张,看到刘秦在场,勉强牵起嘴角笑了一声:“谢谢你的茶。”
刘秦客气回道:“要是累了您就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埃隆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叫住刘秦:“明晚会有舞会,不要忘记参加,露希恩小姐。”
刘秦一愣,在病房里呆久了她还真不知道这档子事儿,可是她现在左手还绑着绷带,根本没办法去参加人多的聚会吧。
“谢谢您的邀请,我……”
“不来会很可惜的哦。”埃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不强迫,你自己决定。”
“好的,我知道了,再见晚安。”
在刘秦走出房间之后,瑟兰迪尔回到长椅上坐下,说:“她手上有伤,何必让她来参加。”
埃隆惊讶地看着瑟兰迪尔,脸色看上去颇有些无辜:“难道不是吗,会很可惜的。”
“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讲很可惜啊。”埃隆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瑟兰迪尔狠瞪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我发现你变了。”
“啊?我哪里变了?”
“变得更像你丈母娘了。”瑟兰迪尔毒舌道。“行了,快告诉我你刚才预见了什么,是否见到那只巨蛇?”
埃隆摇了摇头,说:“预知能力并不能对没有见过的实物进行具象化,因此我并不知道一些具体的细节还有巨蛇的样貌,我只能推测出一些大致的方向。”
“把你看见的都说出来。”瑟兰迪尔认真地聆听着。
“我预见尸横遍野,战争会让我们失去许多优良的士兵。我不断地拯救伤员,而你,却在雾中迷失。”
“迷失?”
“是的,迷失,不知道前去何方,也不知道如何让你返回。”
细细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看着红色的液体在内部激荡,瑟兰迪尔面无表情,接着问:“那战争的结果呢?”
“没有结果,这是一场不知结果的战争。”
“既然如此。”瑟兰迪尔站起身来,来到落地窗前,从腰间抽出宝剑。银白的剑身在星光的恩赐下更显锋利。“那就有一战的必要。”
埃隆在身后沉吟了许久,说:“即使胜了,也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你真的要发起战争吗?”
“巨蛇以人肉为食,迟早会离开禁林寻觅食物,难道到时候才做反攻?或者只是警戒我的子民,告诉他们有一个怪物在威胁着我们的生命,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夜晚避免出去,从而造成没有安全感的人心惶惶?暂时的心软不会保持长久,我也不愿坐以待毙。我不畏战,密林战士也从不畏战。”
埃隆揉搓着额角,长叹了口气:“我只怕,这不是攻击的最好时机,因此造成多余的损伤就……”
“时机?”瑟兰迪尔冷酷地打断道:“身经百战的战士并不需要等待时机,赢了,便是有利的好时机。”
埃隆听了,陷入沉思,的确,在某些方面他确实要懂得多一些,但是谈到战争与军事,眼前这位华丽的国王曾经身经百战,对于战争的敏感度非一般人能匹敌,自己也没有能阻止他的理由。
“还有一个人,露希恩。”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注意到瑟兰迪尔的身子明显一顿,“她刚刚闯入的时候,我脑海中也闪现了她的未来。”
“哦?说说看?”瑟兰迪尔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埃隆的表情异常严肃,将黑亮的鳞片置于桌上,这才注意到左手已经染上淋漓鲜血。“她,会因为救你一命而死去。”他的目光紧追瑟兰迪尔不放:“这样,你也要继续战争吗?”
素来果断的瑟兰迪尔有一瞬的沉默,最终还是坚定说道:“是的,战争面前必然会有牺牲,我不会因此改变我的想法。”
埃隆端起温热的茶抿了一口:“果然,你还是这么固执。”
瑟兰迪尔没有说话,长剑屹立在他身旁,他的身躯犹如一尊雕像,伟岸挺拔,只是眸光越发的黯淡,无心再欣赏窗外满天流星划过的奇妙光景。
一直在门外矗立着的加里安,听到这段对话后,也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