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所讲的是“坚持马列第一义”。我有几篇文章同这个问题有关,大家看到的时候注意一下,一个是我关于《手稿》中的异化问题、劳动创造世界的问题,写了一篇长文,还摘译了《手稿》中的两章,在文章中说明了个人看法,发在《美学》第二期上。另外,我在《社会科学战线》上对《费尔巴哈论纲》原来的译文提了些意见,说明为什么译法不妥。我把《论纲》重新译了一下,大家可以比较一下,看看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究竟是怎么回事,《手稿》是否过时,它同《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以及《从猿到人》有什么联系,我也都说了。我还把文章里的想法简单扼要地写在一本通俗读物《谈美书简》(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里,其中特别长的一篇,就是说的这个问题。最近我还在《武汉大学学报》发表一篇文章,说了自己对马恩论文艺的新的编选工作的意见,诸位有工夫也可以看看。
第二条是“古今中外要贯通”。这还是从马克思主义来的。马克思主义在欧洲哲学思想上的重大发展,就是树立了历史发展的观点。过去的着作大半拘泥于某个时代的论述,或者专门研究哪个时代,就从哪个时代来论述。
而马克思树立了社会科学中的历史发展观点,叫做历史学派。历史学派在欧洲从意大利人维柯的《新科学》开始,他是社会学的开山祖,历史学派的开山祖。《新科学》中谈到许多文艺方面的问题,像语言学与美学的关系、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是谈得很好的。这本书我已译出五分之一。希望明年译完。我的用意,是在帮助我们了解马克思主义,了解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实践观点。过去的看法就是认识在先,实践在后,知而后行嘛;马克思不完全反对这句话,但这句话不够,更重要的是行而后知这一方面,就是把实践论摆在认识论之前。马克思主义还有一个观点叫整体观点,对事物要整个地看,不是就某一点看。研究社会、研究任何科学是这样,研究美学也是如此。要树立整体观点。大而言之,宇宙是一个整体。宇宙不是把人同自然分成两片;人不是脱离自然而独立的,自然也不是脱离人而独立的。这两方面要摆在一起来看。学习马克思主义,要学基本观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观点是怎么回事?其中一条是劳动创造世界,这就关系到审美观点。人在改造自然中间改造自己。美学研究主体客体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是这个大项目下的一个项目。
“古今中外要贯通”,诸位可以自己去体会。过去一般是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分开,现在好多人还是这个观点,自然科学是一回事,社会科学又是一回事。现在看这也不妥。马克思在《手稿》里期望到将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将合成一种科学,即“人的科学”。美学能不能脱离自然科学?很难哪。美学固然脱离不了历史,脱离不了哲学,也脱离不了某些自然科学。搞绘画、雕塑的人,也会从材料的角度、工具的角度、技术的角度提出这个问题,就是说艺术不能超于技术之外,不能超越自然科学(包括技术在内)的发展。所以不要把美学看成孤立的科学。大家说要下定义,美学定义下不了。过去下的定义多得很,后来就发现不顶用了。因为世界在发展,问题越来越多。现在的美学有些像自然科学。把它说成是社会科学,当然是对的,但不要以为它可以脱离自然科学。读一读《从猿到人》,就会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不要把美学看成孤立的学问。起码要懂西方历史、中国历史,懂得“发展”这个意义,还要懂心理学。人道主义、人性论,都牵涉到哲学、心理学。特别是艺术欣赏、艺术创造、美感、审美态度中的心理过程究竟怎样,都要借助于自然科学中的心理学来研究。还有社会学、神话一类,也要学。一个人在开始的时候要学广一点。我劝诸位慢些转向专门搞美学。要放眼世界,上下古今都贯通才行。搞艺术也要懂艺术史,中国人至少要知道中国的艺术是怎么发展的,绘画、戏曲之类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至少要摸索一门艺术发展的历史线索。在这个过程中,要重视资料。任何一门科学,不搞资料,闭门造车不行。要放眼世界,看看人家在搞些什么,吸收经验,吸取教训嘛!而我们现在资料非常缺乏,有些人对资料的认识不很正确。我现在要向大家诉一下苦:大家问我现代西方美学研究情况怎样,我坦白地说,我毫无所知。
四十年代以后,我就没有看新的外国书。“四人帮”横行时代,我没有办法看书,但我可以看马列的书,他们不能禁止。但多年以来,会议、来信、看稿很多,真是不胜其烦。希望大家重视资料,多看点资料。
要看外国文学资料,关键在于外文的掌握。现在多数人没有过关。诸位要认真学一门科学,包括美学,至少要搞一门外文。搞一门外文也就够了,但要搞好一点,要搞通。这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难。我是解放后才学俄文的,办法是听广播,请一位俄国老太太教发音,搞了一个多月。用两年时间读了几本书:《联共党史》,托尔斯泰短篇小说,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契诃夫的《樱桃园》《三姊妹》,高尔基的《母亲》。每本书看四遍,第一遍粗读,看个大意;第二遍死啃,一字一句都尽可能弄懂,最花时间;第三遍从文学角度看,如人物、典型环境、典型性格等等;过些时候再看第四遍。两年后,我就抱着词典开始翻译。林彪、江青横行十年,我的俄文几乎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看俄文确实有困难。但勉强还可以看。所以,既要认识到学外文的重要,又不要把学外文的困难夸张得太厉害。我快六十岁才学俄文,诸位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为什么不能学?学中文的特别要学一种外文,而且要学好一点,这会大有好处。要看外国小说、戏剧,还是看原文比较妥当。
还有个基础问题,像金字塔,基础要广一点,才能逐渐在上层立出个尖顶,不能一下子搞个尖顶,那样搞出来也要倒塌。孔夫子说博学而守约。学要博,守要约。用毛泽东同志的话说,就是先打游击战,再打歼灭战,然后再攻城。攻城阶段要放得迟一点。你们现在恐怕还是要打些游击战,然后专攻美学。
刚才有同志问艺术的功用是什么,它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是附属于道德、教育、宣传等功利活动的呢,还是自有独立的价值?如果这种独立价值存在,它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重要,提得很好。写文章、搞电影、戏剧的人没有不注意这个问题的。从去年文代会以来也一直在讨论。不能认为艺术无功用。人类有这么个东西,它就有它的功用,不然它不会存在。这是个老问题,从柏拉图、亚理斯多德起就在讨论。柏拉图说艺术没有功用,但他承认有坏影响。坏影响也是一种“功用”嘛。亚理斯多德不同,他是个医生的儿子,他从医学观点看这个问题,说悲剧对人的心理健康有好处。他用的是“katharsis”,这个词可译为净化作用、升华作用、发散作用,说的是人一活动,把他的闷气发散掉就好了。从医学看有点道理。学美学也要学点语言学。中国话讲“苦闷”,苦和闷联在一块;说“畅快”,快和舒畅联在一块。一个东西积压在那里,阻碍自然流动就发病,发散掉就好了。发热、伤风咳嗽都是这样。亚理斯多德说的是悲剧,喜剧又不同了。柏拉图是从政治观点看问题的,他的《理想国》对艺术社会功能基本上是否定的,他要把诗人驱逐出境。
这个艺术功能问题,也就是艺术要为社会服务的问题,历代都在讨论。
过去的看法没时间谈了,这里只讲当前的讨论。我认为艺术是有功用的,有时候它也会放毒,要肯定这一点。最近我掀起一场争论,就是意识形态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过去有人说意识形态也适应于上层建筑的政权部门。斯大林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中说意识形态适应政治的上层建筑,首次把地位摆错了。我指出来,大家还不肯相信,还在争论。我在继续注意这个问题。总之,社会上的一样东西,不管好东西坏东西,既然存在一个时期,它就有存在的道理,其中就涉及社会的作用问题。艺术是不是要为社会服务?从柏拉图到现在都肯定艺术要为社会服务。那么艺术是不是耳提面命那么一种情况?也不是。艺术还是有相对的独立性的。是不是要附属于道德、伦理、宣传教育?说“附属”恐怕不妥,我不赞成“附属”的提法。艺术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这个独立价值就是它对人类起促进认识的作用,提高人的作用,提高文化的作用。这是个大问题,我回答不好,临时想了一下,就这么回答。这个问题值得大家继续研究。