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这是西域龟兹藩国进贡而来的炙烤白驼肉,据说吃了它就可以壮元补气、力大如驼!”司马昭用竹筷夹起一块被烤得油亮亮、香喷喷的熟肉,起身离席亲自放在了韦方的木碗里,“韦君你好好尝一尝!”
韦方端着那碗,盯着那肉,眼圈微微红了:“二公子乃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然对韦某如此屈尊降恩,以国士之礼待之,韦某真不知该当何以为报!”
“哎呀……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司马昭又为坐在韦方身旁的杨炳亲手斟上了一杯温酒,“此番平氐之役,若无你和杨君一明一暗相得益彰的襄助之力,昭怎能轻轻松松底定功成?真要说什么感谢,也应该是昭来感谢你俩才是!”
一听此言,韦方和杨炳慌忙丢了碗筷放在桌上,一齐在席位上伏下身来:“二公子这话来得太重了,我等二人岂敢虚受?”
“你俩何必如此谦逊?”司马昭拉了他二人平身而起,回席看向杨炳,娓娓而道,“文宗,真是辛苦你这些年在南安郡任劳任怨、兢兢业业的沉潜耕耘了!对了,据你所知,此番在长风谷遭到重挫之后,曹寿他们还准备有何异动?”
“启禀二公子,此次长风谷大败之后,曹寿锐气尽丧,惭愧欲绝,整日里闭门自悔,再也无意振作。费曜、戴凌亦决定自负其咎、引罪自劾,等着朝廷的处分下来。北中郎将曹彬也亲自赶到南安郡,催促曹寿尽快辞官回京,以免再取其辱。南安一郡,落入太尉府的绝对掌控,已是指日可待。”
“唉……曹寿这厮,实不足虑,只可惜在长风谷被他白白葬送的那八千多名关中健儿了!他当初若是稍有自知之明,又何至于此?”司马昭深深而叹,忽又问道,“那么,眼下情形既是如此,杨君你又准备何去何从?”
“杨某的一切进退行止,但凭二公子吩咐便是。”杨炳敛色而言,直视着司马昭,双目湛然,毫无虚意。
“杨君,实不相瞒,本来中书省孙资孙大人那里已经拟好了征调你回京入宫担任著作郎的辟书,但却被昭建议暂时搁置了。虽然曹寿、费曜等残余敌党已经不成气候,但他们只是被驱逐出了关中而已,毕竟还没有被我们铲除净尽,难免会有死灰复燃之隐忧!所以,我们千万不能大意……”
“二公子,杨某愿意继续潜伏下来留在曹氏一派当中暗探消息。”
司马昭深深地注视着他,双眸一阵晶莹闪光:“杨君,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你有什么请求就提出来罢,昭与太尉府决无不允。”
杨炳沉吟了良久,方才叩首而道:“请二公子转禀太尉大人,炳唯有一事相求--炳之堂弟杨嚣,年已弱冠,才学卓异,足堪出仕,请中书省辟他为著作郎!”
“杨嚣?他不是你族叔杨修的遗腹子吗?”司马昭微微迟疑起来,“你也知道,你这位族叔当年曾助陈思王曹植与文皇帝夺嗣……文皇帝即位后可是对他这弘农杨氏一脉下了禁锢之令的……”
“所以,杨某才会恳请太尉大人鼎力相助!杨某愿以终身沉潜晦隐之功换来堂弟杨嚣的扬名入仕……”杨炳在地板上重重地一头磕下,发出沉沉一声闷响。
司马昭听他讲到如此深切的地步,不禁悠悠一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弘农杨氏一族果然不愧为久享盛誉的清流之家。就冲着你这一份‘舍己为人’的孝悌之德,昭也定要说服太尉大人促成你这堂弟杨嚣的扬名入仕之事!但,昭也有言在先,你所希望的中书省著作郎一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授人以柄。我们可以先让雍州大中正傅嘏出面推荐杨嚣为‘秀才’,解了他的身份禁锢,再来徐谋后图。你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谋不差,确是可行。炳就代我弘农杨氏全族深深谢过太尉大人和二公子您了。”
“你为我司马府付出这么多,我司马府为你做这些事儿本来就是该当的,你何必这般多礼?这倒有些见外了!”司马昭摆了摆手,一脸的毫不在意。韦方在一边看了这些,心底不禁深深感慨:这司马二公子待人接士之道实是非同寻常--以真心换真心,以竭诚换竭诚,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亲其所当亲,行其所当行,毫不吝薄,毫不迟滞。这四方所致之士人若不归心于他,却又归于谁人?
他正想之间,见到司马昭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淡然讲道:“韦君,你在关中之事已然彻底了结。自明日起,你就听从梁参军的安排,悄悄潜回洛阳司马府,寅管家那里正等着你去替他分忧共事呐!”
“诺。韦某谨遵二公子之令。”
司马昭心念转了几转,决定还是把有些话给他当面点明了:“韦君,其实那一日你当着昭的面把‘蚀心丸’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时,昭就完全信任你了。你到南安郡找杨炳君所要的第一颗所谓‘临时性解药’,其实就是化解‘蚀心丸’之毒的治本性解药了。前几日昭让你服下的只是一颗养身补气的普通药丸,也只是让你能够安心而已。那毒,昭早就给你解了。”
韦方浑身一震:“韦某感激二公子如此信任在下……”
“这些话就不必多说了。”司马昭挥手止住了他,举起酒杯离席而起,缓步走到房舍中间,眺望着窗外南面青蒙蒙的山色,语气里忽然透出来一股莫名的哀伤,“今天本座特意邀了你们两位过来,是让两位共同见证我司马府的一个特殊的纪念仪式……”
“纪念仪式?”韦方一愕,急忙向杨炳看去。却见杨柄神色肃然,亦是起身离席,端了一杯酒默默站在了司马昭身后。
“韦君你有所不知,今天是七月二十三,乃我司马府麾下第一义士隐蕃君的忌日。”司马昭的眼眶里渐渐溢起了晶亮的泪光,带着杨炳一齐朝南面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把杯中美酒轻轻沥洒在地板上,微微哽咽而道,“隐蕃君,昭等在此遥祝您于九泉之下安息长眠,永享我等祭祀敬仰之荣!”
韦方哪里知道这隐蕃是何等人物,竟能令司马昭等如此折腰致敬。他满脸诧异地看着他俩郑重其事地祭敬完毕,却又不好多问什么。
归席之后,司马昭看出了他眼里的惊诧之色,便向杨炳颔首示意。杨炳得到了他的默许,这才向韦方娓娓道来:“韦兄可是在疑惑这位隐蕃系何许人也,竟能得到司马府上如此致敬纪念?”
“不错。韦某倒颇想一闻他的风采事迹。”
“唔……这说来就有些话长了。那隐蕃君,本是司马府中一名出类拔萃的青年干将,自幼与大公子、二公子交游共学,也深得太尉大人赏识。那是在太和三年,当时太尉大人的职务还是骠骑大将军兼假黄钺都督东、南二方军事。其时东吴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多次在淮南一境挑起战事。太尉大人为了反击东吴,便和镇东将军满宠、杨州牧诸葛诞等议定了一条密计,专门派出隐蕃以降吴东附之徒的身份混入了江东,准备伺机内应而作。
“韦君你不知道,这位隐蕃君博学广闻,甚有辞观,本就是司马府诸多义士中的佼佼者。太尉大人先前已有意推荐他出去担任比一千石官秩的青州治中了。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毅然舍弃了自己的似锦前程,赴往江东以行密计。
“他到了江东之后,凭着自己过人的才华,一路脱颖而出,短短半年之间便在江东孙权手下做到了一千石官秩的尉监之职,连左将军朱据、廷尉卿郝普都称赞他为‘王佐之才,前程远大’。倘若那个时候隐蕃君易心改节,想必在江东小朝廷定能晋为九卿列侯之官,荣华富贵亦是唾手可得!
“可是这等高官厚禄的诱惑在隐蕃君那里完全被不屑一顾,他心底念念不忘的始终是太尉大人的重托和内应图吴的密计!于是,他顺利潜伏下来,准备寻找合适的时机与满宠将军、诸葛诞刺史暗通声气,里应外合,发难于吴。不料,由于徐州牧王凌因贪功图利而轻举妄动、乱传指令,引起了隐蕃在准备不足的情形下仓促发难,被孙权抢先镇压了,他本人也不幸遭捕。
“吴人对隐蕃严刑拷打以索同党,他遍体鳞伤而终是一言未泄。后来,孙权还亲临大狱亲自向他劝降:‘隐君,你何苦以身之极痛极苦而代他人受罪乎?你若服辞,孤保你富贵长久!’隐蕃慨然答道:‘大丈夫欲图非常之功,岂无良伴?吾但求为一烈士而死,终不肯卖友泄密以求荣华!’遂在狱中闭口绝食而亡,终年仅有二十二岁!噩耗传到司马府后,太尉大人为他素服心祭三日三夜,并将隐蕃的辰忌定为全府上下每年必行纪念仪式的祭日,以此激励司马府所有僚属、仆役等向他学习尽忠之道!”
杨炳还未讲完,韦方已是情不自禁湿了眼眶,伏身于席,朝着东南方向深深而拜:“韦某日后一言一行定以隐蕃君为楷模,为司马府之千秋大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司马昭闻言,眼底的波光顿时隐隐闪了一下,掠过一丝深深的满意之色。他心情一放,便想起了隐蕃当年与自己同窗伴读的往昔时光,一时百感交集,泪珠又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凛凛夜风将铜枝灯盘上的朵朵火焰吹得明灭不定、揪人心弦,密室内围坐着的桓范、夏侯玄、曹爽、何晏等人的心绪也如这灯焰一般飘摇不止、难以澄定。
“这司马懿实在是老奸巨猾!万万没有料到他为了精心保护自己魏室‘周公’的形象不遭损毁,便阴险之极地退居于幕后,遥控操纵他的两个儿子出来与我等‘隔空过招’!”何晏一拍右膝,恨恨地说道,“唉……我们这一方以曹璠、曹忠对阵司马师,以曹寿、费曜、戴凌对阵司马昭,结果他们都败下阵来!看来,这司马家个个都是极厉害的角色啊!我大魏的基业实在是岌岌可危了!”
夏侯玄眉发怒张,勃然叱道:“总归是我们自家人不争气!输得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冤枉!假若曹忠再收敛一些,曹寿再沉实一些,何至被司马子元、司马子上抓住破绽各个击破?”
曹爽张了张嘴,长叹一声,也不好替自己这两个堂弟辩解什么。
桓范眉宇间忧色浓浓:“如今关中二千六百里之域,已然尽行落入他司马懿掌控之中!而且,陛下为了求得他发兵北伐灭燕,必定会将曹璠将军调离长安。这样一来,关中一域真就成了他司马氏‘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根据之地!我大魏西面的半壁江山算是彻底沦陷了……”
曹爽只觉背心上一阵冰寒,声音不禁颤抖了起来:“桓伯父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关中二千六百里疆域毕竟到处都还悬挂着我大魏的旗号嘛,哪里就像辽东变成了‘伪燕’一样那般严重?您这话言过其实了……”
桓范却不理他,只自顾自叹道:“关中要地全体沦陷,曹璠、曹忠当真是难辞其咎!”
夏侯玄又禁不住拍案怒道:“曹叔父(指曹璠)、曹忠弟,也都是身为皇亲国戚了,居然还那般喜好贪墨财宝,真是丢了咱们魏室宗亲的脸!”
曹爽脸上现出几分不以为然来:“太初(夏侯玄的字为太初)你这话未免过于尖刻了!这哪里算他们‘贪墨’?他们所‘贪’的,不过是一时的耳目之娱、心体之乐而已!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他司马家中人外表看来装得道貌岸然,心中所贪的却是我魏室的万里江山!他们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巨贪’!太初,你可不要只顾着指责我们自家人了!叔父和忠弟他们在关中与司马氏一派周旋较量了这些年,也着实不容易!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夏侯玄听他这么说,只得按捺住满腔愤怒,闭目静默了一会儿,方才长叹而道:“玄何尝不知正是如此?玄这是‘恨铁不成钢’啊!现在毕竟是我魏室宗亲中人胡作非为而引起了众怒,他司马家中人却借势推波助澜大占上风……倘若曹璠叔父、曹忠老弟未曾授人以柄,桓伯父与我等在朝中又何至如此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