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下游的伏龙滩口处,雪堆般的一蓬蓬芦苇丛中,冯胜和费聚正在指挥着士兵偷偷地运放一艘艘蒙冲小舰。
“咱们事先也想到了用奇兵渡河偷袭‘豹子丘’这一计的,只是由于顾虑奇兵队伍在对岸‘孤掌难鸣’才未能实施。”冯胜瞧着那一艘艘小舰被罩上水草芦苇掩蔽起来,完全与河滩茫茫的草色混为一体,不禁感慨万分地说道,“幸得刘中丞想出了这‘三管齐下、前后夹击’之策,一下就把整个战局盘活了!刘中丞真乃神人也!”
费聚一脚将滩上一块鹅卵石踢得远远飞了出去,“波”的一声坠入水中,神色却有些不以为然:“冯大将军,你对刘中丞夸得本也不差。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刘中丞也仅仅是在后方出出主意、动动嘴皮子罢了,真正要把这计谋落到实处大奏功效,还不得靠您、李大将军、邓将军、郭将军和咱们去做?比如说,要想把对岸这一带沿边设伏的元军斥候们引开,就须得让冯大将军您在潼关那边同时造出惊天动地的声势来——那么,王保保和他手下的斥候暗探们才会被您调离而去,咱们也才能随即乘隙渡河深入到对岸腹地之中!这些计谋是环环相扣的,缺了谁也做不下去……他刘中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费聚——你怎么这样说呐?汉高祖刘邦曾向曹参讲过‘功人’、‘功狗’的说法,这个道理你不懂么?”冯胜严厉之极地瞪了费聚一眼,“当年打陈友谅、打张士诚、打方国珍,哪一场战役离了刘中丞的神机妙算成功过?你凭什么不服刘中丞?哦……不就是那一次你在攻打杭州府时因为强占民财被刘中丞参劾过——你便对他如此怀恨?”
“哎呀……费某可不敢对刘中丞心怀私怨啊!冯大将军,您可别误会了!”费聚嘻嘻一阵干笑,眼珠一转,假意从侧面切入了话题,“论起帷幄经纶之功,冯大将军您的同乡至交李善长相国、胡惟庸大人,谁不是忠勤敏达、实心为国?依费某看来,他们也未必比刘中丞在勋绩上就逊色多少!”
冯胜与李善长、胡惟庸实为濠州定远县的宿旧同乡,他们三人的私交关系也一向亲密异常。费聚既然拈出了这两个中书省的长官来,冯胜自然也不好将他俩拿来和刘基量长比短,便不再开口言语了。
“对了,冯大将军——近来应天府内吵得沸沸扬扬的:刘中丞要把李相国的侄儿李彬执意问罪正法,您对这事儿怎么看?”费聚终于还是将话头绕了过来,“说起李彬这小毛头儿,他可是你我都一同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呢——费某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他被刘中丞斩首示众啊!”
“是啊……李彬可惜了!但他触犯了《大明律》,就该当被御史台问罪。这有什么办法?”冯胜连声叹息,“当年胡大海的儿子胡德深不也是被陛下和刘中丞铁面执法了吗?没办法,谁叫他李彬胆大包天竟敢以身试法呐?!”
“胡德深当年是带头触犯了陛下的‘禁私酿酒水令’才被砍头的,陛下那个时候是要用他的人头来立威三军,这怎么能和李彬一事相提并论?李彬只是乱收了别人几两银子,哪里就该被问罪斩首?”
“乱收了几两银子?费聚,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受贿白银三千两!三千两白银足可购买粟米二万多石呐!二万多石粮食足够你这八千奇兵食用近三个月,这要放在讨元战场上,二万多石粮食甚至可以决定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了!李彬这么贪婪,实在也是咎由自取……”
费聚先前算来算去,认为这西路大军诸将之中只有这个冯胜与李善长、胡惟庸他们走得最近,这才故意趁郭兴今天不在场而来游说他的。末了,他没料到这冯胜也是“一根直牛筋”的样子,似乎亦受了刘基的影响不浅,就把心一横,脸色一冷,硬顶硬地说道:“冯大将军你怎么和刘基一个鼻孔出气?不要忘了,你和李相国才是门对门、心连心的同乡至交!没有李相国当年在陛下身边对你的多方关照和全力支持,你能在军界如此春风得意?费某就爱讲个实话——这一次,胡惟庸大人来了密函,请求费某和你一道上表朝廷为李彬求一下情,你干是不干?咱们淮西这些同乡这个时候都还不站出来呼应李相国,那可真是连混蛋都不如了……”
“费聚,你不要再说了!在惩处李彬这件事情上,刘中丞是没有错的。朝廷上的这些事儿自有《大明律》作为依据进行裁断,咱们这些将官武人哪有插嘴的份儿?”
“《大明律》、《大明律》,你口口声声都在说这个《大明律》!它又不是什么天王老子的金科玉律,就永远正确无误?冯大将军,费某给您说一件事儿,这是胡惟庸大人在他的密函里亲口告诉我的:刘基这老儿写了一个密折给陛下,被胡大人无意中看到了,它的内容是这样的:‘《大明律》之兵律一章须添加卫所布设之制,即自京师达于府县,皆当设立军卫;大率以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八人为一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一百户所;设总旗二名,小旗十名,管领钤束,通以指挥使等官领之,大小相维,以成队伍;平时抚绥操练,务在得宜。有事征伐,则由兵部选荐将领于上,并诏其将佩印而领之出战;既旋而归,则交己所佩将印于朝廷,而麾下众军则各归其卫所,虽大将军亦只能单身还第。自此兵权一律出自朝廷,而臣下不敢有所擅调。’冯大将军,您听明白了么?”
冯胜闻言,面色一变,不禁沉默了下来:刘基此奏用意非常明显,就是想达成其治兵“将不专军,军不私将”之鹄的。也就是说,刘基已经在建议朝廷开始于立国之初便收揽兵权以防诸将尾大不掉之势了!虽然冯胜对刘基一向十分敬佩,但听到他在暗中却如此谋算着削夺自己以及诸将的兵权,冯胜的心头也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费聚,你可别是在胡言乱语罢?刘中丞也是素来相信咱们的为人行事的,犯不着在陛下面前出这种‘阴招’来对付咱们罢?他难道不懂得在这战乱之世带兵打仗只有‘兵将一体,上下一心,内凝外结,宿恩久习’才是克敌制胜的良策?照这‘军卫布设之制’,你让我冯胜突然去指挥一些硬塞过来的完全陌生的士兵子弟,也实在是不顺手啊……”
他其实并不知道——刘基在建议《大明律》里写进卫所布设之制的同时,也对它的弊病进行了剖析:将士不亲、上下不接、左右不附,亦是卫所军制之症结,唯有善择贤将平素教习之、训诲之、周旋之,循循然导其一心忠君卫国,则圆满无缺矣。但胡惟庸在密函里自然是将这一章节的有关情形故意掐去了,借此挑起费聚、冯胜等将领与刘基之间的嫌隙。
“怎么?冯大将军您不相信?晚上费聚把胡大人写来的那封信带给您看一看,他没必要骗咱们啊!”费聚见冯胜被自己说得隐隐动了怒气,便又添油加醋地讲道,“冯大将军,您还没把刘基看透啊!他这个老儿一向心性阴沉,最是喜欢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您应该晓得今年年初陛下开国登基之时便已有意定立濠州为大明朝之中都吧!您想,陛下将皇都建在濠州,这对咱们这些同乡旧臣是何等深厚的褒奖?咱们留在淮西的三亲六威、父老乡亲们都要跟着沾光享福——身为帝室同乡之民,他们都可以每年减免一半的赋税啊!这是何等大快人心的好事?冯大将军,您在濠州的亲戚还有一两百家吧?您去问一下他们,他们哪个人对这一消息不是欢欣鼓舞?
“可是这个刘基,他却处处针对咱们这些淮西人氏,又是神叨叨地跳出来公然反对,说什么‘濠州乃平旷荒野之地,无险可凭,且又偏处一隅,岂宜置都立宫?四方士民睹之,未免会存有楚人沐猴而冠之暗讥矣’!您听一听,这关他屁事儿啊!他居然这样来捣乱!这不,他这么一闹,便逼得朝廷将这桩皆大欢喜的事儿搁了下来,您说这可气不可气?”
“哎呀呀!这刘……刘中丞也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冯胜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顿时须髯虬张,“他怎么处处都这样针对我淮西人氏?费聚,你去拟写一道请求陛下确立濠州为大明中都的奏稿来,本将军一定会签上自己的姓名,稍稍抵制一下刘中丞对咱们淮西同僚的偏见和打压!”
“好!好!好!这才不愧是豪气天纵的淮西冯大将军嘛!”费聚拍掌夸赞了他几句,又试探着问道,“对了,咱们是不是该将为李彬求情一事也附在奏章后面?您看……”
冯胜仿佛没有听到他这话一般,只顾拿手捋着自己的须髯,没有回答。
“胡大人还建议咱们可以把奏章中的语句写得更为尖锐一些,直接抨击他刘基‘专恣刚愎、欺天滥刑’的过失……”费聚知道冯胜这是默许了自己刚才的附议,胆儿又大了起来,继续往更深处试探冯胜的反应。
“唔……这些攻讦朝臣的尖酸刻薄之语,就不该出自咱们这些武将之口了!陛下拿去一瞧,就知道咱们是受了李相国、胡大人的鼓动的。这样一来,反倒引得他对咱们妄生猜疑,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而且,对刘中丞,咱们也不必这么咄咄逼人,留有余地好一些。”冯胜双眸深处隐隐精光闪烁,思忖着说道,“咱们还是从淮西乡谊这个着笔点出发,上奏恳请陛下纯以宽仁为本,勿以严苛为能,摒弃刘中丞不近人情之语,放李彬一条改过自新、重生再造之路,这也就够了嘛……借着这话头,咱们就可以把濠州设为中都的意义也重重点明一下,说这是我淮西父老乡亲们翘首以盼之大喜事,希望陛下不要拂了他们的心意才好!对了,讲到这里,本将军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咱们还可以建议把李彬安置在濠州戴罪立功,免他一死,罚他今生今世做个修建中都城池的匠徒囚役……这样一说,陛下或许就会应允咱们的求情了……”
平平缓缓的黄河水面之上,朦朦胧胧的薄雾之中,一座座火红色的五牙楼船犹如一座座移动着的小山丘般徐徐破浪游弋而行。
邓愈站在岸边向朱棣比比划划地介绍着:“殿下您看,这是邓某特意从武昌调来的陈友谅军中原有的‘五牙楼船’,完全是按照汉末三国时期东吴大都督留下的图样设计制造而成的……它足足高五丈有余,通体饰以丹漆,有橹数十支,橹箱皆以铁皮包裹;每船置有上中下三层板房:底层是走马棚,专驻骑兵;中间一层是步兵厢,居住的是各队步卒;顶层是‘神机房’,配有大小火炮、火铳、火枪、火蒺藜。当年就是它们在鄱阳湖给我大明天军造成了不少损伤……这一次,陛下决定要用它们来让这些胡虏贼子吃一吃苦头了!”
朱棣任河风将自己的衣袂吹得习习飞扬,微眯着眼望着那一座座楼船:“这‘五牙楼船’里还有走马棚?那不是届时可以将咱们的骑兵全都运过河去大展身手了?”
“不错。李文忠、冯胜等将军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惜,这‘五牙楼船’的数量就是太少了一些,总共只有四十八艘,每艘只能装一百八十余匹战马过去……”
“你的意思是咱们若是将这‘五牙楼船’全部投入渡河作战之中,一次只能运过去九千骑兵?”
“嗯。王保保在对岸布下了七八万名骑兵,咱们运过去的九千骑兵儿郎简直是寡不敌众啊!”
朱棣沉思了片刻,远远望见那楼船第三层前台上伸出来的一根根炮铳长管,便用手指去,徐徐说道:“对了,你们这样船上不是还有‘神机营’的弟兄们吗?倘若届时咱们大军反攻渡河作战,你就让这些‘神机营’的弟兄们先行上岸占据有利地形,以强大的火器优势压住阵脚,拼死敌住胡虏骑兵的前几波冲击。然后,你们便趁着这个‘僵持期’利用‘五牙楼船’迅速在河面上来回运输骑兵队伍过去,待到人满兵足之后,你们就可利用这些骑兵向胡虏贼子发起最凌厉的冲锋了!”
“呵呀!四皇子您不愧是刘基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兵法高徒!这样巧妙的计策亏您是如何设想得出来的?”邓愈不禁向朱棣竖起了大拇指,“有您这样的督军坐镇此处,胡虏贼子定然会被咱们打得一败涂地!”
“邓将军,您能有心调来这四十八艘‘五牙楼船’,就说明您胸中早已存有了这样的谋划——本督军之言不过是恰巧与您心意暗合而已!您如此夸赞本督军,其实就是在赞扬您自己嘛!”朱棣却是淡然一笑,并不沾沾自喜,又继续追问道,“对了,和对岸的胡虏骑兵劲旅相比,我们西路大军所拥有的战马数量如何?能够和他们一竞长短吗?”
“咱们的骑兵军力并不比王保保手下的人马少!他们的伪梁王阿鲁温三个月前投降时,给咱们带来了六万多匹上好的蒙古战马,再加上咱们先前还有两万多骑兵,所以合计起来还比王保保那边多出一些呐!只要大家能够顺利渡过河去,王保保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唯有向咱们乖乖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